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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田没想到竟然还有礼物!
她笑眯眯打开盒子盖, 先看到几片红叶,全是易弦秋天时捡的。
何田笑, “原来那时候你是在准备这个呀!”
“嗯。我本来是做张贺卡的,可是没有纸,就只好用红叶了。”红叶上写着祝词,字迹隽秀。墨是易弦从熏肉小屋里收集的松枝油墨。
何田掀起一片一片红叶, 一边笑一边看, 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最后一片红叶下面,藏着一件发饰。
那是条丝绸发带, 上面缀着两朵小巧可爱的玫瑰花,花朵的花瓣也是同样的绸子做的, 这红色的绸子不知是怎么织成的,质地厚实, 颜色鲜艳, 在灯光下闪着点点金光。
何田小心把发饰从盒子里拿出来, 美滋滋地放在手里欣赏了好一会儿, 然后想到,等等,这发饰的布料怎么有点眼熟啊?
“哎呀!这是你那件斗篷上的布!”
何田顿时觉得手里捧的发饰烫手了, 她赶紧拉开衣箱要去看那件金贵的衣服给弄成什么样了, 易弦还在笑, “你送我的又是貂皮坎肩, 又是皮手套皮鞋, 有夹层的外套,我还没学会做这些,只能给你做个小玩意。”
何田把那件衣服抖开,一看,还好,衣服没被易弦剪出几个大洞,只少了带子。
她松口气,埋怨易弦,“幸亏你没学会做衣服呢,不然是不是还要把整块布给剪下来啊?”
“……”易弦没敢说,他当初确实是想给何田做条裙子的,后来一是裙子工程太大,暗中行动难保不提前暴露,就没惊喜了。而且,做裙子?他从小到大都没做过衣服,这时要做条裙子,谈何容易啊!
易弦在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时一向谨慎。
他先偷偷翻出自己当时穿着的丝绸棉衣,把衣服里面的布料拆开,试着剪了一下,失败!完全的失败!
他看何田裁衣服时非常轻松,没想到自己一上手,根本不成,现在还团成一团塞在衣箱里面呢。
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做点自己能干成的吧。
于是,他就想到了把衣带剪下来,做了个发饰。
这次易弦不敢再托大了,没敢再直接把布面给剪下来,先拆下斗篷领口两条系带,先用树叶实验了几次后才敢动剪子。
一条系带剪下一半,剪成若干三角形的小块,缝上边,中间掐一下一针缝紧,就是一个小花瓣,五个小花瓣缝在一起,就是一朵小花的样子了,再做两层大的花瓣,三层花瓣错开缝好,就是一朵玫瑰花的样子了,再将一条细小的布条捻成一股,缝成花蕊,剩下的系带和另一条系带缝合,花朵缀在拼缝上,既可以当发饰,也可以当颈巾。
易弦手巧的程度和何田其实不相上下,但是,巧的方向完全不同,这些活儿要是让何田来做,一会儿就完成了,可是易弦偷偷摸摸的,从夏天就开始,几遇挫折,手指被针扎了不知道多少次,一直做到前几天才做好。
不过,幸好,何田见到最后的成品非常喜欢,把两盏油灯都点上,对着小镜子臭美了半天。
她搂着易弦,捧着他的脸又吧唧亲一下,“这个生日我过得很开心。”
何田想到上次在狩猎小屋,她去巡视陷阱,回到小屋正撞上易弦往怀里藏东西,可能就是在做这个发饰,一问,果然如此。
易弦说起还揉揉肚子,“我急着要藏起来,还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何田噗嗤一笑,“你才笨笨呢。非要搞什么惊喜。再说了,你用棉布做也行啊,我们买了那么多棉布。”
易弦摇头,“春天买布的时候我看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布,也没看到合适的东西,所以才想着给你亲手做点什么。”
两人柔情蜜意了好一会儿,盖上被子,何田说,“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到时候我也给你庆祝。”
没想到,提到这个,易弦很是怅然。
他沉默着,何田看着他的侧脸,轻轻握住他一只手。
易弦叹口气,搂着何田,把脸靠在她肩头,又沉默了一阵,轻声说,“我从前……住在临江城。你应该早就猜到了吧?对,就是河流下游那个种稻子的城。我从小被城主收养,他告诉我,他是我父母生前好友。他没有子女,收养了五个孩子,对我最好……”
他轻轻笑了一声,“至少,不管是别人看来,还是我自己觉着,都知道他对我和对其他的养子是不同的。别的兄弟如果做了错事,或是功课做的不好,都会有师傅教训,我,不仅会有师傅教训,不管他多忙,都会亲自问我,教我,罚我。他给我的衣食供应,玩物器具,全是最好的。男孩子哪有不淘气打架的,每次我和其他兄弟动手,他都偏向我,所以,也一直有传言,说我是他的私生子。”
“我问过他,我父母是怎么死的……”
易弦声音依然平静,可不知为什么,何田觉得心里酸酸凉凉的。
“他从来的说法都是一样的,我父母是被临城城主所害。那个城你也知道,就是种麦子的城。叫双叶城。”
何田和易弦这时都只穿着单衣,她感到自己肩上微微润湿,心里不由大惊——易弦竟然在哭。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双叶城在临江城的下游,相去不到一百公里。我从没想过他会骗我……见过我长相的人也不少,可是竟然从来没人在我面前流露出什么……”
易弦又笑了几声,这次笑意更冷,“或许其实是有的,只是我再也想不到。”
“两座城一直很和睦,据说,两城城主从前还是好友,可后来不知为什么闹翻了,一连二十几年不再见面。我也问过他,他只说,双叶城主对不起他。虽然两城城主交恶,但两座城市仍然互不侵犯。”
“不过,三年前,我们跟他们因为一片土地起了纠纷,从此打来打去,渐渐有了要争个你死我活的势头。去年秋天,他让二哥带上我,还有一批死士,潜伏在双叶城主的猎场——”
何田听到这儿,已经预感到有些不详,果然,易弦说,“刺杀非常成功。应该说,太成功了,双叶城的城主见到我时,完全愣住了,我也立即察觉了不对。太像了,太像了,他当时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我心里有了犹豫,出手就慢了,二哥一刀刺进城主的胸口……他到死时,还在看着我,眼中流泪……”
易弦的语气十分平淡,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这故事也并不精彩,只不过,他讲这故事时,用的是“我”的视角。
“我装作若无其事,和二哥一起回了城。果然,在回城的路上,二哥要杀我。到了这时候,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我不愿意信。我潜入城主的府邸,我要亲口问他。”
他这时忽然换了语气,声音冷峻,隐隐有些颤抖——“义父,双叶城的城主,为什么长得和我这么像?”
