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路极快, 纷杂如乱麻一般的线索在他脑海中转过只是一瞬,他很快收起情绪, 目光顺着李文森手指落在书架,只扫了一眼就准确地说:
“医药箱在第六层第三格。超快稳定更新,本文由。首发”
李文森乖乖搬出书, 医药箱果然在他说的地方。
她抱着箱子,立刻伸手想摸他的眼睛:
“你的眼部构造是不是和我不一样?书里说伽马射线可以透过固体, 难道你的眼睛能发射……”
乔伊闭上眼, 任她手指在他眼睛边摸索了一会儿, 冷清的姿态难得显露出几分柔软,远远看去, 亲昵如同年轻的父亲抱着自己小小的女儿。
……等等, 为什么是父亲和女儿?
“我的眼睛当然不能发射伽马射线。”
乔伊把她放在沙发上, 自己也坐在她旁边:
“我会知道医药箱的位置, 是因为我有魔法, 不仅能看穿事物, 还能一眼看穿过去、现在, 和未来。”
“叔叔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
李文森似乎对他的幼稚十分吃惊:
“我已经四岁了!”
乔伊:“……”
哦,四岁了,真了不起。
还有听听看她对他的称呼……叔叔?他的未婚妻在叫他叔叔?这是一种怎样可怕的场景?
乔伊望着她的小脸,冷冰冰道:
“我不是你叔叔,我是乔伊, 你再敢叫我叔叔我就把你扔出去。”
“……”
“叫我乔。”
“……哦。”
墙上是二十世纪末的钨丝灯,小姑娘坐在沙发上帮他歪歪扭扭的包扎伤口,表情十分认真, 整个房间都氤氲在一种陈旧的色调里。
他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沉溺在梦里的人,必须找到梦和现实不一样的地方才能知道自己在做梦。如果这一切都是人为制造的幻觉,那他也必须找到这梦境里的破绽,才能把这幻觉击碎。
可这个房间没有任何破绽。
他不用站起来,因为整个房间已经被他刻进大脑。他把所有细节过了一遍又一遍,再次确认这里没有任何门、窗,也没有任何有悖于现实理论的地方。
他被困住了。
他不自觉地把小姑娘抱紧了一些,思路却在触到女孩衣料下嶙峋的骨骼时,像转得飞快的大型机器忽然断了电,就这么戛然而止。
她怎么这么瘦?
不是天生的那种瘦,而是营养不良的瘦,她的脸色也很苍白……或许是她长大后也一直又瘦又苍白,他太习惯反倒一时没注意到,这根本不是一个健康的小孩该有的脸色。
乔伊握住她细得不正常的手腕,慢慢皱起眉:
“你多久没吃饭了?”
“挺久了吧,差不多时针转四个圈的时间。”
小姑娘认真把纱布缠了一层,鲜血立刻濡湿了她的手指:
“我朋友有时会忘记给我送吃的。”
她从小与世隔绝,从未见过日出日落,虽然从书里知道日、月、年的概念,却并不习惯用“天”来表示时间。
时针转了四个圈,也就是两天。
她两天没吃东西了。
乔伊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李文森有一次梦游,站在西路公寓五号阁楼的窗台边,非要说天上有一只青蛙在哭,他问她为什么青蛙要哭,她回答道:
“因为青蛙肚子饿了,很饿很饿,但是没有东西吃,爸爸没有来,阿姨也没有来。”
她整个人窝在他怀里,语气低低的:
“再饿下去,我会饿死掉的。”
……
她会饿死掉的。
怪不得,怪不得她有那样严重的暴食倾向。
平时他如果不看着她,她就能不停地吃,直到吃不下为止。她此刻语气再平静,他也能猜到,食物匮乏的恐惧是如何影响她一生,饥饿已经被她刻进身体,再也忘不掉。
……
李文森背对乔伊,因此没有看到,她身后男人此刻的眼神那样浓郁,浓郁得让人害怕。
他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直到他眼里那些会吓到她的情绪全都妥善收好,这才抱紧她,亲了亲她的额头:
“你爸爸和阿姨呢?他们不给你送吃的吗?”
“我不是说没有爸爸了吗?也没有阿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不过书里的小孩都有父母,可能她父母死了吧。
“所以你这两天就只喝了水?”
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的食物都是你朋友给你送?”
她又“嗯”了一声。
“你朋友是谁?”
“我没见过它。”
“那他怎么给你送吃的?”
“它会把食物放在窗子边上。”
“窗子?”
乔伊目光一下凝注。
地下两公里深处,哪里来的窗子?
“是房子就有窗子。”
可具体窗子在哪,小姑娘又不说话了,她把他的手缠了一圈又一圈,快缠成一只木乃伊。
乔伊叹了一口气:
“你那个朋友,在哪里?”
