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

234 清辉

    
    大约如此片刻后, 那门轻轻打开, 刘甄恭敬道:“李大人, 陛下有请, 随奴婢入宫一趟吧。”
    清平缓慢的伸了一个懒腰, 她面上看不出喜怒, 只是随意拱了拱手道:“劳烦。”
    刘甄避开她这一礼,马上有人撑着伞,遮挡在二人头顶。
    清平见只是小雨,自行快步走出,那内侍以为自己惹的她不耐, 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跟上。”刘甄冷冷道。
    这场雨下的虽小, 但又绵又密, 仿佛似一层轻纱,朦胧地轻覆着。待清平走到马车边上时, 她的头发也湿了大半, 鬓发贴在雪白的脸上,勾勒出一种精致婉转的美。
    清平刚上了马车, 就掀了车帘, 她沉默地看着街道边还未撤去的花灯, 好像在沉思着什么。刘甄跪坐在她身侧, 低着头, 偶然一瞥看见她紧紧抿着的嘴角, 忍不住心中叫苦。
    刘甄斟酌道:“清平, 有些事,便暂且放一放吧。”
    清平垂下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温暖的气息与冰冷的空气接触化作白色雾气,朦胧了她的视线。
    刘甄低声道:“已经今非昔比了,殿下,已经是陛下了。”
    一时间只听闻车轱辘转动声,花灯早已不见了踪影,半响清平才道:“多谢,我知晓了。”
    维华殿建在宫城西陵门的侧边,在前朝与后宫之间。自元启帝君自缢于此殿后,便鲜少有人到此。
    马车驶进西陵门后便停在维华殿侧门,清平先刘甄前一步下了车,自顾自的向里头走去,与外面的春寒料峭截然不同,宫殿里暖香宜人,她穿过走廊,熟门熟路的来到正殿,一旁的内侍见是她来便轻轻推开殿门,清平踏入殿中,主座下放着一扇巨大的刺绣屏风,后面隐隐约约坐着人,她跪在地上道:“臣李清平参见陛下。”
    屏风后女帝缓缓道:“贵君不是说张良人与李尚书间有甚么私情吗?现在朕把人给你召来了,你看要如何?”
    闵贵君淡淡瞥过跪在地上的人,他轻轻道:“陛下圣明,臣侍斗胆,敢问李大人,元宵节前夜,陛下恩典后宫众侍君归宁省亲,有人亲眼看见第二天早上张良人从你府邸后门而出,可是真的?”
    清平连头都没抬,闻言冷冷道:“这种事一听就是胡言乱语,况且连臣本人都不知情,怎么贵君如此清楚?”
    闵贵君道:“早料定大人有此推搪之词,来人,带上来。”
    两个内侍拖着一个人进了门,那人衣衫凌乱,脸被打的又红又肿,他见到清平就激动的要扑上去,但被两个内侍给按在了地上。
    闵贵君矜持的笑了笑,一旁的女帝没有说话,他便自顾自道:“这是张良人身边的贴身内侍,大人不妨问问他吧。”
    清平哂然一笑道:“此人是谁臣都不知,也并不识得此人。张良人是后宫侍君,他身边伺候的宫人臣如何可知,何从可辨?何况朝臣不得随意出入禁内,贵君莫不是在消遣陛下和臣么?”
    地下那人突然就叫了出来:“李大人,救救奴婢吧,李大人,求您了!大人可怜可怜奴婢吧!”
    虽然地上毯子很软,但一直跪着也非常难受,清平微不可察的换了个姿势,看了他一眼,问:“哦,你要我怎么个可怜你,说来听听。”
    那人一愣,随即哭叫道:“那夜不是李大人私下传书来说思念张良人已久,趁着良人归宁省亲,盼过府一聚——”
    清平打断了他:“你确定是我传书?”她微微挑眉,似笑非笑,“此事若真是下官所为,定然是要悄声无息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何这般大张旗鼓,唯恐叫人看不出来一般。”
    那内侍激动道:“除了大人还有谁!”他竟挣脱了押着他的两个人,从内衫中取出一封信来,“这封信奴婢还留着,请陛下和贵君明鉴!”
