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起蒿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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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深夜，今日金吾不禁夜，白日的热闹持续到晚上，京城的烛火亮如白昼，街道上摩肩接踵全是人。有面带轻纱出门的闱中千金，也有气质出众的翩翩佳公子，河道处不少稚童或情侣结伴放河灯，摇摇的烛火映在河水里，像极了一片灿灿星带。/p
    热闹的市井总少不了泼皮无赖，趁着人潮拥挤的“良机”，占少女的便宜。官家的小姐自然无忧，她们带着的丫鬟仆从，将人流拦在一边，根本无法近身，泼皮们知道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取得建树，只能在千金的身材上过过眼瘾，转而盯上一些防范不很严密，甚至独身出门的少女。/p
    一堵高墙，宫里宫外，两个世界，普天同庆。/p
    这样的日子，按照仪制，自然是要欢饮达旦的。朝堂满座，朱紫贵人，高堂之上坐着一袭明黄的天子，下首是一身白衫的帝师。美酒珍馐如流水，管弦丝竹不断，宾主尽欢。/p
    席间窃窃私语着的，不外是白日里的峰回路转，进而是对林复来历的千奇百怪的猜测。有的猜他是与仇敌对阵，斩杀对手之后力竭，有的猜他是上仙中的大族子弟出门历练，就像士子的负笈游学的传统。对于他帮助当今圣上夺得天下这件事的缘由，无一例外都猜测是为了报恩。/p
    对于这些纷纷的议论，以林复的耳力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不至于特意与众人解释清楚，也不会计较什么，一笑置之而已。/p
    洛羽带着一群小宫女小太监在禁宫里大放烟花，一众侍卫严阵以待，以防走水，江湖剑客高屹钊还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呼呼大睡，一直没醒，白日里的不速之客被关禁在宫中一间房内，有甲兵负责看顾，料想是不会生出什么枝节。/p
    此间事了，自己也就要离开了。林复拿起面前几案上的酒杯，喝完杯中酒后在手里把玩着。是极薄而莹润的官窑瓷器，由于太过易碎，使用的时候动作中自然带出几分轻柔，天长日久的浸染后，主人的举动中就滋生出风流写意。/p
    在“人间”三十七年，林复越来越发现修行之人和凡俗之人的共性。比如欲望，比如审美，比如人际之间的往来，除了修士压倒性的力量和更为悠久的年岁之外，两者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怒见不平的拔剑、不共戴天的血仇、争名夺利的心机，种种手段，种种境遇，如同官道上奔驰的马车，前车之辙，后车之覆，并无二致。修行到底修的是个什么？钟天地之灵秀的修士，和糟粕而为下者的凡俗人士，这两种截然的划分，真的可靠吗？/p
    自嘲地笑笑，林复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当务之急，是回到自己原本的那个“山上”世界去，然后把该讨的账讨了，该杀的人杀了。任重道远，一肩挑之。/p
    华宴高烛，总有散场的时候。洛青丛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由于睡之前喝了醒酒汤，起来的时候脑子没有昏痛的感觉。但是对于习惯早起的他，中午起床使得他的身体格外慵懒，仿佛气血凝重了许多，粘稠而缓慢地在血管里挪动。/p
    走了几遍拳桩，肢体才慢慢有醒过来的迹象，身体的状况恢复到日常的感觉，洛青丛满意地停下，独自洗漱干净。成年的帝王出身卑贱，至今不习惯别人的服侍，能自己动手完成的事情，绝不会让别人代劳。/p
    自从知道自己的老师是一般只存于传言中的山上仙人，洛青丛心中的感激更加浓厚，对于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东西也更加珍视。洗漱的时候又重新开始默默咀嚼那些自以为已经学会的东西。/p
    今日不用上朝，但是堆积的奏章需要处理，简单用完膳，洛青丛一头扎进御书房批阅奏折。守业艰辛，是一点一点的水磨工夫，最是消磨心志。许多人都能受得住疆场上的纵马挥戈，甚至最后夺得衣锦富贵，但之后守业天长日久的琐碎，渐渐蚕食他们的心气，使黄沙老卒越来越卑琐。历史上不少老将，一世英名皆是毁于暮年。/p
    洛青丛不想做一个早夭的帝王，也不想要一个早夭的王朝，所以当他放下马缰和长剑，握着朱批毫笔的手也依然稳健。/p
