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自选集Ⅱ——大院子女

第三章

    
    海是怀着一种悲壮而又苍凉的心情走进部队的。他告别父母的那一瞬是满怀壮志的,他踏上军列,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次,此刻他的心恨不能立马飞到新疆,在那里经过生活的淬火之后,马上就成一块好钢。海在那时,从理论上已经知道怎么生活才能当一个作家了。
    理想总是跟现实有差距的,当海这批兵走下列车,面对着茫茫戈壁滩的时候,海傻眼了。他以前对新疆曾经有过无数次的幻想,他想得更多的是,新疆的葡萄和美丽的姑娘,以及载歌载舞的人群,甚至新疆洁白的雪山和成群的牛羊。海以前对新疆的理解仅限于书本上,在他青春年少的时候,甚至有一阵想娶一个新疆姑娘。海面对着茫茫戈壁滩的时候,他才知道他理想的新疆和现实的新疆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新兵连在一座孤山脚下,那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孤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就那么一座。说是山又没有草、没有树,更确切地应该称为一个硕大的沙丘包子。只要有风,周围便是风沙四起遮天掩日的样子。
    新兵连住的是大通铺,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住在一张大床上。新兵连的内容是千篇一律的:出操、跑步、站队、集合、齐步、正步。也就是说要在新兵连这短短的三个月时间里,让海这批学生兵变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军人。训练单调而又残酷。茫茫戈壁滩上,留下了海他们单调而又有力的口号声和脚步声。
    每当海站在队列里,重复着这种单调的军事动作时,他总是想哭、想喊、想叫。那时他的心情很复杂,压抑的青春躁动,在茫茫戈壁滩上无法发泄。
    海在一天深夜站岗时,他终于流下了热泪。他从热被窝里出来,背着没有了子弹的钢枪站在戈壁滩上,天上是一勾弯月,陪衬弯月的是满天的繁星,满天的景色在内地是不多见的。有风吹过来,海站在那里,思维异常活跃,在这时,他想起了父亲,也想起了母亲,还有姐姐晶。林他也想了,但是并不刻骨铭心。林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海已经习惯了林不在身边的日子。
    在戈壁滩的深夜,海从父母,一直想到自己的房间。那里一张床,一张桌,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那么亲切和让人难以忘怀。想着想着,海流出了眼泪。当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时,他突然蹲下了,他冲着茫茫戈壁滩喊:爸、妈、姐,我想你们!
    他的喊声被戈壁滩吸收了,只剩下一丝一缕的回声。他的呼喊是那么微弱,海跪下了,那杆钢枪就抱在他的怀里,此时此刻,他显得是那么孤独,然后又撕开嗓子喊:我石海啥时候才能熬出头哇!
    这时他已经忘记了破书万卷,行万里路,当个作家的想法了。那天夜晚,海交了岗,躲在水房里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满是思念和孤独,当然也把戈壁滩的苍凉写进信中,他在信的结尾处,千呼万唤地对母亲说:妈,救救我吧,这里一天我也呆不下去了。
    他的这种想法和林当初的想法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这是十几年以后发生的事了。母亲接到信,又一次受不了了,孩子不管走到哪儿,都是妈的心头肉,十指连心哪。这回母亲没有背着父亲,而是老泪纵横地拿着信找到父亲。父亲一看到母亲的样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父亲哼一声:咋地?你儿子又诉苦了,受不了了,想调回来?
    母亲这回用很低声下气的声音说:老石呀,海和林不一样,我看他这封信,孩子是真的受不了了。
    父亲没说什么,接过海的信,自然没有忘记戴上老花镜,耐着性子把海的信读完了。父亲读完信后什么也没说,而是长久地望着墙上的全国地图,盯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
    母亲站在父亲身后,也在望着那张地图。她似乎透过地图,正在看着海在戈壁滩上吃苦受累。
    良久,父亲转过头,一板一眼地问母亲:你说我要是不同意让他调回来,他会不会像林一样记恨我那么多年?
    母亲说:林是林,海是海。我不怕他恨你,我是怕他憋疯了。
    父亲听了这话,摘下帽子,狠狠地把帽子摔在桌子上。父亲仰天长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老石咋养了这么一个孬种!
    父亲知道,海是和林不一样的,海从小到大浑身上下都是女人气,动不动就掉眼泪,哭,成了海的一大法宝。以前父亲总是恨铁不成钢地拎着海的耳朵说:你这“秧子”,是水做的呀!那时父亲就想,三个孩子咋就不一样呢,在林和晶的身上,父亲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在海的身上父亲看到了更多的是母亲的影子。父亲甚至怀疑,海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孩子。
    想到这里,父亲回头冲母亲没好气地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是你生的,你说咋办吧?
