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吟

    
    邱枢桐默默走出金尊所在的圣尊殿，回头愣愣望着堂皇的院落殿宇，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复杂难名的感觉，他不知不觉紧握双拳，口中喃喃道：“师叔啊师叔，为了金川基业，你便能不顾是非，狠心诛杀自己的弟子么？便能壮士断腕，铲除整个外门么？是否上位者都需要这般冷酷果决？我在你心里到底又有几斤几两呢？”
    想着想着，邱枢桐忽然自嘲一笑，浑身戾气尽去，转身化作一道遁光，向戒律院飞去。
    感受到邱枢桐远去，金尊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冷峻的面容重新爬上他的脸颊，三百六十一盏龙炎灯火光齐齐一暗，原本亮如白昼的大殿内顿时变得明暗不定，映衬得他的脸色更加阴沉。
    “兰希……”金尊轻唤一声，大殿阴影处现出一人，朝着金尊缓缓跪下。此人身着黑色紧身劲装，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窈窕身段，但她头戴面纱，面纱上黑气萦绕，将神念视线统统阻隔于外，让人难以看清她的容貌。
    她方一出现，大殿内的温度便骤然下降几分，一股凌厉的杀伐之气一闪而逝，但不过短短一瞬，一切异象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虽仍静静跪在那里，却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她的存在。她便是一直跟在金尊身边，专司暗杀的金川第六剑，袭影剑黄兰希。
    “去杀了他。”金尊平静开口，语气淡淡，似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痛痒之事。
    黄兰希身子跪得极低，听得金尊之言，她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说话。
    金尊微微皱眉，不悦道：“怎么，不愿意？”
    黄兰希身体低伏，仍旧没有说话，似是在做无声的抵抗，又似是懦弱的羔羊，正在屠夫刀下瑟瑟求饶。
    金尊冷哼一声，怒道：“他不死，便是你死，本尊会让夜华盯着你，不要心存侥幸。去吧！”
    黄兰希轻轻点头，消失在阴影中，那身影却有说不出的凄苦。
    金尊望着那消失的身影，冷笑一声，不屑道：“哼，同门之谊，情情爱爱，你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金川落雪峰地处金川复地，灵脉上乘，灵气充裕，就算在金川也称得上顶级。落雪峰在金川地位很高，不仅是因为优良的条件，更是因为这里是烈焰堂的总部所在。
    在落雪峰顶，一位身着红袍，邋遢懒散的男子正握着酒葫芦，望着流动的云海愣愣出神，任由鹅毛大雪落在他的身上，不一会便已浑身雪白。
    他的身后，奔雷剑叶晓明正目光异样地注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叶晓明低沉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叶晓明怒道：“你到底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冯坤微微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晓明一把揪住冯坤衣领，怒视他的双眼，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师尊要杀小七？”
    冯坤哑然失笑，轻轻拍掉叶晓明揪住自己衣领的手，淡淡说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就算七剑堂失去了发言权，但没有师尊授意，借金顶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做出诛杀清风剑的决定，更别说还有邱枢桐亲自监刑，除了师尊，谁能请动那位顽固不化的掌院大人？”
    “为什么？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是怀疑小七，他大可让我们将小七抓回来，当面问个明白，何必直接派人将他诛杀？”叶晓明难以置信。
    冯坤翻了个白眼，说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叶晓明脸色一肃，耐不住心中疑问，翻身而起，说道：“不行，我要去找他老人家问个明白，三师姐死了，全宗上下毫无反应，师尊他老人家不闻不问也就罢了，竟然还要直接诛杀小七！这是什么道理？”说着就要飞身去找金尊问个明白。
    冯坤一把抓住叶晓明，急道：“你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保下来，你还想去找死么？”
    叶晓明清醒过来，双目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冯坤，一字一顿道：“你保我？你早就知道师尊为什么要杀小七，对不对？”
    冯坤偏过脸，下意识躲开叶晓明灼灼的目光。
    叶晓明却不放过冯坤，低吼道：“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冯坤叹息道：“冷静点吧，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就是好事。”
    “所以你一直装疯卖傻，弄出一副又懒又闲的无赖样？”
    冯坤无奈道：“不然要怎样？告诉全天下，就我最聪明？”
    叶晓明颓然道：“师尊也要杀我吗？”
