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身三十四英寸,宽二又七八英寸,两道优美匀称的弧线相交形成剑尖,剑尖是上方,剑身是下半段,一滴血沿着剑刃缓缓下移。血珠并不是露珠的浑圆,也不如水滴对称,它的重心靠近剑的锋刃,一半附在剑刃上,外面的一半是一个夸张的不规则的椭圆,一点白的冷光在最膨胀的稍微靠上的地方,底部颜色趋向于黑色,只有边缘的轮廓才散发出血的鲜艳,底部更似一轮倒垂的月牙儿。血珠滑过狭窄的刃,下坠的速度逐渐增加,画过一痕新月,在剑尖稍微下方的戛然而止,由于剧烈的牵引,血珠的腹部颤颤的左右摇晃,一片片晶莹剔透的血光就在底部晃动,瑰丽的惊心夺魄。慢慢的这滴血珠静止下来了,并慢慢下坠,慢慢变得圆润。血珠的形状开始修正,是完美的对称,粘着在剑刃的面积一点点收缩,无情地向下,悄然滑落,无声无息。
村民一个个腿像灌满了铅,拥挤成一群,你挤我,我挤你,推来拥去,男人的帽子和女人的头巾之类,同时都在这的人堆儿的头顶上浮动。身子瘦小的人讨了便宜,蜷缩在身体胖的,块头大的人后面;身体胖的,块头大的都龟下腰,驼起背,假装自己很小巧,努力将身后的讨厌鬼露出来,和自己并排在一起;被谁踩了一下子或者撞了一下子,既不会吵闹,也不会横眉立眼儿,连理会都不理会,都凝神屏息,让自己不起眼;在最外围的,那可就倒楣了,挑担的,背筐的、迈着一条腿的,还有从这条街经过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生怕一个细微到极点的动作就引起持剑的骑士老爷的注意。只有几个机灵的,恰好在最后面,就借着人墙的阻挡,猫着腰,掂起脚,悄悄的挪向远处,当走出一段距离,就撒开腿,没命的奔回家。
汤姆失了声,不知所措地抱住农夫的尸体,倒在地上,他扭着头,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着走近的骑士。默克尔舔舔嘴唇,像极了一只舔到血腥味的狼,发红的眼中寒光闪闪。他持着长剑,剑尖下垂,用很慢却很有压迫性的步伐前进,血一滴一滴滴到地面,汤姆流着眼泪,无助地摇头。他听到他喝哧喝哧喘进喘出的气息,那气息临得更近,就越来越粗,那气息就在耳边,老是越来越近,每一秒对汤姆和成群的村民都是煎熬,特别压抑而漫长,这样经过了无穷的时间。默克尔的耐心是骇人的,慢慢戏耍着吓软了筋的猎物,直到他崩溃。
“不——”汤姆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发出非人类发出的声音,就像两块粗糙的火石发出的摩擦。他的眼睛似乎看不清东西了,只有白晃晃的日光和一缕扭曲的黑影拧成一团漩涡,他使劲眨眼睛,力图解除昏花状态,潮水一般的绝望冲击他身体,又钝又沛然,把他撕扯地支离破碎。他惘惘的向人群看,全跟着木偶似的人,每个都很熟悉,都扭曲成一团,下意识闪过一个个名字来,又不敢笃定,走马似地转过,无论怎样也对不上号。
默克尔多半是不满足的,这是怎样的一个可恶的贱民呵,害得他在众多贱民面前出丑,把他的威严祛除的荡然无存,只有铁和血才能洗涮分毫。可恨,白给他半天机会,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向他忏悔,然后一头撞死在歪脖子树上。这一裤裆屎尿算什么,难道他在羞辱我吗?他忿恨的想着。他已经不寄希望于地上的愚夫了,将长剑高举过头顶,左手搭在剑柄末端的长椭圆配重球上,力量与姿势达到前所未有的和谐,他相信,一剑下去,一定能将可恶的乡巴佬劈成两半。汤姆仿佛察觉龙自己大限将至,没有了气力,喝哧喝哧喘进喘出的气息愈加急促,仿佛要把后半生的呼吸,在这一瞬间,一次性吸收完。这一整天,自始至终,好像一个漫长的梦,醒醒梦梦,感觉分外不真切。周围的村民都露出不忍的神色,没有人敢阻止,反而都远离了一些。