“他见到我,又惊又怕,随即又露出很快意的神色,他问我,‘小弦,你二哥呢?已经被你杀了吧?你既然杀了他,还有胆量跑来?你可真胆大,又幼稚。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没错,就像你想的那样,双叶城主易冉才是你亲生父亲!你是他的私生子!”
他转述这番话时,语气阴沉中带着得意,“他对不起我!我买通一伙强盗,杀了他爱的女人,放火烧了房子,里面放了具童尸,他以为你死了,却不知道我把你从小婴儿的时候偷来,放在自己身边!我像养亲儿子一样养大你,教你各种手段,呵呵,我为什么费这么多事?当然是要你亲手杀了你父亲!就算你失手,他看到你的样子,再想到我的手段,死的时候一定很难过吧?哈哈,哈哈。小弦,你告诉我,他见到你的脸时,是不是又震惊又难过?’”
易弦说这段时,“哈哈”“哈哈”那两声笑惨然到极点,何田听到他义父这些手段早就不寒而栗,现在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想要安慰他,又能说什么呢?只好抱紧他。
“他大概是想看我痛彻心扉的样子,他筹划这么久,养我二十年,当然不想只用我一次就丢掉,说不定,以后还得多拿我取乐几次才觉得划算,只是啊,义父,你把我教的太好了……我当即杀了他。他当时的表情……先是非常震惊,然后,竟仿佛是开心和快慰?唉,我也不确定。也许是我看错了。毕竟,人头掉在地上,只有那几秒钟还能做出表情。也没医学研究说那时候的表情是出自内心,还是不自觉的抽搐。”
易弦说这段话时,先是有些迷惘,渐渐的,语气又归于平静。
易弦又沉默了好久,轻轻抬头,和何田对视着,“所以,你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因为我过去二十年一直生活在谎言里。我的亲人全因为我死了,养我长大的人被我亲手所杀。”
“你觉着我聪明,可我活了二十年都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我被杀害我父母的人养大,还一度想着,要是他是我亲生父亲多好啊……何田,我就是这么个糊涂的人,你还喜欢我吗?”
何田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用力搂住易弦头颈,哽咽说,“嗯。还喜欢的。我喜欢你,从来不是因为你有多聪明。你手笨笨的,第一次编草鞋的时候我真怕你会把草鞋底扔到地上跳起来踩两下,还有,你每次生火被烟呛得直咳嗽的样子我也特别喜欢。你这么笨笨的,要是没有我照顾,你在林子里可怎么办啊?”
她止住眼泪,小手捧着他的脸对他笑,“没关系。以后你就和我同一天生日吧。这样,还能省下一个蛋糕呢。”
易弦嘴唇动了动,半晌,轻轻说,“我做那个蛋糕真不太好吃,我吃到一大块黏黏的硬块,没敢吭声。”
何田眼中泪光莹然,微笑说,“其实我也吃到一块硬块。”
要睡着前,何田握着易弦的手,小声说,“你不想再见那些人,不想再去那些地方,我们就不去。万一哪天你想回去看看,我也会陪着你去的。”
易弦没说话,只用力握一握何田的手。
这一夜,易弦睡得很安稳,大概是终于吐露了自己的身世。自从杀出临江城后,这些事,这些话一直藏在他心底。
当时他冒着风雪一路上山时,心底未必是没有自寻死路的念头。
遭遇风雪时,他是能看到何田家的方向似乎有炊烟的,可他当时再也不想从雪地里抬起脚了,也感觉不到寒冷了,只想靠在树上,就这么睡一觉。
睡着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仇杀恩怨,再也不用受心灵折磨。
可万万没想到,恍惚间,他看到一个骑着白鹿而来的小天使。
这个脸庞粉粉的眼睛圆圆的小天使救活了他,收留他,教他捕鱼,打猎,凿冰取水,编草鞋,制皮草,烧陶器,种植粮食蔬菜。
要是在一年之前,易弦一定会对这样的生活嗤之以鼻,这不就是山野村夫过的日子么?整天奔波就是为了三餐一宿,这样的生活,和自然中的动物有什么区别?那些飞禽走兽不也是这样?
并不是。
他想起开蒙时念的诗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这种生活平淡么?
也许。
但是,这种生活快乐么?
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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