“不知道。”
她垂着眼睛,也不看他:
“我没见过他,大部分时候它只给我送吃的和书籍,有时我会听到它和我说话,但很少,声音是从窗子外来的,我猜它住在云朵上。”
“他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有啊。”
她手指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灯光里微微颤动,接着又慢慢用纱布缠在他的手掌上。
却不再像第一次他问它朋友名字时露出那样凶巴巴的表情。
“它有两个名字,时针每转14圈的第1、2、5、6、9、10圈时,它叫伽俐雷,时针每转14圈的第3、4、7、8、11、12圈时,它叫muller。”
muller。
时针每转14圈就是一周,第1、2、5、6、9、10圈就是周一、周三、周五,第3、4、7、8、11、12圈就是周二、周四、周六。
也就是,它一三五叫伽俐雷,二四六叫muller……
再联想起曹云山之前说他一三五叫jack,二四六叫mark……
仿佛一道闪电倏忽照亮空旷的原野。他之前的完美推理,那四个小小的、怎么都找到缘由的疑点还盘亘在他心中,此刻却如同迷雾被风吹散了一半,他模模糊糊抓到了什么,却怎么都看不清楚。
他一定忽略了什么非常、非常的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只有安妮和安遭到销毁?刘正文和克.隆计划到底是什么关系?计划最高执行者已死,谁是后面的谋杀者?
还有奇点。
顾远生说的奇点,到底是什么意思?
……
牛顿经典物理体系之后,曾有人说,物理大厦已基本盖完,除了两朵小小的、令人不安的乌云,结果就是这两朵乌云,几乎推翻整座大厦,衍生出量子力学和相对论。
那么这四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疑点,会不会就是推翻他整个推理的乌云?
之前几乎找不到破绽的推理,自从他掉进这个奇异的、爱丽丝般的梦境里时,又仿佛都说不通了。
比如,他知道伽俐雷和muller两个系统,用的是一个服务器,却从没料到,它们或许根本就是一个系统。
可一个系统,为什么要取两个名字?
又比如,他的推理并不能解释他遇到的这一系列事情。
他十分确定他不可能回到过去,也十分确定,哪怕世界上最先进的科研所,也不可能完全模拟如此复杂的神经系统电信号,在他的幻觉里制造出一个毫无破绽的“李文森”……而最奇怪的,是李文森自己的陈述。
她方才说的话,不存在的爸爸,藏在罐子里的妈妈,身为最重要的试验品,却只有伽俐雷给她提供食物。
这太说不过去了。
如果她是实验品,至少是国宝级别的实验品。但现在的情况,好像除了伽俐雷,根本没人知道她存在一样。
……
乔伊只觉得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他保住李文森的把握,在地下三层走廊尽头就已经戛然而止,那堵墙后的世界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可他拦不住他的小姑娘。
乔伊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11点51。
他快没时间了。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孩,把她抱在自己腿上,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小小的巧克力。
因为怕李文森低血糖,他随身总是带着一枚糖,但一般起不到作用,因为李文森自己就会带,他的小未婚妻像孩子一样痴迷于各种糖果,简直是个小糖果罐。
“刚才你和我说,这个房间里有一扇窗。”
他把巧克力放在她面前晃了晃:
“如果你告诉我它在哪里,我就把这枚小糖果送给你。”
李文森眼睛一亮,却马上垂下眼睛:
“我不想吃。”
“为什么?你不喜欢糖果吗?”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整理了一下他手上那只被她缠好的蝴蝶结:
“你是要走了吗?”
……他是要走了吗?
她黑而凉的长发铺在他的手指上,像一匹黑色的缎子,她的眉眼和他爱的小姑娘一模一样,连语气都没有分别。
可就算这样,她也是假的,是不存在的。
乔伊望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半晌,摸了摸她乱糟糟的长发:
“是,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呢?”
“未来。”
“未来?”
“对,未来。”
他把她小小的身子拥进怀里,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警惕,而是小猫一样窝在他怀里,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漆黑的眼眸却望着不远处的一盏灯火。
原来这就是拥抱。
书里的父母会拥抱他们的孩子,男人会拥抱他们的妻子,连闯进奇境的小爱丽丝也能拥抱她的猫。
可她没有东西可以抱,也没有谁能抱着她,有时冬天来啦,夜晚又长又冷,她的脚冻得冰凉,就把一页一页书撕下来,看它们燃烧。
这是不是就是拥抱?
火焰烧起来,是不是就是拥抱?书本散开来,是不是就是拥抱?
李文森伸出手,细细的手臂环住眼前男人温暖的肩膀。
好一会儿,她才强迫自己松开手,从他温暖的怀里挣脱出来,冷冷的空气一下灌进她的衣领。
“要么这样。”
她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像个小大人一样和她做交易:
“还没人给我讲过睡前故事,如果你愿意给我讲一个故事,我或许可以考虑带你看看我的窗子。”
“……好。”
他实在不是会讲故事的人,可怀里女孩熟悉的眼神,却让他连神经末梢都疼痛了起来。
为了不讲着讲着就变成高端学术科普讲座,他扫了一眼书架,目光又落回沙发上那本《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上。
这是李文森许多年前在剑桥的小阁楼里为他念过的东西,也是他唯一接触过的儿童读物。故事里有只兔子居然会说人话,让他费解了许久,最后判断是有科研机构给它注射了变异血清,导致它的智商突变成为灵长类,还顺带改造了它的发声系统,否则它就算有人类的思维,也不可能发出人类的声音。
而从血清的类别来判断,这很可能是美国搞出来的事情。
“你想不想听爱丽丝和她基因突变的兔子的故事?”
