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早年修缮范氏旧宅时,悄悄在府里建了密室。你阿爹藏在密室里,没人能瞧见的。”四儿被我的模样吓住了,怯生生道。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于安刚从天枢回到新绛,赵鞅为他在国君面前请了功,除了守卫都城的官职外,国君还另赐了他一处范氏的旧宅。赵鞅原意是叫圬人将宅子修缮好了,再叫他们一家人搬进去住。可那么热的天,于安却坚持自己动手修整了所有的房间。我那时还以为,他是初到新绛,不愿劳师动众引人注意,没想到他竟是早计划好了要在自己的府里辟出一间密室来。他想防的是谁?谋的又是什么?
四儿见我恍神,便有些急了:“阿拾,你是在生我的气吗?这事不是我故意不告诉你,我也是那晚见到你阿爹才知道自己家里有间那么奇怪的屋子。夫君瞒着赵氏偷建密室是不对,可他们董氏一族以前遭过大难,他这么做也是怕自己将来万一有什么不测,起码董石还能有个地方先躲一躲。天不塌,最好。天若塌了,总不能砸了孩子。”
“四儿,董氏的事、我阿爹的事,我们晚些时候再说。我现在只再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我撇开心中对于安的种种猜测,紧紧地握住了四儿的手。
四儿一愣,点头道:“你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一定都告诉你。”
“你离开新绛前,无恤可去你们府上找过于安?”
“好像来过两次。”
“去做什么?”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不清楚,他们两个只是关在屋子里说话,夫君没让我侍奉,我就连水都没送。怎么了?”
“没什么。”无恤真的去找过于安,聪敏如他一定早就发现了公输宁机关图上的另一个秘密,所以那晚他不是一个人去了智府,于安也去了。为了救阿藜,他竟将自己的生死托付给了于安……
“阿拾,你脸色好难看,要躺下来休息会儿吗?”四儿担忧地看着我。
“我没事。”我解了身上厚重的外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四儿道,“走,里屋有炭火,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我把我的身世都告诉你,你把于安的事也同我好好说说。”
“天啊——你,你有孕了!”四儿瞪着我藏在外袍里的肚子,呆若木鸡。
守着一炉炭火,望着一窗飞雪,我将自己与无恤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四儿。她听说狄女的儿子乃是府中马奴之子后,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负心”二字。我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真正原谅无恤,但对我,她没有半句指责。以前她最怕我有孕,千叮咛万嘱咐,警告的话虽难听,却也说了一大堆。可如今我真的有了孩子,她却竖起了她的翎羽,像母鸟守护雏鸟般全心守护着我腹中的孩子。她怪我不懂为母之道,不懂养胎之法,怪我不知道羸弱的身子是没办法熬过生产之痛的。
此后,四儿开始每日忙进忙出,一面细心照顾着我,一面又一日两顿亲自到庖厨给阿藜做清淡的饭菜。我知道,她是在强迫自己不要停下来,因为只要她一停下来,哪怕只有片刻,我立马就能在她眼中看到她对于安、对董石蚀骨的思念。
我回不去的晋国,她也回不去了。
董氏与赵氏的恩怨,邯郸与赵氏的恩怨,能说的我都说了。可同样的事情,四儿听于安说过,听赵稷说过,单纯如她在我们截然不同的说辞里完全迷失了方向。我心疼她误闯了这个可怕的世界,她却心疼我一直活在这个可怕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岁末将临,冬日寒冷的北风冻结了大河的波涛,一场连下三日的大雪过后,我们终于又见到了久违的阳光。松软、洁白的雪厚厚地积满了整间院子,平整的雪地闪着金色的碎光,被宫婢们踩出深深脚印的雪洞里又透着迷人的淡淡的幽蓝。阿藜裹着狼裘、抱着火炉在门口看雪。我同四儿一起到庖厨蒸稻米,浸槐花,打算做几个清甜的夏花团子给他吃。天冷,阿藜周身发痛,昨夜一口饭菜都没吃。
我们这厢刚在青铜甑(1)里铺上荷叶,放上越国来的稻米,就听到有人来找掌管庖厨的宰夫,说是宫里的巫臣卜了日子,郑伯两日后就要出发回都城了,让宰夫准备好路上的吃食。
寺人走后,我急忙嘱咐了四儿几句就匆匆往住处走,路上果然遇见了一脸喜气的阿素。阿素问我去了哪里,随侍的宫婢即刻恭恭敬敬地替我答了。我询问郑伯是否要回都城,阿素点头喜道:“我们的事成了,郑伯已经答应明年春天到廪丘与诸侯会盟了。”
我心里凉了一大截,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会盟之事既已定了,那我们现在是要回临淄,还是与郑伯同去新郑?”
阿素擒着我的手,微笑道:“不是我们,是我与你阿爹要先随郑伯回新郑,再回临淄同我义父禀告这个好消息。你和阿藜就尽管安心留在这里。这里的温汤能通气血,阿藜的腿脚怕寒,呆在这里过冬最好不过。你自己的事也大可放心,你阿爹已经留了暗卫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到你和孩子。待明年暮春你生产时,我一定赶来陪你。”阿素正说着,我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赵稷。赵稷见我看见了他,就迈步走了过来。阿素见来人是他,便推说自己要整备行囊,带着宫婢速速走了。
“恭喜邯郸君,终于得偿所愿。”我对赵稷轻施一礼。
赵稷低头看着我,张口呼出一口白气,却没有说话。半晌,当我以为他对我无话可说时,他突然开口道:“之后几月,阿藜要劳烦你照顾了。你自己身子重了,也要记得多休养,别总是半夜不睡,坐在院子里吹风。”
“劳邯郸君挂心,坏习性不好改。”我知道自己这些日子都活在他的眼皮底下,却不知道夜里他的眼线睡了,他的眼睛却还能看到一切。
“你阿娘生你兄长时很不容易,我怕你随她,所以已经送信让陈盘将他府里善接生的产婆送来。你自己通医理,该准备的也早些准备好。外面的事有我,你就不要太操心了。”赵稷说完迈步就走。
我转身唤住他道:“攻晋之事郑伯几个月都没松口,你最后到底同他说了什么才扭转了他的心意?”
“你以为我这几个月都在劝说郑伯攻晋?”赵稷转身看着我。
我不置可否。
他浅浅一笑,道:“女儿,记住,人的心意是不能强扭的。谋心之事,需顺时、顺势、顺情,才能于无形之境得常胜。我这几月,与郑伯谈了两国婚嫁之事,谈了齐、郑此后三年的盐铁买卖,唯攻晋一事,只字未提。你可知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在等一个人死。他死了,郑伯自然就会听我的话。”
“谁死了?”我直直地盯着赵稷幽深的眼睛。有阳光移过树梢,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很亮很亮,一阵不知方向的风从积满白雪的屋顶吹落大片大片晶莹的玉屑似的雪末儿,赵稷冲我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我呆立,良久,轻轻吐出一片白色的叹息。
赵鞅死了,那个驰骋晋国朝堂数十年,铜铁铸成的男人死了。
压在郑伯心上的最后一根稻杆落了,七国大战的夔鼓之声已然敲响。乱世,史墨说的真正的乱世,已经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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