默克尔的长剑斩向汤姆,骑士对农民就是这样一面倒的压制。‘砰’一声刺耳鸣响,那个满脸横肉的男爵家臣忽然感到自己手腕一麻,一股巨大的力道从长剑传来,让他差一点脱手,砍向农夫的长剑已经荡开,右臂横过身体,左手托着右肘,握住长剑。
“谁——!”默克尔大怒,他回过头,却正好看到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站在不远处,苍白而修长的右手正随意惦着一块石头,在胸前一抛一抛的,对方看着他,他冷冷地看着他。
“还不跑?!”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看了眼瘫在地上的农夫说道。
汤姆闻言如梦醒,吓的丢开怀中的死人,转身就爬,他脚蹬着地,手撑着,保持身体的平衡,踉踉跄跄的朝反方向去。“蠢货,不会跑吗?”他身后那个男人喝骂他,这一下点醒了他,他慌忙站起来,头也不回就跑了。他的举动仿佛是瘟疫,一下子传染了挤成一团的村民,一大堆乱轰轰的,几乎是同时四下溃散,牛粪、牛草和人汗,腾出了酸恶难闻,人畜混杂庄家汉所特有的味儿。受惊的村民牵住前面村民的衣服,前者癫痫似地挣扎着,后面的发疯似地攥住,衣服发出破裂的声音,大伙狂怒地破口大骂着。长长的扁担绊倒好几位村民,后面的就从他身上过去,更多人倒在地上,都连滚带爬的,一个呻吟着的村民伸手抓住脸前的一个村民的脚踝,两人一起倒在在泥泞之中,新倒下的人用另一只脚使劲踹后面人的脸。不知谁家的筐子在村民脚下滚过来,滚过去,东西洒了一地,一个妇人双手便往他脸上乱抓乱打,两个都哭了。这场闹剧仅仅持续了一会工夫,成群的村民像鸟兽逃散一样纷乱地散去,只剩下一个圆筐原地骨碌碌打着旋儿转,沿着坡度,‘咕嘟’滚进泥沟。
默克尔转了几圈脖子,肩膀有规律的扭动,甩了甩手脚,浑身的骨关节噼啪作响。他绕着圈走了几步,一边用手拍打着胸膛,发出蓬蓬地低沉的响声,一边朝着穿黑斗篷的男人龇出牙,喉咙发出荷荷地老牛般低吼,不住挑衅着。然后右手握住剑柄底,紧贴着护手,左手辅助,举到与眉眼齐平的位置。上半身向前倾,背部微微躬起,做出随时要冲锋的姿势。黑斗篷的男人接住石子,翻过手,手腕一抖,‘啪’地一声,将石子丢到地上,手缩入宽大衣袖里边,全神贯注的盯着对面的骑士,局面似乎一触即发。
“哟,这是怎么了?”邓格拉斯适时的出现,打破了这千钧一发的局面,他还在远处,骑在马上,挥手打着招呼。那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马,棕色的毛在太阳下油滑光亮,四个马蹄上部是一手掌长白的的圈圈,四条腿虽然筋肉不怎样丰满,步调却非常有张力与韵律,四只蹄子像不沾地似的。黑色的马尾一甩一甩的,鬃毛却不多,头面平直而偏长,耳短,有着一双突出的大眼睛,露出内部里面的红血的张开的鼻孔吸起气来象风箱。只见他催马过来,‘哒哒’地马蹄声敲打着地面。
“默克尔决斗也要分场合,”他看了眼穿黑斗篷的男人,又看了眼倒在一边的死人,最后看向满脸横肉的骑士,“也要看人,不要顺便是个人就发起决斗,那会折辱了你的身份。”他戏虐的说道。
