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世执行者

    
    当修染攀上回旋楼梯的最后一层台阶，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塔顶长方形的中庭时，背对着他站在中庭尽头的光·茯苓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不过修染能确定，她一定知道他来了。因此，他以符合六十岁老人的姿态向着中庭正中、他办公室的大门处缓步前进。他肩膀下垂，胸部勾缩，腰部略微弓起，但双眼却眨也不眨地望向悬窗的方向。
    初秋金色的阳光斜斜的照进宽大的悬窗，将茯苓的影子拉长、投射在青石地面上。有两只强壮的天落鸟正在悬窗前的那片天空中展翅追逐，茯苓带着兜帽的头并没有随同鸟儿移动。有微风穿过窗子吹进中庭，兜帽轻轻鼓动，斗篷的边缘也微微晃动。突然，那斗篷下摆旋转出一条弧线，茯苓已经抓起窗边的巨剑，转身大步向修染走来。
    修染庆幸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因此他缓慢的步伐和略微佝偻的身姿都没有丝毫改变。他更庆幸自己之前小小的肆意妄为平息了怒火，换来了此刻清晰的头脑。否则，他一定会因茯苓带武器来见他以及刚才那杀气腾腾的转身而将她归类到死敌的名单之中。
    现在，他冷静的观察力如期发挥了作用，他注意到更多关键的细节：鲸牙波纹巨剑以灰色的斜纹厚布紧紧包缠，想要随时拔剑是不可能的。茯苓左手中指上的变彩蛋白石权戒被她转了个个儿，现在只能看见银色的戒环，看不到七彩宝石戒面。她是以私人身份来访，并不打算在金乌院引起骚动。她向着修染大步前进，虽然那动作带有巨大的压迫感，但修染判断她是在刻意虚张声势。行为可以伪装，眼睛不会撒谎。随着两人间距离的缩短，修染看出茯苓双眼中流动的是不明就里的猜忌而不是有所图谋的狡黠。
    “让你久等了。”修染开口说道。
    桫椤殿大人后发先至，已经站在了办公室虚掩的大门旁。修染向前赶了几步，身体有些摇晃。
    “开学这一天！典礼、新院生、观礼者、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求必须跟你见面的人……咳！”
    修染推开厚重的木门，茯苓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和你来上学的那一年相比也没什么两样，你应该知道的，我每天面对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但有一些确实不能等，必须马上处理。”
    修染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一样头也不回地边说边向前走。他一路走到底，矩形的房间尽头是他巨大的办公桌。把桌子放在那，能把整个办公室尽收眼底。没人能在他面前悄悄溜进来，没人能站在他背后偷看信件。重要的是，他自己将落在塔楼高耸墙壁形成的阴影中，而他的观察对象则会暴露在房间前半部分落地窗投进的光线之中，连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他扶着办公桌的边缘，绕到桌子后面，跌坐进宽大的木质扶手椅中。
    “不过我不能欺骗你，让你等待的时间其实有一半被我耗费在攀爬塔楼上了。”修染自嘲地说道。
    茯苓没有答话，也没有看向修染。她站在房间的正中，侧身查看屋中的陈设，兜帽挡住了她的侧脸。
    她在用行动表示这并不是她所关心的话题，又因心中有所顾忌，所以谨慎挑选开口的时机。修染心想。好吧，那就按照我的步骤来。引导别人说出心中所想，这对我来说就像你用剑那样熟练嘞。
    “你对那幅画感兴趣么？”修染顺着茯苓的目光望向挂在对面墙上的一幅油画。
    墨蓝色的背景上一道白色的弧线，代表一弯细长的新月。这是有风的夜晚，因为画中女性的长发呈现出凌乱飞舞的姿态。画家的妙笔描绘出她那饱满光洁的额头，形状圆润的鼻子和柔软丰满的嘴唇，这副完美无缺的青春侧颜与她在风中飞舞的白色长发格格不入。同样奇怪的还有凌乱放置在女性身畔的成堆的书籍和十几只或平放或翻倒的瓶子，茯苓觉得在那堆杂物的下面好像隐藏了什么东西，闪着银光，具有弧形轮廓的东西。不过也可能只是画家使用了搀着金属粉末的特殊颜料来描绘背景。因为茯苓注意到画中女性身后夜空中的点点星辰中闪着银子的光泽，那让星星发出的光看上去比月亮的光还要耀眼。
    “这是墨轮·金酒的作品么？”茯苓第一次开口了。语气刻板生硬。当人们言不由衷时就会不自觉地使用这种语气。
    她想要尽可能自然地跟我聊天。
    修染觉得掌控局面更有希望了。
    “哦，当然不是。那位贪财的老先生有十年都没向我泄露过他的行踪了。大概是知道我买不起他的画吧。”修染双手一摊。“那只是与我关系亲近的一位商人朋友送的。大概也是灵神岛有名望的画师画的，不过和金酒当然不能比。画中描绘的是他的母亲——他们家的酿酒生意的开创者——正在为新的配方绞尽脑汁。”
    “酒商与您关系亲近？”茯苓转过头来，以充满戒备的目光直视修染。
    “我记得修染院首您是滴酒不沾的！”茯苓缓步向修染走來。
    “你记得的事都是以前的事。以前我身体硬朗，以前五岛安享和平，我不需要饮酒也能整夜安眠。茯苓，我们有几年没见过了？血眼之夜以后，你连神临节的庆典也不参加。这两年之中，我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
    说话的时候，修染只微扫一眼，就看到茯苓下颚的肌肉瞬间收紧。那是当她听见“血眼之夜”这四个字时暗自咬牙所带来的细微变化。果然，因为他竟然率先打破禁忌，亡夫丧子的桫椤殿大人似乎失去了冷静。
    修染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哀叹道：“看到那里的壁炉了么？当年你母亲到访时嫌弃我这房间潮湿阴冷，建议我装上壁炉，我还在心中暗自嘲笑她。现在我才知道她的确是在关心我。昨天和前天的两个雨夜，我都不得不生火才熬得过去。”他摇摇头，轻叹一口气。“说到你母亲，那位大人只屈尊来过我这小岛一次。若不是为了她的宝贝女儿，我这高塔寒室她是万万不肯踏进一步的。”修染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一年的金乌院可真是盛况空前呢！竟然有三位镇殿巫女同时上岛。不过你们这一代确实不负众望，无论是你还是龙冉或日轮沙蟒……”
    咯拉拉的脆响声打断了修染的话，他面前的办公桌向右倾斜，桌边堆积的文档信件扑娑娑落地，几只笔和印章也叮叮当当的滚落下去。
    茯苓站在桌前，眼中几乎要喷出火焰来。看得出来，她正在极力抑制胸中的愤恨，否则绝不会只是踩碎脚下两块石板那么简单。
    “你怎么敢在我面前提起他们……”这句话几乎是从茯苓的牙缝中崩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