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禹鼎

    
    入小暑，每过一日，热增三分。
    小暑又分三候：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鹰始鸷。
    现三候已过，至大暑，入中伏，热气甚烈。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天公不作美，近一个月来没滚过一个震耳欲聋的响雷，也没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坐在瓜棚外的斜坡一块大石上的田农大汉，身形高瘦，貌似老猴，双手将已然湿透的汗巾拧干之后，再次擦了一把脸上的热汗，看着悬挂高空火辣辣的烈日，差点当着瓜棚内的几位贵人之面指天骂娘！
    封弋、上官不破、蓝沫、薛讷、长信公主、燕国公六位吃瓜群众，坐满了整个瓜棚，一边品尝着又大又甜的西瓜，一边和农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远处山势连绵，近处草浪草香，令他们深切地体会到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颇有乐不思蜀，不愿继续前行的感觉。
    歇息片刻后，燕国公拍拍薛讷肩头，道：“上路的时间到哩！”
    一行六人便继续纵马疾行，踏上了赶往神都的归途。
    在由南往北的官道上，峰回路转，填满了马蹄轰鸣的声音，还夹着不时从林中传来鸟兽惊飞走动的声音。
    高速奔驰中的骏马，在充血的眼睛里，饱含了胆气血汗。
    到黄昏时分，夕阳降到地平面，像是飘浮于空中的红火球，染红西边云朵的霞光美丽无限，仿若仙界。
    一个小湖出现前方。
    在斜阳下，湖水反射彩虹般的芒光，若如仙家胜地，令他们生出在湖旁度夜之心。
    封弋负责拴好马车，迎出赵无忧与蓝沫。
    薛讷卸下背上的营账，在燕国公的指挥下，与上官不破一起将营账竖立湖旁。
    一切妥当之后，六人放松下来，贪婪地大口呼吸林岸清新的空气，嗅吸着湖水和林木迷人的芳香气味，然后并排坐在斜坡顶，看着坡底的美丽小湖，均感心迷神醉。
    湖水清可鉴发，山峦与湖边苍松低映水中，灵山秀水长相护，仿若大自然展露魔法似的世外桃源，其美不胜收处，实非任何丹青可以描拟。
    万籁俱寂下，惟只徐徐夏风轻拂湖面，金波起伏。
    整个世界就像只剩下他们，尘世发生的事，在这个时候与他们没有半丝关系。
    两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湖岸边上翩翩飞出。
    它们在空中高兴地上下翻飞，左右飘舞，好不自在，好不惬意！
    它们五彩缤纷的翅膀，多姿多彩的飞翔，在夕阳照射下，美丽得像一个幻影，奇妙得像一个梦境，也像一个无拘无束的精灵。
    一时之间，众人看得呆了。
    好一会儿，赵无忧忽然打破沉寂，道：“先生，我饿了，要不我们去找点吃的吧？”
    封弋欣然同意，且精善野外求生之术，当下便与赵无忧搭档，而上官不破与蓝沫一组，分别往东、往西去周边采些鲜果，打些野味，以备可口晚餐。
    薛讷与许修的关系最好，自然留下陪他聊天。
    薛讷平静地看着两对男女远去的背影，他们外型非常相衬，颇有美人配英雄的格局。
    静默片刻后，这才不动声色的把刚刚伸进怀里的手撤了出来，他的怀里早就藏好了长信公主平日里最喜爱吃的糕点，可是还没得及拿出来。
    这个小动作当然瞒不过许修的法眼，他转头看着薛讷，从其眼神已知薛讷对长信公主情根深种，不由得心想：“丁山这么多年在宫中任职，没有任何怨言，想必是因为暗恋公主吧。”
    薛讷感应到许修看向自己的古怪眼神，像是被人窥破了心里的秘密，坚毅而深沉的俊脸悠忽间脸红起来，道：“叔叔，您看小侄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许修大有深意的道：“丁山，你留下陪叔叔一个糟老头子，你也不嫌闷的慌，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打猎采果？”
    薛讷，表字丁山。
    薛讷微一错愕，立时知道许修看破了自己深藏多年的心思，讪讪一笑，顾左右而言他的道：“叔叔这些年常在外守边关，小侄一直都没有机会聆听您面提耳命般的教诲。今次难得同行，自然不想错过大好时光。”
    稍顿之后，续道：“小侄还记得当年吐蕃攻陷西域十八羁縻州，又联合于阗攻陷龟兹的拨换城，我朝