    有宫人从屏风而出,取了信展开一扫,又匆匆回到屏风里。
    闵贵君温言道:“请陛下也看看吧,这人赃俱获,张良人不守宫规,擅会外臣已是死罪!”他神情一凌,立刻跪了下去,厉声道:“而李大人欺君罔上,淫|乱后宫更是罪无可赦!臣侍敢请陛下下旨,将此二人一同处死,以正宫纪!”
    屏风后是死一般的沉寂,闵贵君跪在地上,没有等到女帝发令,心中一沉。
    “天气冷,贵君起来吧。”
    朱红下摆从闵贵君眼前滑过,女帝离了主座,绕过屏风来到台阶下,她挥了挥手,那内侍被捂着嘴拖了下去,闵贵君隔着屏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心急如焚。
    清平抬头看了一眼女帝,在她凌厉的视线中毫不畏惧,反倒自顾自起身来,轻缓温和地道:“陛下,正如贵君所言,人赃俱获,臣无从可辩,不如就赐臣一尺白绫,再不济就一杯毒酒,臣甘愿伏罪。”
    殿中灯盏高悬,洒下一地细碎金点,落了清平满头满身。她轻轻抬头,一身繁复厚重的绯色官袍更显肤色雪白,透出种冰雪般的疏离寡淡,那光映在眼中,是清而浅的淡色,如盛在杯中的美酒,流转出活色生香的气息。
    她向台阶上的女帝微微一笑,仿佛全然不在意般。
    女帝面色微沉,发间明珠轻颤,拢在袖中的手握紧了些。
    闵贵君难以置信,一时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女帝却道:“爱卿多虑了,哪里有什么人赃,无凭无据,怎么能定罪于堂堂尚书呢?”
    闵贵君急了:“陛下,这信”
    突然有人抽去他手上的那封证物,他回头看去,是伺候女帝的贴身大宫女刘甄。刘甄取了信后撕成碎片,闵贵君骇然不已:“你怎么敢——”
    女帝淡淡道:“好了,贵君累了。刘甄,送他回去吧。”
    刘甄带着众内侍架着闵贵君从偏门而出,大殿里回复了往日的安静,熏笼中吐出温暖的合欢香,清平懒懒道:“陛下何必多此一举,臣确实和张良人有一腿,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女帝旋即转身,猛的一把拽着她的衣领硬生生把她给拖向屏风后,清平开始挣扎,她愤怒道:“放开老子,陈珺你个王八蛋,我他妈——”
    她被按在朱红锦缎铺就的凤椅上,椅子后面雕刻着一只盘旋而起的火凤,清平的腰磕在那凤头上,痛的眼前一黑,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要惹我生气?”女帝低低笑了起来,清平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包裹住,殿中合欢香的味道变得浓重起来,混杂着甜蜜的芳香,她想起身,却被人重重推倒在宽大的椅子上。
    束发的玉冠掉在清平脚边,她感觉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扯开,那人微凉的指尖滑过锁骨,炙热的气息喷洒在皮肤上,指尖重重按下,留下一片旖|旎痕迹。
    清平惊怒道:“陈珺!”她勉力抵抗着,愤怒的声音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哀求之意:“别,别在这里!”
    她刚回房,宛书就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和她说了。
    宛书将今日的种种,包括事情的起因,以及清平和王妃及三少爷的对话都复述了一遍。说完后,卫王君身边的人便来请她,陈珺换了衣裳,对宛书说:“叫清平在书房候着,我马上回来。”
    卫王君住在王府的北面,平日少有人过去,颇为冷清。但卫王君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他喜静,身边伺候的人知他习性,来往脚步放的极轻。
    陈珺直接来到主卧,卫王君坐在圆桌前刺绣,见她来了,放下手中的活计,脸色有些不好,他道:“今日的事你可知道了?”
