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越跨进院子的时候,蓬莱的那些少男少女被院子里那堆扎眼的礼物吸引了注意力,正一个个凑在那里围观,啧啧称奇。
小酌把整理出来打算留下的一小撮展开来给他们长见识,又指着随意丢弃掉的另外一大堆,道:“那些是要丢隐落海沉湖的!”
她是懂事的好姑娘,不认识的生灵送的东西统统不要,免得一个不小心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蓬莱的这些小辈每年见她拿礼物沉一次湖,都见怪不怪了,只纷纷从竹篮背篓里拿出各自准备的礼物,有吃食,也有自己做的小玩意儿,和那些沉湖的奇珍异宝比,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东西,但小酌毫不嫌弃,统统笑眯眯地收下了。
最后问抱着她小腿的小男孩:“小墩墩,你给姐姐准备了什么礼物呀?”
小男孩仰起头,奶声奶气地道:“弟弟,弟弟送姐姐!”
这没良心的小哥哥,竟然要把自己的弟弟当生辰礼物送了,顿时惹得阿芳他们笑得不行,忍不住戳他鼻子骂:“你这哥哥当得不靠谱,小心回去古大叔打你屁股!”
小墩墩一听,吓得一把捂住屁股,大眼睛扑扇扑扇差点没哭出来。
小酌先是吃惊,而后是喜悦,问:“婶娘是又有了小宝宝吗?”
婶娘自然是古家婶娘,小墩墩便是古婶娘和大胡子的儿子,小酌当初寄居在古家,还帮忙照顾过这小弟弟呢!
阿芳笑道:“才刚怀上没多久,还要好几个月才能生出来呢偏这小子精怪,要是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把出生了的小弟弟抱过来给你当生辰礼物还算说得过去呢!”
旁边的少年又补了一句:“那回去可不是打屁股那么简单,只怕连狗腿都要打断了!”
小男孩抱着自己的狗腿,眼泪汪汪地怒道:“你才是狗腿,你们全家都是狗腿!”
结果那少年笑嘻嘻地道:“我是你堂兄,我全家都是狗腿,也跑不了你这一对!”
小墩墩年纪小,哪斗得过自家嘴皮子利索的堂兄,顿时目瞪口呆张嘴结舌了傻乎乎的小模样,惹得众人笑声不歇。
蓬莱族民从前子嗣艰难,有些甚至终身无子,但近些年却逐渐好转,孩子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生,岛上灵气也日益馥郁韩越知道,那是被鬼后困了无数年的族人,经由归墟轮回,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回归故土了。
且木樨死后魂散,蓬莱的灵脉也终于慢慢地恢复生机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却反而有一瞬间的茫然,望着院子里欢颜笑语的年轻一辈,微微有些晕眩失神。
最后是阿芳眼尖,看到了站在篱笆门边上的韩越,她不认识阴郁沉默的少年,只好捅了捅小酌,悄悄地往这边努嘴。
小酌转头看到韩越,倒是挺高兴的,过来将他拉了过去,笑着给介绍:“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叫做韩越,听他说从前也是蓬莱的人。”
从前?
也是蓬莱的人?
蓬莱的小辈们围着韩越上下打量,满目的好奇和疑窦他们在星司的培育下,已经能够看出眼前这个看上去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是一个鬼灵,且青天白日冉冉升起的日头对他半点影响都没有,可见是个厉害的鬼灵!可他们蓬莱人,身死归墟,轮回而归,从来没有听说出过这样厉害的鬼灵呀!
他们自然是相信小酌的,但对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且自称从前是蓬莱人的鬼灵,却是将信将疑的。
要知道他们蓬莱,可是连出个鬼胎,都是要被处理掉的,可见对鬼之一物,是相当的敬而远之的!
阿芳性子外向且最直爽,索性就直接问了:“你说你从前是蓬莱人,可有什么证明呀?”
