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

236 枯荣

    
    大约如此
    分工既合理又明确, 刘甄也因为和清平做了几日搭档而有些格外的默契, 清平拿书的时候刘甄就去取纸, 清平这时候就乖乖的站到桌子边上去磨墨, 陈珺练字的时候刘甄会对清平微微点头致谢, 清平也会回她一个笑脸。
    清平正在回想自己的学生时代, 静香蹑手蹑脚的走进来,轻声道:“清平,快来,宛书叫我们出去。”
    清平不明所以,她迟疑的看着静香, 静香有些着急,声音提高了些:“快来啊!”
    说完她急忙捂住自己的嘴, 虽然书房的主人不在此处, 但余威仍在,下人们都本本分分的做事, 说话也是下意识的小声。
    清平犹豫了一下, 宛书是陈珺身边贴身伺候的,静香毕竟不会拿这种事骗自己, 她看了一眼书架, 在静香不满的眼神中跟着她走了出去。
    宛书就站在门口, 见到清平来了, 她急道:“可算来了, 清平, 等会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知道吗?”
    清平想你当我是白痴吗,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站着不动,宛书走了一段路才发现她居然没有跟上来,便吓唬她:“快来,这是大小姐吩咐的事,你胆敢不从?”
    “但大小姐不是叫我看着书房的书架就行了吗,要是我离开了,大小姐回来看到我不在,将我逐出府怎么办?”清平一脸惊惧,颤颤巍巍地就要往回走。
    宛书一把拽住她,气急败坏道:“行了,大小姐定然不会说你什么的!你快和我来,是莫蓝出事了!”
    清平闻言心里一惊,莫蓝是陈珺身边伺候的人,年纪和宛书相仿,也算是颇有资历了。他性格温柔为人善良,对清平也多有照拂。
    她急忙跟着宛书后面,问:“莫蓝哥哥怎么了?”
    宛书快步走过一条石头小路,边走边道:“今日晨起,三少爷带着一众人去了大小姐的书房——”
    清平奇道:“这怎么可能,我一直在书房当值,没见有人来。”
    宛书道:“是我糊涂了,是那个旧书房,大小姐养好病后嫌弃原来用的书房太暗,才搬到了现在这个书房的。”她叹气道,“你别打岔,让我说完。这搬到新书房也是近几日的事,旧的书房里还有些书没搬完,原本是说这几日就搬的。那旧书房因着无甚贵重的东西,便没放人在那看着。就一个莫蓝会常去整理擦拭书架,这原本就是他的活计。但没想到,三少爷今天早带人闯入,乱翻一通,拿了一本书呈到王妃面前,说是大小姐私藏禁|书,要王妃严惩大小姐。”
    清平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看宛书焦急的神情就可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她道:“姐姐要我做什么?”
    宛书放慢了脚步,瞥了她一眼:“莫蓝已经被押着了,他说为大小姐整理书房这么些年,这书他从未见过。但三少爷却说他早就不在书房当差了,早就换了人了,王妃便让我叫你前去。等会大小姐就要回府了,王君也在来的路上,你也一定要说这书你没见过,知道吗?”
    她们穿过一个园子,宛书带着她从偏门进去,入眼的是间雕栏玉砌,富丽堂皇的屋子,门口站着几个仆人,宛书领着清平进了门,屋子里的地上跪着一排人,莫蓝也在其中,他脸颊红肿,被两个人拉着,勉力支撑,显然是被罚过了。
    宛书跪地行礼,恭敬道:“王妃,奴婢已将清平带来了。”
    陈留王妃身着紫色官袍,头戴紫金冠,端坐在主座,她身边坐着三少爷陈荟,正一脸不怀好意的打量着清平。王妃闻言皱着眉道:“你就是清平,可是大小姐让你守着书房看书架的?”
    清平跪在地下磕头,起身道:“禀王妃,大小姐的书房书架是奴婢打扫的。”
    王妃没想到她人看起来小,说话倒是非常清楚,便道:“你可见过这本书?”