    陈珺点点头,道:“宛书方才与我说了。”
    卫王君冷笑道:“一个好好的男儿,不在阁中养性习礼,竟然跑到嫡姐的书房寻东西,连说都未曾说一句,当真可笑!不知周侍君是如何教导的,简直就是有辱门楣!”
    仆人端上茶,陈珺喝了一口,今日的事她隐约也能推测出大半来,倒和上辈子的事有些相似了。那时候陈荟先问她借书,然后挑了一个她不在的时间来还书,这还书的时候自然“碰巧”发现了一本藏的很好的禁\书。当时王妃不知怎么的信了陈荟的话,认定这本书是她的,无论自己如何辩解,都是徒劳。因为这件事,她在祠堂跪了一夜。自那以后,王妃便渐渐疏远了她,恐怕也是因为这事,后来的世女请封,也就没她的份了。
    卫王君见她面无表情,担心她心中愤懑,又不肯与人相言。这气生在自己心里对身体也不好,他便道:“你身边那个叫清平的丫头倒是很机灵,今日若无她那几句话,恐怕今日事难善了。”
    陈珺微微一笑:“是了,多亏了她呢。”
    陈珺带着刘甄进来的时候清平正在发呆,这是她最近最爱做的事,她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书,说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逐渐遗忘,但是如果经常去回想,就能记得牢固点。
    到不是清平从前的记忆有多美妙,而是她发现来到这个世界后,在日复一日提心吊胆的王府下人生活里,有时候都快要忘了自己是谁。
    这大概是她最为担忧的事情,故而当下人们请安的声音传来时,她仍在回味过去的记忆。
    陈珺已经站到她面前时,清平才反应过来,她跪地低着头轻声道:“给大小姐请安,大小姐安好。”
    陈珺今日换了一件绯红色的外衫,清平比她矮,看到她袖口精致的纹饰,露出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那手修长有力,捏着一本书,手的主人正无声的打量着她。
    过了一会,清平才听到她说:“起来吧。”
    清平起身,和正从她身边走过的刘甄匆匆对视,刘甄也是一脸困惑,神色间有些担忧。
    陈珺坐回椅子,乌木制成的椅子厚重高大,人坐上去有一半都是空的,但陈珺坐在上面,仿佛就像是坐在王座上的君主,厚重高大的椅子出乎意料的和她如此相配。
    她深色的眼眸似乎蕴藏着一场无声的风暴,清平心中一跳,有时候在陈珺的视线下她有种无处遁逃的感觉,好像被扒下了这身外壳,任何遮掩都是徒劳,她成人的灵魂已然显形。
    陈珺道:“今日的事宛书都与我说了,你做的很好。”
    清平镇定的欠身:“为主子分忧,是奴婢该做的。”
    又是漫长的沉默,清平只低头看地,她知道陈珺决对不会猜到她会是个身体年龄和心理年龄无法吻合的穿越者,但她已经在怀疑了,清平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太出格了,或许是今天的事情,让陈珺开始产生了怀疑。
    怀疑什么呢,当然是怀疑她可能是别人派来打探消息,搜集信息的,潜伏在陈珺的身边。
    做主子的最怕奴婢不忠心。
    “你小小年纪倒是伶牙俐齿的,对着王妃也不害怕么?”
    “奴婢自然是怕的,怕被发卖出府。”
    陈珺取下一只笔在手间把玩,温声道:“既然这么怕,还能把话讲的如此明白?难不成你也像刘甄那般,有个教书的娘?”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清平觉得自己还能装一装,她傻笑道:“大概是情势所迫吧。”
    “好一个情势所迫!”陈珺声音一沉,“如此巧言令色,能言善辩,想必在我这书房当值也是委屈了你!”
    她话音刚落,刘甄脸色刷白,“巧言令色”这个词由主子栽到下人身上,几乎就与不忠挂钩了!
    她拼命给清平打眼色,让她解释,或者多说几句。
    但清平没有,她站着再没有说话,人一旦有了怀疑,任何解释都是掩饰,何况是上位者对仆人的疑心?
