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宴

    
    心里正想着，刘原挽已稳稳在对面坐下，他淡淡地对上我惊诧的目光，半晌后，轻声开口：
    “让夫人久等了。”
    我欲哭无泪。
    小芸很有眼力见地退下了，屋里就只剩我们两人大眼瞪小眼。我缓缓低下脑袋，只觉他的目光一直放在自己身上，不敢抬头，索性苦攻饭菜。
    屋里安静得可怕。
    “阿妍。”
    他突然唤了一声，我垂着脑袋，心想他叫谁呢，这里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吗，半晌后反应过来原主名叫凌妍季，急忙想答应，又怕露出破绽，所以故意放缓动作，慢吞吞地应道。
    “干嘛？”
    “三日后的上元节……”
    话音未落，我心下一喜，猛地抬头，满目期待地看着他。
    女子杏眼圆圆，眸子带着欣喜的光，直直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大有勾人之意，但她的眼神又比常人纯净，一刹那像星子一般亮晶晶的。
    刘原挽沉默半晌，竟有一瞬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三日后的上元节，杨一替我出席丞相的诞席。”
    我一愣，眼里的光灭去，泄气般垂下脑袋，又听见对面的男人出声道：
    “我，我带你去逛灯会。”
    他似不忍那抹明亮的神色泯灭，急急加快了语气，王爷生人勿近的神色在那一瞬消失，只剩下普通男子的惴惴不安。
    我抬眼看他，正好撞见他一闪而过的紧张，两人对视半晌，刘原挽率先错开了眼神。
    “好啊，”我笑着，脆生生应下，开开心心端起碗，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下，蓦地凑近他，眉眼弯弯，笑得像只小狐狸。
    我软着语调，讨好似的承诺着：“夫君放心，阿妍绝不乱跑。”
    才怪。
    我不知道的是，我带有目的性的服软，却在刘原挽的心上重重一击。
    他征征地看着我摇着狐狸尾巴的样子，眼前浮现起一年前，凌妍季为了一串糖葫芦，磨了他许久的模样。
    只是她到死，都没能吃到心心念念的糖葫芦。
    半晌，刘原挽再一次缓缓错开了眼神。
    我沉浸在喜悦中，并未发觉他的异样。
    两人对坐，却各怀心事。
    入夜，我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刘原挽今日的神情。
    他到底爱不爱原主，他若不爱，又何必装作深情款款的模样，他若爱，那日山洞里……
    关于原主的记忆，我丝毫不记得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幅画面，便是发现自己躺在一副沉木做的棺材里。
    我心下打颤，用尽全力爬出棺材，发现自己竟身处于一个山洞。
    山洞外电闪雷鸣，我终是支撑不住，脱力地倒下，透过雨幕看见一玄衣男子接过身旁侍卫的剑，缓缓走近，我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双沉沉的眸子让我心下直颤。
    那双眸子冰冷，满是恨意。
    我几乎是一瞬间确定，他想杀了我。
    我心下绝望，心想自己还没摸清楚现在是什么个状况，就要被人谋杀在这山洞里吗？
    我颤抖着流下眼泪，想要求饶但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举起剑刺向自己，千钧一发之际，闪电穿过雨幕照亮了山洞，他的剑不知怎地偏了方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而后的事就记不清了，只知道他疯了一般命人把我带上马车疗伤，而后又把我囚禁在了山中的一处别院里。
    他好像，很怕我逃跑。
    虽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但原主的身体实在是虚弱，生前不知受了怎样非人的虐待，光是背上的伤就够我喝一壶了。我只得老老实实待在别院养伤，待康复后再另做打算。
    被囚禁在别院里的日子昏昏沉沉，每日只有被小芸叫醒喝药时我才能清醒片刻，而玄关处总是立着一抹玄色的身影，我不知是谁，但今日他逆光而来时，我心下便了然。
    他若爱她，为何又要杀她？
    我只觉脑子里乱糟糟的，几乎要炸开来，于是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去想这些破事。
    老天有眼，让我重获新生，虽然是这么一个陌生的时代，虽然是这样一具陌生的身体，但总比原来的处境强。
    我叹了口气。
    当务之急，是逃出这深宅。
    三日后，上元节。
    杨一替刘原挽出席，以刘府的名义送上了贺礼，而我只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眼巴巴等着刘原挽的到来。
    “小芸，你们王爷平时说话算话吗？”
    我趴在窗前，几乎要将院门盯出个洞来，身后的小芸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满脸写着“你夫君你问我？”。
    我叹了口气。
    “小姐你先别急，王爷应该快来了，”小芸安抚道，说着转身往屋外走去，“小姐饿了吧，奴婢去膳堂取些点心来给小姐垫垫肚子。”
    我点点头，脑子里盘算着待会刘原挽把自己带出去以后，要怎么做才能成功脱身。
    内院和膳堂的相隔不远，小芸却迟迟没有回来，我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唤了几声“小芸”后仍没有回应。