    陈荟道:“母亲,她一个不识字的奴婢,怎么知道这是什么书呢?”
    说罢冷冷一笑,清平看来者不善,知道他必然是有备而来,要一报之前在陈珺那里受到的耻辱,果然这位三少爷慢悠悠的起身,绕着莫蓝走了一圈,又来到清平边上,好像在示威一般,最后又在主座边坐下:“大姐将书房这至关重要之处交给你们看管,你们几个是她身边伺候的老人了,怎么会不知道这书从哪里来呢?却叫一个新来的丫头来说,莫非是觉得主子好骗?”
    清平觉得他简直就是在废话,陈珺的书房现在有两个,一个新的一个旧的,陈荟也没说清楚是哪个,想必他也没和王妃说清楚,于是清平道:“奴婢不知三少爷是从何寻来这书的,奴婢一直在书房看着,并没有外人进来过。”
    陈荟怒道:“你的意思是我欺骗母亲了,冤枉大姐了?”
    清平睁大眼睛胆怯道:“奴婢不敢。”
    宛书突然道:“约莫一月前,大小姐便换了书房,旧书房中仅有一些书还未来得及搬去新书房,今天早上三少爷就带人突然去了旧书房,说是要寻一本书——”
    她话故意没说完,王妃有些不悦道:“荟儿,你去你姐姐那里做什么?若只是一本书,你二姐姐那里难道没有吗?”
    陈荟反应很快,笑道:“母亲不知,前几日我去大姐那里借书,却被她书房的下人拦着不让进门。您说这算什么事啊,不过一本书罢了,为何如此推脱,不肯让我自己去书房寻,还一直拦着不让我进。”他委屈道:“我知道王君和大姐不喜我和姐姐,姐姐是嫡出,身份尊贵,但我们不都是母亲的孩儿么?我那日是太气了,竟与大姐争执起来,事后才知道是自己失礼了,我怕这事被父亲知道了又要责怪,便没有与他说。”
    说完王妃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陈荟心中十分愉悦,其实他早和父亲周侍君说了这件事了,周侍君便教他先忍着,等事后过段时间,大家都快忘记了,再寻个好时机在他母亲面前提起,陈荟得意的想,这不就是好时机么?想到陈珺被罚后,那张冷静的脸上出现惊慌失措的表情,他就在心中暗喜。
    嫡庶之分从来就是王府中的一大忌讳,传言王妃便是庶出,只不过后来嫡出的长姐因病夭折了,前王君便收养了她,也将族谱上庶出改成嫡出,后来继承了爵位,此事也就被遮掩过去了。但府上仍有伺候过上辈主子的老仆人,是以这事也瞒不住。
    王妃最不喜嫡庶之分,周侍君常常抓住此时做文章,挑拨王君与王妃的关系。三少爷陈荟此言一出,又将这私藏禁书一事扯到了嫡庶之上,明显是要转移话题。
    清平突然小声啜泣起来,王妃见她还是个孩童,什么也不懂,以为她是被这场面给吓到了,结果清平梗咽道:“奴婢对不住对不住大小姐”
    王妃道:“你怎么对不住大小姐了?”
    清平抹了抹泪,恭敬道:“奴婢起初是在外院做事的,后来和几个姐妹一同被选到内院伺候大小姐,大小姐待奴婢们极好,还让人教我们认字奴婢在书房当值已有一月,上次三少爷来借书时奴婢也在的,但却从来没有听过三少爷说起是什么书,害得三少爷和大小姐无端争执,奴婢便觉得对不住大小姐”
    人的思维都是惯性的,既然陈荟说了陈珺书房有□□,又一口咬定清平不识字,王妃当然会觉得这书就是陈珺的。但如果仆人识字,就可能会认出这本书,那把这种仆人放在身边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王妃又疑心清平是准备好了说辞的,但见她年岁尚小,觉得这话肯定不是她自己能说的出来的。
    她道:“你是王君放到大小姐身边的?”