    桌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山中不知岁月长，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是二更。桌案两边的烛台上，烛泪已经攀得很高了，摇摇晃晃的烛火下，熟悉的白衣坐在檀木大椅上，一手握着御书房内的典藏山水游记的孤本，一手抵住脑袋正专注地看着。/p
    这熟悉的场景让洛青丛有些晃神，当年绮悠阁内的破旧小柴房内，两人挤在破旧的木板床上，就着短小的蜡烛一教一学，在自己研究思索时，老师就是这样手中握着书卷静静地看着。/p
    “皇上当着辛苦吧？”林复放下手中的典籍，抬头望着自己的弟子，轻笑着问道。/p
    “比起当年的已经好很多了。”长时间的伏案让洛青丛腰背发酸，于是起身走动，一边练习起五禽戏，一边回答老师的话。/p
    “是啊。”林复感叹之后再无言语，看着洛青丛一遍一遍练着健身的五禽戏，目光晦暗。/p
    良久。/p
    “秀林，我要走了。”/p
    “嗯，老师早些休息吧，我批完剩下的奏折也要睡了。”洛青丛坐回案前，揉着依旧酸胀的手腕，将一封未批阅的奏折放到面前。/p
    “秀林，我要离开了。”/p
    洛青丛猛地抬头，看着明晃晃的烛火下的授业恩师，随即低下头喃喃道：“老师你是要回去了吗？”/p
    “是的，我应该回去了。”/p
    “还会回来吗？”/p
    “应该是，不会了。”/p
    “那洛洛姐呢？”洛青丛埋着头挺直腰背，双拳紧紧握住衣摆，面目被阴影盖住，“老师走之后她会很难过的。”/p
    “有你照顾她，我很放心。”/p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啊老师。老师也知道洛洛姐是喜欢你的，我以前不知道为何老师对洛洛姐没有回应，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少年的神情在烛火里明灭不定，声音冷硬得像是石块。/p
    “不要说气话。”林复了解自己的学生，也很明白他现在的感受，“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本来我一开始只是存着报恩的念头，谁知之后的朝夕相处，已经有了家人的感情。于我而言，你和洛羽，已经与家人无异。我们相遇时，你是卑贱之躯，我是丧家之犬。到如今你已是人间极贵，我也有了回去跟他们掰手腕的底气。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人，没理由也没资格有谁看不起谁的，你也不要怀疑我的真心，但现在是时候分别了，我必须回去，向他们讨一个说法。”/p
    林复的嗓音醇厚温和，一如往常，但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真诚和坚定，洛青丛心中的老师一直都是带着浅浅笑意，云淡风轻就扭转乾坤的人。这样的神情，是三十七年来仅见。/p
    洛青丛回以深沉的凝望，房间内陷入死寂。/p
    “都这样了还是留不住你啊老师！”洛青丛举手作投降状，语气也不复之前的惨淡，带着少年的顽皮。/p
    林复短暂的惊诧后领悟过来学生的恶作剧，将手里的书卷砸过去，气笑道：“你小子长本事了啊！”/p
    洛青丛伸手接住“暗器”，敲一下自己的头，以示惩戒：“一直以来老师都太神仙了，走之前总要给我机会看看不常见的表情啊。”/p
    得逞的少年双手合十：“功德圆满。”/p
    “老师什么时候动身？我搞个大排场送你。”/p
    “不用了，兴师动众的，我不习惯。”/p
    “那不行，作为新朝开国皇帝的老师，兼第一个缔造人间王朝的上仙，场面必须轰轰烈烈啊！”洛青丛手一挥，豪气冲天。/p
    林复第一次有招架不住的感觉，无奈道：“你安排吧。”/p
    “老师你亲自跟洛洛姐说，还是我转告她？”/p
    “我走之前亲自跟她说吧。”/p
    “也好，不然我可招架不住。”/p
    “也是。”想到疯疯颠颠的洛羽，两人对视一眼，笑起来。/p
    “走之前，关于那四个修士，我会处理好，最好能从他们那里问出点什么信息，比如这一片是属于哪个宗门的范围，如果能得知，我会拜托他们多关照，这样我也放心些。”/p
    说话间，林复走到门前，“吱呀”一声将门拉开，如水的月光势大力沉地闯进来，切了丈许的空间，清冷的光芒洒落在林复的身上，像是要将他裹挟而去。/p
    “老师……”/p
    “嗯？”林复回身，看着突然出声的少年。/p
    “忘了想说什么了。”桌案前的帝王赧然一笑。/p
    “嗯，我走了，你早些睡。”/p
    “嗯。”/p
    宽阔的月光慢慢变得细窄，直至不见。室内的烛火少了敌手，跳跃地将光芒洒了满堂，年轻的帝王默坐片刻，之后重新拿起笔，在奏折上圈圈写写。是勤政理国的好君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