“屁决斗!混蛋小子,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默克尔狠狠吐了一滩浓痰,“我怀疑他可能是森林里强盗的同党,暗中收买村子里的农民,在此接取情报。我要拿到回去审问,没想到他们竟然公然拒捕,还胆大包天的袭击了我,我是被迫自卫。”
“原来是这样!”邓格拉斯恍然大悟状,他又转头向穿黑斗篷的男人,忍不住冷笑,“维克多是吧?我记得不错的话应该是这个名字,对吧?你放心,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贝格宁男爵经常提建设领地树立公正意识。他说推动领地树立公正意识,增强领地厉行律法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形成遵法光荣、犯罪可耻的氛围,使全体领地居民都成为忠诚的好人、虔诚的信徒、坚定护道者,对于全面推进、建设和谐领地具有重要意义。这意识是需要对领主发自内心的认可、崇尚、遵守和服从。为了贯彻领主大人的意志,领地的安宁,同样是为你自己,为了你的清白,接下来需要你配合我们的审断,你可以保留异议,但我们搞清楚你的意图前,你不能离开。”原来穿黑斗篷的男人正是跟在忏悔的农夫后面出来的维克多。
“难道不能现在带他走吗?”默克尔不满的道。
“不能恣意妄为,我们需要证据。”
“这不是嘛!”默克尔一指死掉的农夫,“把他的家属绑来,我一定能问出结果,就算石头,我也有办法叫它开口。”
“啧啧,你还是那么野蛮,领主说了多少次了,要改变观念,改变自己,你就是不听。”
“该死,你来这里干啥?”
“克里斯蒂安娜小姐留他带来的小孩在城堡里多住两天,今天依约送回村子。不过小姐临时有舞会,就拜托我把小孩送来。”邓格拉斯答道,“算你走运!”临末他没头没脑的给了默克尔一句。
马车迤逦而来,在维克多面前停住龙,玛丽从车厢内出来,她还穿着那件有繁复花边领的衬衣和做工精细的连衣裙,一根鹅绒带子束着小腰身,足下是一双小巧的小羊皮软鞋。不过亚麻色的头发不再戴着发箍,取而代之的是一顶玲珑的软边早帽,上簪着的鲜花,下巴颏底系着天鹅绒带子,帽子上面那支长长的白羽毛把一只热情的高闪闪的清澈的眼睛遮住了。她看到维克多很高兴,不待邓格拉斯帮忙,就灵活的跳下马车,双手抱着一个小包裹,跑到维克多跟前。她抬起头冲着维克多地开心的一笑,帽子底下厚厚的刘海,雪白的小脸蛋,两腮微微泛红。“养不熟的小崽子。”邓格拉斯见状在马上咒骂一句,打马便走。
“小子,我记住你了!”默克尔也翻身上马,拉着马打个旋儿,对着维克多高声道,说完就紧追邓格拉斯去了。不一会,马车也消失了,路边就剩下维克多和玛丽两个人。
“在那里过的开心吗?”他问。
“蒂娜姐姐对我很好,托莉姐姐对我也很好,可是我感觉蒂娜姐姐不喜欢托莉姐姐,也不喜欢我跟托莉姐姐玩。不过她们家规矩多,待在哪儿我觉得不舒服,就想回来。”
“哦,”他应一声,看村民躲在墙后面探头探脑的向这边张望,就说道,“陪我去河边走走。”
他们沿着小河走,河水绕过山丘,城堡依然在望。夕阳冉冉,凉风凄惶而过,增加了几分湿气,河水面粼粼而动,一半碧绿一半红艳。鹧鸪躲在草丛凄切的叫着,几片摇摇欲坠的树叶飘飘落下,没入草丛之间,在一片大地上一层花粉似的光辉,察觉到人类的迫近,忽然停住了啼声。远方起伏的山岭,一刻儿深赭,一刻儿淡青地转换着颜色,都是冷淡的一抹,在地平线之外。乌鸦立在维克多的肩膀上,将脑袋挨到他脸庞,蹭来蹭去。草尖阴沉沉的,暮霭夹着薄雾弥漫大地,草叶上结满露珠,在叶的尖端颤动着,顺着草茎与其它露珠碰撞融合,回归枯烂的土壤中。这里长满了很高的杂草,发黄的布拉狐尾草,常春藤、马鞭草和鼠尾草。四周异常宁静,杂草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天空一片深红色的云霭,映照在水面上,把河集成了蔷薇色。河沿岸有芦苇和苇蒲,半青半黄着,有的稀疏,有的繁密,密密的芦花舞动着,在这雾气氤氲的包围下,一声声水鸟的叫声和芦苇的沙沙声使得水滨更添清冷。