    清平暗道不好,她想把人家当傻子糊弄,可是人家又不是真傻。于是她道:“回王妃的话,是的。”
    王妃起初只是听着自己儿子的一面之词对陈珺私藏禁|书深信不疑,现在因为清平的一番话,让陈荟的言论充满了前后矛盾。她对内院的事也不是毫不知情,清平虽然言语妥帖,但她也不能全信。若是卫王君事先安排清平准备好说辞,那未免太未卜先知了一些。若是说这一切都是卫王君主导的,让陈荟在陈珺书房发现了这本书王妃深知自己这个结发夫君是个怎样的人,他出生名门,素来高傲,做不出这种自砸脚的事。
    冷静下来想想陈珺近段时间倒是乖巧了许多,于学问上也颇有长进,人像是长大了不少,不再是那副倔强固执的别扭样子,到像是要一心向上奋发图强了。
    这本书到底是不是陈珺的呢,王妃心中仍有疑虑。
    河蟹的厉害,我也不懂这章有什么好河蟹的地方,吐
    只好分两章发了
    雪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刚开始清平还觉得白雪掩着青瓦,翠竹衬雪格外有诗意,但也在这日复一日凛冽的寒风中失去了欣赏的心情。
    真是太冷了,清平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书房里阴暗寒冷,也没有炉火,她索性拿了扫把在院中扫雪。
    这么冷的天,通往旧书房的路上也无人扫雪,不知道是忘了呢,还是有意而为的。行鸣踩着雪过来看了两眼,瞧见清平在院里扫雪,在院门外叫道:“清平,随便扫扫就算了,今天还得继续下呢!”
    清平艰难的点点头,仍是慢慢的把雪扫开。屋子里也冷,如果不运动运动恐怕要冻僵了。行鸣见她还在卖力打扫,心中却是有些佩服她了。自清平被发配到这旧书房以来,行鸣也是每天都来探察一番,这冷清空荡的书房就清平一个人守着,每日打扫的干干净净。除却下雨天,院子里里外也每日洒水清扫。这寒冬腊月整日的下雪,她依然雷打不动,每日扫雪。行鸣想,以后有机会了一定要在大小姐面前夸她几句,这样耐得住寂寞,还能把主子安排的事都做好的下人已经不多了,值得好好培养!
    院子里清平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扫雪,她把扫开的雪堆到一个角落,并不影响美观。经过一上午的体力劳动,身上也热了起来,清平去打了井水擦书架,做完这些后,她靠着第三个书架取出一本昨日没看完的书来。
    因为是下雪,这偏僻的院落无人经过,花园也是安静无声的,听不到一点鸟叫。转眼间已近年关,整个王府都在为迎接新年的到来而做准备,更是无人有空注意到她。
    书架上的书陆陆续续看了一半多,清平翻完这书的最后一页,小心的把它按照顺序放回去。她感到有些难言的寂寞,这种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好像清汤寡水一般,令人觉得索然无味。加上读了那些书后,她对外面的世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向往,文字描绘的景致已经满足不了她,清平更想亲临那些书上说的地方,她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在云州亘古残破的烽火台上俯视辽阔无垠的大草原;有时梦到在辰州天凉山上抬头看那巨大的红月高悬于夜空,那妖异的月光让星辰都失去了颜色;也时常梦见闵州临海最近的澜城,那里的人家房檐上都挂着青铜制成的铃铛,在涨潮的月份即将到来前,风会夹杂着海水的腥味,从遥远的海面吹来,提前光顾这座城市,上万枚铜铃于风中齐响,好似一场盛大舞曲的开场
    六州十八郡是如此的真实,它们摸的到,看的着。在那些流传至今的游记杂谈里,多少人为这片河山倾尽笔墨,不惜花上一生的时光去追寻。清平放好书,轻轻拂过它们,好像透过这单薄的书脊,得以触碰这个时代的傲气风骨。
    梦醒终究是梦,她醒来,依然是在这方狭小的书架间,琼州的樱花不曾落在她指尖,妖娆的舞侍们也在梦醒时散了场。清平只得深深的叹气,翻开藏好的银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在一天一天飞逝的时光中感慨,顺便计算一下倒数时间。
    距离十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这数字记得越清楚就越难受。清平只能乐观的想,或许某天她将这书房的书都倒背如流,管事在清点卖身契时惊讶的发现,这里居然有个被遗忘的下人已经到期了,发还清平一笔归家费,她就又是个良民了!
