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自选集Ⅱ——大院子女

第二章

    
    马八一已经找到了上进的感觉,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他共站满了八个夜班岗,在白天的训练中因睡眠严重不足,晕倒了两次。在排务会上马八一被排长表扬了两次,排长王长贵表扬马八一的神情一点也不隆重,在马八一看来仍有些轻描淡写,这是马八一的遗憾。但排长毕竟表扬他了,这是他欣慰的。不仅是这些,还换来了一次排长亲自找他谈话。
    排长王长贵找马八一谈话是一天的傍晚,时间大约在七点左右,这段时间是自由活动,因为一到八点又要组织政治学习了。太阳西下,师部大院里有一种懒懒的情绪,有三三两两的男兵或者女兵站在树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谈话,也有一些干部战士手捧“毛选”在苦读。王长贵就是在这种气氛中和马八一谈了一次话,两人是一边走一边谈的,当时被人们称做散步式谈话。
    王长贵说:马八一你是高干子女。
    马八一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被人称做高干子女并不是件什么好事,简直成了落后的代名词。如果马八一不求上进,爱谁谁,混满三年走人,那就另谈了,因为现在的马八一是要求上进的,排长称他为高干子女,似乎打了他耳光一样难受。马八一就小声地说:排长你别误会,我只是一般军人家庭。
    王长贵不理他的话茬,自故说下去:我知道,你是后门兵。
    马八一的汗就下来了,他红头涨脸的样子,他入伍的时候是有些特殊,他们那批兵,是在他入伍两个月后,才来部队的。
    王长贵还说:你这个样子算是不错了。
    马八一听了排长的话,不知是表扬他还是批评他,他只能干干硬硬地叫了一声排长。王长贵又说:你不用进步也可以了。
    马八一这回是真的糊涂了,他一下子站在那里,望着排长的后脑壳。他当时一点也不明白王长贵说这话的真正含意,直到他复员之后,才渐渐地明白。王长贵这些农村兵,费劲巴力地努力奋斗,归根结底是想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城里人一样地生活,他们靠自己的牺牲来拉平和城里人的距离。王长贵们虽然提干了,但他们对生活并没有太高的希望,就是希望以后离开部队过城里人的日子。想在部队有多么大的作为,那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也是办不到的。牺牲自己十年或十几年的努力,就是为了换取以后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王长贵们对待马八一这样出身的士兵心情是很复杂的。从情感上来说,他有些恨马八一这些高干子弟,因为在王长贵们眼里马八一是不劳动就能有收获的一群。另外,王长贵对马八一们还是有些惧怕的,惧怕的不是马八一,而是马八一的父母。马八一的父母都在军区里当着大官,别说是王长贵,就是师长团长们有些人的命运也操纵在军队首长的手里,不经意的一句话或者一纸命令,就会改变他们的命运。
    王长贵们不希望马八一进步,因为那样的话会抢了王长贵们的饭碗,但对马八一的进步他又不能熟视无睹,这就造成了王长贵们复杂的心态。若说阶级的话,两种人代表着两个阶级。排长王长贵是站在农村兵的立场上的,他知道作为一个农民儿子的甘苦。王长贵逢人就说,自己是个孤儿,是叔叔婶婶把他带大的,靠山屯没有家了,部队就是他的家,自己要把青春和生命贡献给部队。王长贵态度的坚决,行为的彻底,让听到这话的首长和战士,不能不对王长贵刮目相看。也就是说,王长贵发狠了,所有的困难和险阻都已经不在话下了,王长贵要做生是部队的人,死是部队的鬼。
    那天晚上,王长贵又和马八一说:晚上的岗该咋站就咋站,别影响别人的进步。
    马八一明白了,排长王长贵并不希望马八一进步,因为他进步了,别人相比之下就退步了,况且长期这样下去,也影响正常的训练。
    排长王长贵和马八一谈完话之后,马八一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马八一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按父亲马部长的话说,他们这一代人的苦父辈都替他们受完了。马部长十六岁走出靠山屯,参加了辽沈战役,一直到全国解放,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一直到现在才当上了作战部长。马八一别无选择地生在部队、长在部队,他的确没受过什么苦,一切都很顺利,高中毕业也就来参军了,在部队为了杨五月他发奋努力,要求进步,他把没想过的苦都吃了,但还是不能让排长满意,排长代表着警卫排最高的组织,组织不满意那他的努力方向就迷糊了。就在马八一迷糊着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时,王长贵和杨五月之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年底到了,21师组织了一个毛**思想积极分子的演讲团去军区汇报。这个演讲团聚集了21师所有的精英分子,当然,这里面还包括排长王长贵和女兵杨五月。这个代表演讲团,是元旦前走的,元月中旬才回来,他们不仅去了军区演讲,同时还到友邻部队进行了演讲。
    马八一发现排长王长贵这次演讲回来,人精神了,走路总是挺着腰板,脚上那双三结头的皮鞋也不离脚了。那双皮鞋平时王长贵是不怎么穿的,只有重大节日或活动什么的,他才从箱子里找出来,活动结束之后,又马上放回去。平时他和战士们一样,穿着胶鞋走路。这次的王长贵一反常态,回来没有马上把皮鞋脱下来,去军区又抽空给皮鞋钉了铁掌,走在水泥地面上咔嚓咔嚓的。脚穿钉了掌皮鞋的王长贵挺胸走路,容光焕发。这是马八一发现的。王长贵回来不久,还特意把马八一召到自己的宿舍兼办公室谈了一次心。
    那天晚上的心是这么谈的,王长贵容光焕发地说:听说你和门诊部的杨五月是同学?
    马八一说:是初中同学。
    王长贵:你们从小就在军区大院。
    马八一:是。
    王长贵:杨五月的父亲是军区后勤部的杨部长?
    马八一答:是。
    王长贵就微笑了,非常满足的样子,他一满足就用小手指去挖鼻孔,挖得马八一浑身难受,他就把视线望向别处。
    王长贵就说:杨五月是你们高干子弟的骄傲哇。
    王长贵这么一说,马八一就悲哀了。杨五月越优秀,离马八一就越遥远。杨五月回来后,马八一远远地见过两回。杨五月理发了,头发剪得更短了一些,人就显得更加利索了。
    那次杨五月远远地冲他说:这次回军区我见到你妈了,你妈让我告诉你,缺什么有什么困难给家里写信。
    那天他在哨位上,杨五月站在远处朝他说了这番话的。他只点点头,演讲回来的杨五月在马八一的眼里也不一样了,杨五月的神情举止跟明星似的,离马八一又远了一程。马八一不知道王长贵问这些干什么,直到不久之后,马八一听说杨五月要提干了,还有王长贵不停地去门诊部,杨五月隔三差五的到警卫排来找王长贵交流学习心得。直到那时,马八一才意识到,王长贵和杨五月的关系不一般起来。这对马八一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美好的希望从此夭折了。上进的欲望因为没有了目标,而就此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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