    此时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我心道不好，这是小芸的声音。
    我连忙起身，往声音的来源处赶去，不出所料，不过百米，便看到了小芸的身影。
    她被几个侍女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脸上满是血痕，抬眼看到我的身影出现时，眼眶里一瞬便盈满了泪水。
    我心下一凛，怒气便让我难以自控。
    但在我迈开步子的一瞬间，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一瞬间头痛欲裂，我于原地面色苍白，甚欲倒下。
    之前，之前……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侍女被按在地上的画面，她梳着与小芸如出一辙的双髻，五官竟有几分相似，正倒在地上，双目含泪地望着我，然后……
    不要！不要！
    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我想要冲上去阻止她们，却虚着步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下一秒，便没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男子身上淡淡的苍木香将我包围的那一刻，我的心居然安静了一瞬，脑海里的画面褪去，我的意识清醒过来，晃晃悠悠站稳了脚跟。
    “你怎么了。”
    刘原挽的语气淡淡的，手上仍稳稳扶着我的腰。
    我没空搭理他，大着步子上前扶起小芸，看着她满面伤痕，虚弱地倒在我的怀里的样子，气得眼睛通红，起身欲冲上去给她们一人一脚之时，却硬生生被刘原挽按在了原地。
    我回头看他，却看见他的目光正投向不知何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人群中一直立着一位主子模样的紫衣女子。
    她容貌上等，神情柔和但生了一双细长的眼，一身紫色长裙，髻上只别了一只成色上好的珠钗，仪态纤纤，目含秋波，无人见了不生恻隐之心。
    好哇好哇，看来揍这群鸡崽子之前，得先把你这只鸡头给揍一顿才行。
    我像找着了目标一般挥着拳头冲上去，却还未等我走上几步，便被人从身后揪了回来。
    都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这天杀的刘原挽。
    “阿妍，不得无礼。”
    哦，我还以为就凭我这身份，在这府中想揍谁就揍谁呢。
    我被他揪着衣领，动弹不得，只得认命地蹲下查看小芸的伤势，看着她嘴角溢出的血丝时，眼泪不受控制的一涌而出。
    耳边响起一声柔柔弱弱的请安，我抬眼，看见那紫衣女人的目光轻轻地落在我身上，半晌，又含着笑意投向刘原挽。
    “王爷恕罪，臣妾不知这无礼的小婢女是姐姐府上的，所以施加管教时不慎严厉了些。”
    夫君！？
    我心下了然，看来眼前这位，便是侍女们口中那位，妩媚纤弱的侧王妃了。
    我气极：“你放屁……”
    还未待我说完，身后的刘原挽便出声打断了我。
    “杨一，你带人把这小侍女送回王妃的院里，派人去请大夫来好生看看。”
    我一怔，抬眼看他。
    男子的眉头微皱，眼里却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这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难道在他眼里，小芸也只是一条贱命罢了？
    也是，我冷笑一声，他可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自古凤子龙孙，贵不可言，他又怎会在意这一个小小的侍女？
    我不再出声，扶着小芸险险站定，瞥了他一眼后便只身扶着小芸往回走。
    突然想到什么，我又站定，回头去看那位侧王妃。
    她一怔，似还未从我方才不合礼数的行为里缓过神来，面色流露出惊诧，但也只是一瞬，便被盈盈的笑意给代替。
    细长的眼眸含着笑意，我心里却不知为何，涌起一阵寒意。
    原主的第六感告诉我，这女人，不是一个善茬。
    刘原挽立于原地，看着我踉踉跄跄的背影，半晌，叹了一口气，挥挥手，命杨一跟上去，而后回眸，目光落在了紫衣女子的身上。
    “阿妍性子执拗，不知分寸，今日若不慎冒犯到郡主了，我替她向郡主赔个不是，还望郡主海涵。”
    宋梦芸本欲走近几步，却听见他一口一口郡主，似是故意强调了两人之间的生疏。她脚步一顿，笑意却不减。
    “王爷说笑了，姐姐一向率真可爱，今日是臣妾不对。”
    刘原挽笑了笑，便不再说什么，后退几步正欲离开，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轻飘飘的：
    “不过姐姐如此不懂礼数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她初来府中之时。自从那日听闻姐姐被劫走后，我于府中日日担心，今日一见，本觉姐姐是因受到刺激心性大变，细细想来，应是这山间野人骨子里的蛮横啊，是改不掉的。”
    刘原挽步子一顿，却没回头。
    “劳烦郡主担心了，正是她这模样，我喜欢得紧。”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宋梦芸立于原地许久，面上的笑意褪去，她望着刘原挽的背影走远，欲把一口银牙咬碎。
    “凌妍季……”她缓缓道，片刻后又眯起了细长的眼眸，“这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