    父亲随着年龄的增大,似乎也看透了一些事情,离休之后,办事说话没有以前那么武断了,这回他把海这个难踢的球又踢给了母亲。母亲望着父亲,试着说:要不把海调回来。离家近一点儿就行。
    父亲终于忍不住了,拍着桌子说:调调调,你就知道调,我看海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听父亲这么说,母亲流泪了,她是真心实意地思念海,老年的母亲和所有的母亲一样,恨不能把所有的孩子都护卫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像老鹰抢小鸡似的。
    父亲没有想好怎么解决海的问题。说是没有想好不太确切,是父亲期待着奇迹发生,也许过上几个月之后,海会突然来一封信,说自己已经爱上了戈壁,再也不想走了。父亲的想法永远是父亲的想法,现实和父亲的想法永远是存在差距的。
    海那边出事了。
    新兵连结束之后,海和几个新兵一起被分到了某边防哨所。海这批兵是边防兵,新兵连结束之后,无一例外的都分到哨所中去了。
    一辆卡车载着他们这批新兵,驶向了边境线,途经一个哨所时连长便拿出名单宣读几个新兵的名字,那几个新兵便下车了。一路下来,车上的新兵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海这几个人了。
    这辆卡车,在边防线上已经转悠两天了,车越往前走景色越凄凉,有时几个小时都不见人烟,偶尔只能看见路旁荒草中跑过的野兔子。
    海真的是害怕了,他看不到前途。景色越荒凉,他就越紧张,车在一个山垭口转弯时,海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从车上跳下去。海跳车的结果是,他的左腿摔骨折了。海终于如愿以偿了,他没能去成哨所,而是住进了边防团的医院。新兵连刚结束,海就出了这样的事,在边防团来讲也是一件大事。不管怎么说,海的这种行为,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他是个逃兵了。于是一级又一级地把海的问题汇报了上去。
    那天中午,母亲午睡时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爬一座山,那座山很高,最后她从山上摔了下来。她大叫一声从梦中醒了过来。
    父亲醒了,正在听收音机,母亲的大叫让父亲一哆嗦,见母亲在做梦,才说:干啥呢,一惊一乍的,咋的了?
    母亲手抚着胸,仍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做了个梦,别是有不好的事吧。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父亲去接电话。电话是新疆打来的,海的事在电话那端传过来,父亲的脸就黑了,他还没有听完便把电话挂了。
    母亲一下子就想到了海,她跳下了床,望着父亲,一脸没底的样子说:是不是海出事了?
    父亲没好气地说:不是他是谁。
    母亲:海咋的了?
    父亲:他当了逃兵,没出息的东西。
    父亲站了起来,他背着手开始走步,走来走去。
    母亲不知深浅,望着父亲走过来又走过去,她心乱如麻,就冲着父亲吼:你就别走了,走得我头晕。
    父亲立住了,指着母亲的鼻子在吼:这就是你生的儿子!
    父亲此时的脸在发烧。父亲光荣了一生,他作为一个军人一直是挺直腰杆儿在生活,没有一个人说过他石光荣的坏话。没想到,老了反而让子女把脸给打了。他的腰杆儿一点点地弯了下去,最后坐下了,冲母亲有气无力地说:他要回来就让他回来吧,别在外面丢人了。
    母亲听了这句话,犹如打了一针强心剂,一下子站了起来,冲着父亲说:那你咋还不打电话?
    父亲伸出手,刚摸到电话,他又改变了主意,冲着母亲说:这兔崽子我收拾不动他了,那就让林去收拾他。
    母亲不知父亲这句话是何用意,茫然地望着父亲。于是父亲就当着母亲的面打电话,父亲的电话是打给林的。林已经当师长了,父亲简单地把海的情况说了,然后心有余力不足地说:这个东西,我就交给你了。他要是不成材,你们以后谁也别回来见我。
    父亲说完放下电话。也就是说,父亲把海这个难踢的球,又蹋给了林。他收拾不动海了,让林继承他去收拾海。
    不管怎么说,海的结局对母亲来说是圆满的,虽然没把海调到身边,毕竟调到林的身边了,兄弟俩在一起,也是不会错的,这是母亲的一厢情愿。接下来,林和海又有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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