“不想,这个故事我已经看过一百遍。”
她厌倦地说:
“伽俐雷只给负责给我带食物,不负责给我带书,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书,我都看了至少一百遍,不想再听了……等等,你不是有魔法,能一眼看穿过去、现在,和未来吗?”
她忽然笑起来:
“不如你给我讲一个’未来’的故事吧?”
“……好。”
乔伊把她按进自己的怀里。
他又想起那个梦,想起她在小公寓里为他读《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时的情景,那是剑桥郡的冬天,河水冰冷,空气稀薄,她坐在他椅子对面,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厌倦不是他的幻觉……如果这本书她已经读过一百遍,她当时又是以什么心情,再为他读一百零一遍?
只不过……未来的故事啊。
乔伊搜刮了一下自己的知识储备,发现他居然完全词穷,好一会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未来你会成为一个物理学ph.d。”
李文森已经懂一点英文:“ph.d是什么?”
乔伊:“ph.d就是博士。”
李文森:“博士是什么?”
乔伊:“博士是西方文化体系中的一个概念,学业等级中最高一级,这个词起源于中世纪的欧洲,最早词源来自拉丁语。”
李文森:“拉丁语是什么?”
乔伊:“拉丁语是意大利中部拉提姆地区的方言,也是罗马帝国的官方语言,你知道罗马帝国吗?从中世纪到20世纪初叶它甚至是罗马天主教的公用语,虽然现在已经没落,但仍不失为一种优美而精密的语言。”
李文森:“罗马天主教是什么?”
乔伊:“罗马天主教也叫大公教会,和希腊东正教、新教并列基督教的三大派别……”
等等。
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讲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儿童文学”的范畴,正如脱缰的野马般朝专业学术讲座不要命地奔去。
“……这个情节有点曲折过头。”
乔伊神情复杂地抱着小孩:
“我换个故事。”
“……哦。”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讲故事,像个小可怜。
她的眼睛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像深秋的潭水,清澈又冷冽,还带着一点世故的天真。
此刻她睁大眼睛,潭水里满满盛着的都是他的倒影,就好像……就好像他是她的全部一样。
她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她心里藏了太多秘密,她身上带着太多枷锁,他遇见她时她已经伤痕累累,光是遮掩那一身旧伤疤就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像他一样爱她。
在未来……
乔伊望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忽然轻声开口道:
“在未来,你会遇上一个男人,他会爱上你,并成为你终生的伴侣。”
李文森:“……”
故事情节转换太快就像龙卷风,有点措手不及。
但乔伊却没被她懵懵的神情打断,他的声音像清晨绯薄的晨雾,一点点在夜色中流淌出来:
“他和陪你说很多的话,教你读很多的书,带你吃很多的食物,与你见很多的朋友,也会陪你走完这段很长很长的路。”
……他想起沐浴在晨光中的古城底比斯,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故事,在此刻却又成了未来发生的事。那时他们面对面坐在破败、肮脏的穆.斯.林街头,喝难喝到吓人的酸奶,吃炖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豆子,烤饼里放了一斤醋,连薯片都是酸的。
可她只是坐在那古老的晨光里,抬头朝他微微笑了笑,这就成了他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
“他会陪你一起去看冬天的瓦尔登湖,去看春天的阿尔卑斯山,你再也不会饥饿,也再也不会孤独,你会有自己的厨房,自己的朋友,会有凭自己双手咬牙挣来的社会地位和名誉学识……最重要的事,他永远不会离开你,只要你不对他感到厌倦,他就会陪你走遍全世界每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
李文森其实很想问问瓦尔登湖是什么,阿尔卑斯山又是什么,冬天是什么,春天又是什么。
但看到男人此刻的眼神,她又下意识地觉得,她还是不要打断他比较好。
……
“他可能会瞒着你一些事,但是你要相信他并非有意如此,他只是太害怕你会离开他,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留下你。”
……
“他想要的只有你。”
……
“所以,如果你有一天遇见他,能不能稍微爱他一点点,不要让他一直这么绝望。”
乔伊抱住这个拴住他一生的小洛丽塔。
雪白皮肤,黑色长发。
她坐在他腿上,是小小的一团,脆弱得他一根手指就能折断,却在十年后,只用一个眼神,就困住了他的灵魂。
“因为我发誓……这个世界上,你再找不到比他更适合你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玩到晚上十二点,又从十二点写到凌晨四点,又从四点睡到现在起来发文。
其实到这里该解释的我都解释完了。
都和我说老实话,你们看懂了吗。(一脸丧)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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