    见她不说话,陈珺有些不耐。大概是做了太久的皇帝,太久没有遇见这种“非暴|力不可合作”之人了。但她也没有很在意这件事,不管清平是谁派来的,也不过是个下人奴才,就算翻了天,卖身契还在这王府,陈珺随时有处置她的权力。
    陈珺冷声道:“既然你如此忠心,不如就去旧书房当值吧,那里也有些旧书,正缺个看管的人呢。”
    旧书房早已无人看管,除了偶尔有打扫的仆人路过,那里已经没有人了。陈珺也不会去那里,大部分东西搬到新书房来了,添置了新书,旧书房不过就剩下一些旧书。
    去旧书房当值,就好比被领导从中心的位置一下子发配到冷门部门,而且还是堪比冷宫的那种。这意味着清平永远不可能成为陈珺身边的心腹或者是能干仆役,因为她没有这个出头的机会了。
    这可以说是和清平之前定制的“成为王府大小姐身边伺候的贴身丫鬟”大相庭径,但她心里却觉得十分平静。或许可能没有那么快存够赎身的钱,但只要有耐心,终有一天会存够的。
    离开了这书房,就等于离开了斗争的中心。这才是让清平觉得欣慰的地方,毕竟只要是陈珺身边伺候的人随时都可能会成为一个牺牲品,主子间的明争暗斗,最后被拿来做炮灰的都是身边伺候的人。去旧书房,离开陈珺的身边,炮火自然会转移。
    “退下吧,以后便由静香替你,明日你就去旧书房替莫蓝。”
    她恭敬的行礼,表示对主子的安排没有任何不满。
    清平回房洗漱,刚刚放下床帘,静香就扑了进来。
    清平问:“做什么?”
    静香气喘吁吁道:“你还问我?你做了什么事!今日你是不是说错话得罪王妃了,不然大小姐怎么叫我替了你的职!”
    她稚嫩的脸上充满困惑和不解,虽然口气很气人,但眼中的关切却不是假的。清平突然有些暖心,她伸手摸了摸静香的头,道:“这样不好吗,你不是一直想去大小姐身边伺候的么?”
    “好什么呀!”静香一把甩开了清平放在头上手,急忙道:“你知道大小姐为什么要让你去旧书房吗?”
    清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
    静香一下子泄了气,她坐在清平床边,道:“你也不知道?那这是为什么呢?旧书房冷冷清清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她虽然小,但也明白要想往上爬,就得抱紧主子的腿,在离主子最近的地方,能让主子时常看见,这也是她母亲在进府前对她耳提面命的。
    但清平好像一点都不在意,静香有些莫名的难受。她之前一直嘲讽清平,但是清平从来都不说她。明明清平进了书房,在大小姐身边伺候着,也没说因为她之前的无礼给她在主子面前下眼药。
    那时候静香好像才明白,清平似乎和她理解的那种人不一样。
    和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大小姐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静香,你可别胡言乱语。”
    静香闻言回头:“在大小姐身边伺候,和去旧书房看书,那能一样吗?”
    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庄研突然说道:“既然是主子的吩咐,我们做奴婢的做好就行了。”
    庄研似意有所指:“与其多管别人的事,不如管好你自己吧。”
    清平有些吃惊,庄研一直都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她刚刚说话的语气非常强硬,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静香不屑道:“怎么有的人就是被指了个好差事,说话口气也大了?学那癞、蛤、蟆打哈不成?”
    庄研被激了一下,脸涨的通红,她放下床帘嘲讽道:“可别学了你前头的人,一时得意,到时候一起去看书房,我看你怎么哭!”
    静香还要与她争辩,和珍出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吧。快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第二日清平起来就去了旧书房,莫蓝还在修养,便叫了个小男孩给清平领路。
    旧书房位于王府花园边上,正对着园中假山,听说之前陈珺就是在这假山下被落石砸伤了头,清平就能懂她要换书房的原因了,任是谁天天对着受伤的案发现场,估计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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