    出兵十万，先胜后败，战士伤亡殆尽。之后，我朝再度集结十八万大军，却因主将无能，中了吐蕃诱敌深入之计，全军被困，危在旦夕。当时，就是叔叔率五百死士夜袭吐蕃帅帐，我大军才得以返回鄯州，饶是如此，亦已损兵过半了。之后，叔叔因功升为边军主帅，在河源开屯田五千余顷，年收军粮五百余万石，自给自足，避免了朝廷长途输运靡费之巨。我大唐这些年来政局振荡，内部不稳，对外不得不以防御为主，如此艰难的状况下，叔叔镇守边陲十余年，还能多次大败吐蕃、突厥，使得吐蕃和突厥兵众闻其名而丧胆，实是我大唐柱国之才。小侄每每听到叔叔的捷报传来，无不兴奋与激动，他日我若能挂帅领兵，必定以叔叔为楷模。”
    许修一怔，显然没有想到薛讷会说起他以往的事情，看着没落夕阳下的林岸风景，一双眼睛却是深邃
    难测，内中包藏着只有悠久岁月才能积累而来的经验和智慧。
    静默半晌后，有感而发道：“老夫六十余载，戎马一生之中，镇守西陲，纵横青藏，驰骋北漠，所看到的几乎都是塞外风光的苍凉与悲壮，如今看到汉中美景的诗情与画意，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唉，老了，老了。这样的风景看一眼，少一眼。”
    此话大有深意，另有所指。
    薛讷沉吟片刻，显然是在咀嚼许修的言外之意，道：“叔叔德高望重，又是当今兵部第一人，此番奉调回京，必有大用。在此小侄借大汉曹操之言赠予老将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小侄还希望能与叔叔同上战场，大破突厥，再建不朽军功。”
    许修两手探出，抓着薛讷的宽阔肩膀，语重心长的道：“丁山英朗神武，不忘初心，有尔父当年风范，老夫甚感安慰。在兵部，年青一辈的小将军也只有你、王君涣与无名十三，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个世界的未来是终究是属于你们的。”
    薛讷腰脊挺起，双目精芒闪烁，道：“俗语说得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时势既是一面镜子，更是
    一把尺子。大唐正因为有你们这些老英雄的文治武功而得以长久治安，侄儿们也正因为在你们这些叔辈的鞭策与锤炼下而得以英勇奋进，我们会拿好这根交接棒，我们也会守好这座江山，百年之后，大唐还是那个大唐。”说完深深向他鞠了一躬，以表达崇高的敬意。
    许修坦然接受他这一躬，从悄里掏出一叠尚无装订成册的亲笔手稿，道：“这是我在蜀山养伤期间写的一些回忆录，里面有叔叔这些年行军打仗的心得与体会，你可以看看。”
    对于薛讷进入兵部以来的表现，许修一直都很欣赏，也很满意，从来都没有失望过。
    正因如此，在得意弟子无名十三以及副将王君涣均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仍然放心地将这笔人生最宝贵的财富交给薛讷。
    许修的一生也颇为传奇，他并非唐人，出生于百济国，是高丽族。
    早年事迹不详，英姿飒爽，善于用兵，骁勇有谋略，先是大唐的敌人，后是大唐的将军；他勇冠三军，擅出奇兵，战功赫赫，是大唐翻云覆雨的人物，也是大唐如今的擎天柱国。
    薛讷毫无迟疑，再次躬身，激动的道：“谢叔叔。小侄一定不负所托，也会一字不漏的好生研究。他日上了战场一定像叔叔一样，只要敌方听到咱的大名就闻风而逃。”
    接过这沉甸甸的回忆录之时，薛讷心中却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许修拈须微笑道：“好！好！好！”
    谈笑声中，两人隐隐看到封弋与长信公主归来的身影。
    薛讷压低声音道：“叔，小侄有个不情之请。”
    许修大眼一亮，道：“为你保媒？这事我拿手。”
    薛讷心中唤娘，连忙解释道：“小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希望叔叔暂时保守秘密。”
    许修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多大点事，何必遮遮掩掩？婆婆妈妈的哪个军人？你们薛家也算是异姓王候，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的禀明陛上，让其指婚。”
    薛讷吓了一跳，在这大热天，额头直冒冷汗，道：“不，不，不！爱情和打仗一样，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眼下时机并不成熟，若是强行攻城掠地，只会适得其反。”