上古遗族,传承的是血脉和力量韩越是鬼灵,生前相连的血脉早就已经断了,他的力量承自于蓬莱卜族,但他却追求更为强大的力量,这些年跟鬼后学了诸多东西,如今也已经不是很纯粹了他为变得更强,摒弃了昔日的族人,走到了鬼后的身后。他对小酌说昔年曾是蓬莱人,是因为她昔年曾是卜族的圣童,但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向而今的蓬莱人证明什么。
心中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对上少女那双圆滚滚的清澈大眼,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他的掌心里,有一个和他气质半点不搭的饰物。
少女好奇地拿了过去,拎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而后“啊”了一声,道:“这不是红豆相思结嘛!”
卜族虽然不在了,但显然某些习俗还是流传了下来。
其他人也凑了过来,想要一睹传说中卜族用来定情的“红豆相思结”,但看了两眼,却纷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这一串东西编的是十分繁复的祥云样式,若只是相思红豆,说不定还真是精致好看的,但偏生编织它的人还编进去了其他的珠玉,却色彩选的十分艳丽大胆,整一串看下来,那叫一个缤纷夺目眼花缭乱!
阿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脱口道:“编得也太花哨了吧!”
她旁边的少年赶忙咳了一声。
阿芳这才想起面前这个鬼灵少年不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小伙伴们,顿时就红了脸,忙将红豆相思结还给人家,并试着挽救:“其实……其实五彩缤纷的,也很好看加了这么多漂亮的珠子,编的人肯定是用了心思的……”
韩越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上去越发阴郁了,少女说着说着,就有些说不下去了,只好讪讪住了嘴。
倒是提醒她的少年抱拳拱了拱,说了一句:“阿芳不懂事,韩兄弟莫要见怪。”
小酌笑道:“这个东西我阿爹也有一个,据说是我娘亲亲手编的,编得可难看了,我阿爹还是当个宝,天天揣在身上,还不许我碰!”
那少年果然是个机灵的,闻言立马接话:“红豆相思结,原本就不看手艺,只重心意。”
他们一人一句,不着痕迹地把阿芳的失言给圆了回来。韩越要是聪明,就该顺着这个梯子下了,这样留了余地,双方面上都好看。可偏生,韩越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盯着失言的少女抿唇不语,也没有立刻将饰物接回来。
这小子可真小心眼呐!
阿芳以为他还在生气,一边暗暗嘀咕,一边服软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呀!”红豆相思结,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心上人送的,被人暗说品味不好,要换了她肯定也是要生气的这么一想,少女的道歉倒是真心实意的!
韩越又看了她一眼,眸色乌黑,仿佛藏着化不开的阴郁暗沉,深不见底。
但他却伸手将红豆结从她手里接了过来,握在手心里摩挲了两下,才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确实编得很花哨。”
阿芳呆了呆,边上的小伙伴们也一脸的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他性子古怪极了。
韩越却继续道:“她从小就喜欢鲜艳亮丽的石头,时常上山下水去翻找,那时候整个蓬莱境都几乎被她摸遍了,五彩斑斓什么样颜色的石头都有,再慢慢地一点一点磨成珠子她有一大盒子这样的珠子,但编在上面的这些,应当是她认为最好看的。”
他语气淡淡,神色却好似有些空茫。
蓬莱的小辈们个个噤声,生怕再说错点什么,再惹他不高兴。
小酌倒是没有这样的顾虑,笑道:“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今日之事,譬如今日生。”
韩越转头看她,只是片刻便点了点头:“前生事,前生毕,如此……也好。”
他反手一翻,手心里的红豆结就不见了踪影。
都是年轻人,虽然小小地闹了点不愉快,但转瞬也就忘到脑后了。韩越昔年在卜族,也是天赋好的那一拨,曾在长老们的手下学习过,面前这些又是蓬莱族人,自然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而蓬莱这些小辈初时觉得他脾气古怪不好相与,但碍着小酌的面子聊了几句后,却发现眼前这鬼灵对见识广且对蓬莱十分熟悉,甚至知道一些已经失传了的卜族古术。