    冯坤摇了摇头，说道：“那倒不至于，我们和小七不同，师尊又不是滥杀之辈，不会为了这点理由杀我们的，但是我们毕竟坏了规矩，一番责罚自然是少不了的，能落得个自省三十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要是我现在去为问师尊呢，他会杀我吗？”
    冯坤沉默以对，叶晓明却笑了，他感慨道：“我一直以为金川是个温暖的大家庭，有爱护我们的师尊和情同手足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除了外门那群白痴，哪哪都好。今天我才发现，这里竟然也如此残酷，冷得就像外面万年不化的寒冰。”
    冯坤复又望向奔流的云海，自语道：“这里是金川啊，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只是我们把他想象得太美好了。
    “你刚刚说小七与我们不同，他到底与我们哪里不同？”叶晓明不理会冯坤的感慨，忽然问到。
    冯坤一窒，垂下头来，不言不语。
    “你要是不说，我便去问师尊，就算要死，我也不想做个糊涂鬼。”
    冯坤一惊，知道以叶晓明的为人，既然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到时候会出现什么后果，他也无法预料，顿时一脸严肃地对叶晓明道：“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你说。”
    冯坤咬牙道：“第一，今天我对你说的任何话，都不得告诉任何人，包括其他几位师兄师姐。”见叶晓明点头，冯坤接着说：“第二，回答完你的问题，你不能再问我别的事情。”
    叶晓明心中疑问颇多，本不想答应，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答应，冯坤断不会回答自己任何疑问，便也只能勉强点头。
    冯坤又接着说：“从今以后，再出现类似事件，你必须照我说得做，不要问为什么。”
    “不行！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要不你把我卖了，我还得乖乖听话吗？”叶晓明拒绝到。
    冯坤一想也是，便说道：“告诉你也行，但不是当下告诉你，要看情况而定，很多事情都只能事后再跟你说清楚。”
    叶晓明微微点头，说道：“答应你便是，现在可以说了吧？”
    冯坤见叶晓明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心中一阵苦笑，叹气道：“小七是因果之体，劫数之命！”
    “什么意思？”
    “小七体质特别，很容易沾染因果，一旦沾染了足够的因果，他就会变得如同火山一般，随时可能爆发，要么带来灭顶之灾，要么得到一场大机缘。还有，小七是劫数之命，命中有场大劫，一旦沾染了足够的因果，并能够安然度过这场劫数，就能存留善果，洗去恶果，帮助修士补全道果，让修士更近一步。所以，我猜师尊当年之所以在众多弟子中选中小七，就是看中了他的体质和命数。”
    “你是说师尊想通过小七成就无人所及的天境？”叶晓明惊愕到。
    冯坤点了点头。叶晓明又问到：“如果小七帮助师尊更近一步，他会如何？”
    冯坤冷笑：“身体和命数都为他人做了嫁衣，你说会如何？”
    “不得轮回……”叶晓明心中跳出一个恐怖的字眼，让他骇然无比。
    “不对，既然如此，师尊为何又要杀小七？”
    冯坤摇头道：“第一，方才说的都是我的猜测，如果师尊无法走到冲击天境的门槛，或是小七不能洗去恶果，那他也未必见得就会害了小七，因为如果小七无法挺过劫数，洗去恶果，那么用小七帮助冲击天境，实在好坏难料，而只要小七能够挺过劫数，就很有可能凭借特殊体质进阶化境，甚至是化境后期，一旦宗门有两位化境后期高手，立刻就将凌驾于五大仙门的其他几家之上，更何况还有天资卓绝的大师兄，若他也能进阶化境后期，那统一五大仙门也不无可能。”
    听得此话，叶晓明心下稍安，又听冯坤继续说道：“第二，因果之体，一体两面，善果既然能够带来如此之高的收益，那么伴随而来的恶果定然也会十分棘手。劫数之命里的那场大劫，要能洗去恶果，只存善果，劫数的恐怖可想而知。如今至西沙谷被灭，神秘人对金川虎视眈眈，一旦大劫爆发，很可能就会为金川带来灭顶之灾。”
    “第三，师尊对我们几个徒弟十分了解，他定然不会相信小七叛宗的鬼话，但从种种迹象表明，那群神秘高手的目标就是小七，虽然不知道他们如何知道了小七的体质和命数，也不知道他们要小七究竟想干什么，但对金川来说，总不会是件好事。”
    叶晓明倒抽一口冷气：“所以为了金川，小七必须死？”
    “对！”冯坤点头道：“其实师尊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也就放弃了冲击天境，或者一统五大仙门的美梦吧。毕竟生存才是最重要的啊。”
    叶晓明愣愣点头，忽然心中一突，问到：“酒鬼，你是如何知道这些机密的？”
    冯坤微微一笑，摊开手掌，掌中立刻浮现出微缩的日月星辰。日月星辰在冯坤掌中缓缓闪烁，日月流转，星辰变化，端得美轮美奂，神奇无比。
    叶晓明却像不认识冯坤一般，惊讶道：“你竟然精通天道占卜术！”
    极北某处烟波浩渺的小湖上，在浓重的雾霭之中，一艘小渔船慢慢随波荡漾。一位白衣公子容貌清秀，面若桃花，很有几分男生女相，他坐在船头静静凝视眼前的棋盘，考虑良久才慢慢落子，竟是在与自己对弈。
    一位老仆从船舱中慢慢走出，凑近公子耳边小声说道：“贺梓川已离开天龙山庄。”
    公子微微点头，忽然将手中的黑白棋子全部往棋盘上一扔，问那老仆道：“宗门可派人来了？”
    老仆神色黯然，说道：“龙王大人旧伤未复，宗门又被臻台阁死死盯住，恐怕一时难以再增派人手了。”
    公子闻言无悲无喜，淡淡呢喃道：“看来还是要靠自己了啊。”
    老仆慌忙躬身，一脸惶恐，白衣公子却冷笑一声，说道：“无妨，不过就是一群泥腿子，有我在便也足够了。”
    小船随风轻摆，慢慢划入浓雾之中，渐渐消失不见，只是偶尔传来若有若无的落子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