    许修开怀大笑，若无其事的道：“既然这样，你自己看着办吧。叔答应你不会插手此事，但是你也要答应叔，喝喜酒的时间越快越好。再补充一句，丁山挑选老婆的眼光真不错，比你老子强多了，叔叔对长信公主挺满意的。只不过，你的情敌也很强大，你得加油！”
    薛讷完全将许修的话当耳边风，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像是做贼似的偷偷瞄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长信公主，小声提醒道：“叔叔，小点声，小点声。公主她……回来了。”
    许修“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收敛笑声，改为心中偷笑。
    晚上，繁星点点，星光灿烂。
    六人围在篝火旁，一边烘烤野味，吃着鲜果，一边畅所欲言的闲聊着，十分轻松写意。
    赵无忧自小生活在神都，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对于这种郊野田园式的惬意生活感到无比的新鲜与爽快，做梦都没有想过。
    看着他们自然的笑容，听着他们真诚的言语，她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人生，潇洒的生活，她很向往以后的生活也能这般。
    可是……会有吗？
    上官不破扔下手里已啃完的山鸡鸡腿，道：“燕国公，您给我们几个晚辈说说当年数破突厥的战绩呗，让我们也开开耳界。”
    许修环视众人一眼，发出一个来自心底至深处的灿烂笑容，道：“你们都想听？”
    众人一致点头，眼里充满了期待与渴望。
    盛情之下，许修给了他们讲述了一段两井之战，也是他因此新功而晋升为燕国公的经典战役。
    垂拱二年，后突厥阿史那骨笃禄可汗率兵三千余人寇边于两井地区，许修领两百骑兵奇袭出击，令敌人手忙脚乱，赶紧弃甲逃走。
    到了傍晚时分，又有大队突厥兵马赶到，准备与唐军决战。许修眼见突厥兵力占有绝对优势，唐军不宜硬拼，决定以疑兵之计与敌人周旋。
    是夜，唐军砍伐树木，在营中到处点火，造成烽火连天的火爆场面，东南方向又忽起大火，骨笃禄以为来了千军万马，吓得浑身发抖，乘着夜色惶然逃走。
    上官不破、蓝沫、封弋、薛讷无不拍手称快。
    赵无忧却安静异常，抬头仰望着星光点点的壮丽夜空，轻吁一口气，道：“后骨咄禄病死，弟默啜篡其位，自立为可汗，更是势大难制，意欲灭契丹，吞奚国，并龟兹，然后全力西攻吐蕃，建立起史无先例的突厥汗国。对他来说，中土女帝当权，皇嗣之争如火如荼，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他可无限的扩展领土，直至中土被他践踏在铁蹄之下。现在默啜拥有兵力不下于我朝开国时的大汗颉利，辖地宽广万里，北方诸族全听命于他。以弟咄悉匐为左设，骨咄禄子默矩为右设，各领兵二万余人。其子匐俱则为小可汗，拥兵四万多人。现时突厥人顾忌的我朝大将，只有一个人，就是燕国公，没有了您，恐怕突厥人早打到神都来，哪还会假意臣服于我们？”
    稍顿之后，续道：“今次，皇帝奶奶调您回神都，莫不是突厥得了唐门无数神兵利器与雷震子之后，又要侵我中原？突厥狼子野心，屡战屡败却仍不死心，最终苦了我大唐百姓。
    赵无忧之所想，也是众人之所想。但更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一番言论令赵无忧这位小公主身上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崇高情怀，淋漓尽致的完全体现出来。
    在这一刻，众人也无比称赞，赵无忧冠以“四大金钗”之“侠”女，并非滥竽充数，而是真材实料，除了在神都爱抱打不平外，还对国家大事非常上心。
    赵无忧仍在欣赏美丽的星空，一弯眉月在东面显现仙踪，与星夜配合得天衣无缝，谁都夺不去对方的光辉，有感而发地道：“没有战争，没有纷乱，大唐与突厥和睦相处，大家一起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哪该有多好啊。”
    她的声音舒服素净，飘逸自在，徐徐吐出，不论说的是国政大事，又或家常闲话，总能令人杂念全消，专心聆听，永远不会沉闷，且生出与她的声音温存的动人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