玛丽唧唧喳喳的说着这几天的遭遇,在黑森林时从不知道的一切事物,好吃的,好用的,特别是玩具,每一件都能说上很久。说完了物就说人,仆人们有的很亲切,有的则很奇怪,只拿眼白瞅她,或在没人时候用奇怪的声调说些奇怪的话,甚至故意告诉她错误或相反的信息,有个马房小弟为此还挨了雅各伯一顿鞭子,“托莉姐姐说你不喜欢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当说到主人时,她忽然记起她的话,神色奇怪的看着他,满是不解。
“哈哈,你还小,不懂!”维克多干笑两声,“很奇怪,别人说起来,我一定感到不耐,但听你说,却一点都不觉得。我不喜欢她们,讨厌这一切,却真的希望你能过上那种生活呀!不用为了生机发愁,不用颠沛流离,不要像村子里的女人,不到三十岁,未老先衰。我希望你无忧无虑的,每天参加不完的舞会,和亲热的朋友在午后吃甜点,一起荡秋千。愁的只是舞会需要穿那件漂亮的衣服,佩戴那套首饰,梳那个流行发型。或者去歌剧院欣赏音乐,跟从私人画师学习绘画,读一读爱慕者寄给你的情书,来打发时间。一辈子就这样,不要回忆起黑森林,不要看到满脸脓包和疮疤的贫民,不要再和声名狼藉的佣兵有任何瓜葛。不需要太聪明,太聪明的人心事都重,活的累,只需一生都处在光明之中,不受尘世一丝污染就好了。我是怎么了,突然有这些可笑又可爱的念头了,还跟你说,你太小,很多事都不明白。”他摇着头苦笑。
“因为你在乎她,就不忍心她独自面对磨难。”乌鸦在一旁说道。
“维嘉……”玛丽看着他,眼里泪花闪烁。
“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维克多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和蔼地说道。
他们顺着原先的路返回,农夫的尸体还摆在那里,不过已经移到路边了,一群蓬头垢面的村民七手八脚的忙活着,农夫的妻子带着一群孩子,瘫软在地上,伏在农夫的尸体上,一面啼哭,一面声诉,模模糊湖的话音,断断续续的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哀痛到极点,她索性躺地下,捶胸顿足,周围的人表情麻木,似乎都已经习惯。而在无意中,他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面包师的遗孀,很久违,她肯走出屋子了。她穿着一身朴素的丧服,双手在小腹上,站在老牧师身旁,老牧师虽然极老了,牙齿脱落干净,不似个人样,但精神依旧矍铄的很。他正对着面包师的遗孀指指点点,面包师的遗孀唯唯诺诺一副恭敬的模样,虚心的聆听老牧师的教诲,脸上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虔诚和严肃。当他们走近时,隐隐约约听老牧师对面包师的遗孀说:“……看,你不是最惨的,现在总信了吧,好好看看,还有比你更惨的人,你要知足,要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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