    大概每隔几天她就得这样给自己打一个气加个油,好让自己不觉得那么无望。
    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层乌压压的向地面逼近,没多久就像行鸣说的那样下起雪来。鹅毛般的雪花落在清平花了一上午清扫的地面,很快就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间只听到簌簌的落雪声,清平早上的工作算是白费了,这雪下又大又急,没多久就积累了厚重的一层,完全盖住了地面。清平好像听到有人走过的声音,但那也仿佛是种错觉,这么大的雪谁会路过这里。“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是大雪压断了后院的竹枝。
    清平站在房檐下伸手去接了一朵雪花,白色的雪花在她掌心中快速融化,剩下一个晶莹剔透的六角晶体,最后在掌心化作一滴水。
    若是此刻化作一只飞鸟,是不是就可以借着这茫茫大雪的掩盖,飞离这个地方?
    她靠着门边看着密密麻麻的雪花落下,将这个院子包围起来,此时这里就像一个密封的小空间。这环境太过安谧,清平竟然觉得很困,她把头撑在门上,慢慢闭上了眼。
    刘甄跟着陈珺身后亦步亦趋地在雪地里行走,大部分人恐怕在这种雪天都不愿出来,但她的大小姐总有些特别的爱好,偏偏要挑这个时候在王府后院闲逛。
    陈珺披了一件黑色的大氅,她拒绝了刘甄打伞而行的提议,穿了鹿皮长靴在雪地里慢慢走着。
    “小姐可是要去梅林?那片林子就在这边上。”刘甄努力跟在她身边道。
    陈珺呼出一口气,她的脸被冻的有些发红,深色眼眸中却没有畏缩之意:“就在这边上?那就去看看吧。”
    刘甄跟在她身边,等到了梅林边上,才发现雪开始下大了,她有些担忧道:“雪中不宜长留,小姐不如趁着这雪还没下大,赶紧回房吧,万一受了寒气那就不好了。”
    陈珺摘了一枝梅枝在手中把玩了番,才点点头。刘甄松了一口气,若是被卫王君知道了这事,怕是她也要被罚的。
    陈珺突然道:“那边怎么是绿的?”
    刘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犹豫道:“像是竹子。”
    陈珺抖了抖身上的落雪,向那片绿色走去,果真是一片竹子,一些枝条在大雪中已经被压断,她看到那竹子后面的墙上有一扇熟悉的窗户。
    竟然是旧书房。
    那是她用了十五年的书房,在王府的大半时间,曾经都是在这个书房中度过的。这个书房于从前的她而言意义深刻非凡,但对现在的她来说,不过是个采光不太好的地方,该换就换,没什么可心痛的。
    她曾在这个书房里通过各种游记杂文麻痹自己,以此逃避那些复杂难辨的眼光,卫王君缄默无声的凝视,或是王妃恨铁不成的训话。
    陈珺觉得自己用不着这个书房了因为她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孩子,不需要躲在书房里,无法直视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此刻她的心里竟然有一丝细小的疼痛,仿佛针扎般。她大口吸了一口气,让寒冷的空气进入肺腑中,踏脚向书房走去。
    像是通向往事的阴影里,一瞬间往昔的回忆在她脑海中翻腾个不停,那些她以为释怀的一切此时都清晰的记起,其实这世上本没有释怀,只有漫长的时间带来遗忘,冲淡那些沉重的记忆,而非真正的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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