应当果真如他所言,曾是蓬莱人。
如此一来,隔阂渐去,倒也还算融洽。
到下午,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湖面上波光粼粼,清风一吹很是凉爽。阿芳顿时坐不住了,提议说去划船,立马就得了响应。
渔村里最不缺的就是鱼和船了,一群人索性将那堆不要的礼物也搬上船,打算顺道沉湖。七八个人加上小酌和韩越,分坐三条船卓卓有余。
隐落海十分广阔,他们也不敢划远了,初时三条船还离得近,渐渐就被水波带远了。韩越孤僻,虽然跟着来了,却单独坐了条最小的船,离远了也没有刻意再凑过去。
都是年轻好动的年纪,又是彼此熟悉的,难得出来玩一趟,自然不会拘着,他即便离得稍远些,也还是能听到那边船上传来的欢声笑语,一阵接着一阵。
不一时,又传来了歌声,清脆婉转,顺着水波缠绵入耳。
“芄兰之支,童子佩玺,虽则佩玺,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支,童子佩牒。虽则佩牒,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韩越侧耳静静细听,恍惚间仿若回到了昔年蓬莱的观星节上,那个明媚大胆的少女,也曾这样毫不掩饰地唱出过心中的爱恋,面颊绯红如霞,眸光仿若比夜空中的星辰还要璀璨几分。
然而,须臾之间,红颜成白骨。
那时,他说等她轮回,会再去找她。
可那不过是安抚她的随口之言。
她将红豆挂饰塞给他的时候,也曾说哪怕是忘了,只要看到这个,一定会记得他的。
可终究她也再没有记得。
却原来,那样深刻强烈的情感,说过要和他同生共死的,最终也还是变成了陌路。
“你在哭?”
小酌不知何时跑到了他的船上,坐在他身旁托着腮侧头看他。
韩越一瞬回神,下意识地抹了把脸,却什么也没有摸到,他愣怔怔地呆了半晌,才抬头看小酌。
他极少有这样反应迟钝的时候,小酌想笑又觉得笑出来太不厚道,遂点了点他的心口,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脸上虽然看不出来,但这里却在哭的。”
韩越呆了呆,仿佛不能理解她为何会这样说,但最终却近乎本能地否定了她:“我没有哭……”
“我只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我没有独自留下,而是和你们一起去往归墟处轮回,那么现在,我应该也是和他们一样,是笑着的吧。”
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如果。
他一直以为他是为了能够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才抛弃了族人,但直到今时今日,他才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原来不知不觉间被舍弃的,是他才对。
小酌默然不言。
少女一曲唱毕,歌声已经停歇。
少男少女人并没有发现小酌已经换了船,他们正忙着起哄,笑闹声隔水传来,热闹张扬,格外有活力。不一时,那位嘴皮子利索的少年似顶不住众人的闹腾,也张嘴唱了一曲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少年歌声,比不得少女清脆婉转,但隔着水远远传来,也无端多了几分缠绵美好,忍不住叫人心驰神往。
韩越低下头,薄唇微微开阖,无声地跟着念了一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然而,期盼他这样回答的少女,早已经不在了。
小酌坐在他身边,托着腮望着江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了半天,她从袖子里拿出翠绿色的卷轴,还给了他这是韩越送她的生辰礼物,鬼灵送出手的东西,却半点没有沾染到他身上的阴森鬼气,反而带着温暖平和的灵气,生机勃勃的。
不用打开就知道是好东西!
小姑娘当着众人的面收下了,此时就又退还给了他。
韩越抬头看她。
这已经是他所能拿出手,最好的东西了。
也是对圣童而言,最为合适的礼物。
然而,小姑娘却笑着,道:“这不是你的东西,也不会是我的。”
她望着已经走上了截然路途的鬼灵少年,目光里含着笑,清澈剔透,仿若洞察所有:“你应当……物归原主。”
韩越沉默了片刻,伸手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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