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素因所说,洗完澡,小素和换上了新衣裳,终于和他四个哥哥一样,也将苍岭图腾穿上了身。
随后,他被奴仆引着去了素因的书房。
仆从退出之后,他局促不安的站在屋里,偷偷看向矮几后席地而坐的素因。
“上来。”素因慢条斯理的整理着堆成山的书册、玉简、卷帛。
小素和爬了几层台阶,杵在矮几前。
素因腾出一只手,在身侧的木质地板上轻轻拍了拍,见他过于拘禁,便放软声音,和煦笑道:“莫怕,坐到大哥身边。”
小素和略有迟疑,绕去矮几后,学着素因的模样盘膝而坐,脊背直挺。
矮几不宽,却足够长,兄弟俩并排坐着尚能空出一个人的位置。
“你母亲可曾教过你读书写字?”又补充,“人族的。”
“有。”
“哪些书?”
小素和一一说了。
素因微微颔首,眼睫轻垂,若有所思。
拿定主意以后,自面前的书册里抽出一本,递过去:“背下来。”
小素和双手接过来,眼睛一瞄,是苍岭王族族谱。
素因嘱咐完,继续整理面前的书海,不再言语。
小素和掀开来一页页看着,默默在心里背诵,有些先祖的名字起的生僻,他并不认识,也不敢问,只在心里将这些生僻字一笔一划记清楚了,稍后回去询问母亲。
许久,听见素因问:“小小年纪,坐的像棵树,一动不动几个时辰,不嫌累么?”
“不累。”才怪,可他是学着素因坐着的,哪里敢说累,至于说辞,在他母亲多年教导下,张口就来,“身为苍岭的王子殿下,需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恩,乖。”素因颔首赞许,自己却软了脊背,以手支头,将身体的重量全压在桌面上,毫无形象可言。
小素和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自家这位大哥,一点儿也不按理出牌。
“背完族谱以后,还有这些。”素因将面前已经分门别类的书册,推至他面前去,“全背完了方可离开书房。”
小素和望着眼前比他还高出半个头的书册,惊讶的张着嘴。
“有问题么?”
“没、没问题。”
“那就继续背吧。”
素因说完,闭上眼睛小憩。
小素和唯有苦着脸继续背诵族谱。
又过了几个时辰,他又困又累,注意力明显开始不集中,人也有些摇摇欲坠。
慢慢佝偻的脊背,忽被素因重重拍了一下。
小素和险些惊的跳起。
素因训斥道:“坐相呢?”
额头与背后皆是汗津津的,素和哭丧着脸道:“我累。”
素因勾起唇角:“身为苍岭的王子殿下,不是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小素和扁了扁嘴,眼眶子里蓄出了泪。
素因慢慢坐直身体,肃声道:“往后你在我身边的日子还长的很,倘若一直装模作样,你会有吃不完的苦头。”
小素和点头如捣蒜:“我知错了。”
素因本也不是为了惩罚他,指着靠墙摆放着的一张软榻:“记着就好,困了先去休息,醒了再看不迟。”
“还好,我还可以再背一会儿。”
小素和没有说谎,原本是困了,被他大哥一巴掌拍的清醒了不少。
但他的“一会儿”的确是一会儿,没过半个时辰,瞌睡虫又上了头。
素因正在处理属地呈上来的折子,眼尾扫见他身子向前一倾,遂探手过去,手掌心朝上,接住他即将砸在桌面上的小脸。
口水黏在他掌心里,素因微微蹙眉,旋即笑了笑,将他抱去榻上休息。
尔后走出书房。
*
素因去了鸾族领地。
他先前给肩头伤口敷上腐骨膏,原本就是打算去见青苒的,被素和给耽搁了。
鸾是一种与凤凰在形体上颇为相似的羽类,不常见凤凰与鸾鸟者,通常只能从颜色上加以区分,赤为凤凰青为鸾。
所以鸾鸟在羽族内血统不低,却由于生性温和,长居于山林深处,多数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缺了些财富权势。
树屋里,青苒在给素因敷药时,显得忧心忡忡:“殿下的伤一直不见好,还是去找息岚前辈诊治一下吧,我的医术过于粗浅了。”
“怎么会,已经不怎么疼了。”素因安慰着她,心里感叹息岚不愧是他们凤族第一医修,腐骨膏的效果着实不错,青苒一丁点也看不出来。
青苒收了药瓶:“殿下每次都这样说。”
素因道:“叫我的名字。”
青苒避开他滚烫的视线:“不敢。”
“先前在银海玉楼,你怎就敢了?”素因提起来时云淡风轻,可那双灼灼红眸盯紧了她的脸,见她面色平静,才安了心。
至始至终,他没有问过青苒那晚陷害他的凤族是谁。
他怀疑过自己的三弟素泽,调查的证据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他实在想不出是谁了,自此事发生后,青苒一直留在族中,再不曾与那人有过联系,而且,还用“萍水相逢之人”与他解释过一句。
或许青苒对那人稍稍动了心,但也只是“稍稍”,至少经过素因十数年来仔细观察,应是如此。
他也不再追查了,陷害之仇可以放下,他只要那人往后莫要再出现。
青苒很无奈:“殿下……”
素因很固执:“叫我的名字。”
“素因。”被他纠缠数百年,她深知他的固执,“你今日来的巧,我正准备递消息过去,我打算闭关几十年,你的伤,还是交给息岚前辈吧。”
素因立刻蹙眉:“你又准备躲着我?”
青苒低垂着眼睛:“我刚步入十四阶不久……”
素因摇头:“你步入十四阶三百六十六年九个月零七天了。”
青苒一时语塞,轻轻叹口气:“你究竟让我说多少遍呢,我与你是没可能的。”
“我未娶,你未嫁,如何不可能?”
“我为鸾族长女,往后得接任我母亲的族长之位,不可以嫁人。”
“我素因的夫人,未来的苍岭王后,比不上区区一个鸾族族长?”素因将衣服穿好,站起身静静俯视着她,“再说,你就算当上族长,往后还是得成亲生子。”
“不,我鸾族是女主外男主内,我不是嫁,是娶。”
素因挑挑眉:“这简单,我回去和我父王说,苍岭我不要了,爱给谁给谁,我要入赘到你鸾族,你主外,我为你主持家务,做你背后的男人。”
青苒脸皮薄,三言两句被他气红了脸,又不善言辞,指着门道:“出去。”
“别恼,我逗你的。”
素因陪着笑脸离开了树屋,落在古树下,又仰头道,“苒苒,等你出关,我再来提亲。”
青苒没有理他。
素因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只会讨人厌,便先离开了。
其实素因并不是真觉得鸾族族长比不过苍岭王后,他很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差别。
可他更清楚以青苒腼腆柔弱的性子,根本就不适合担任一族之长。
她两个妹妹强过她许多,往后族长的位置她是坐不稳的。
有他在,她无恙。
可姐妹反目,对她而言才是最大的伤害。
素因视她如命,自然舍不得她受一丝委屈。
尽管苍岭也是个是非之地,可在他素因的眼皮子底下,有能力也有把握护她一世周全。
旁人无法理解他堂堂苍岭大殿下,怎就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与青苒之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或曲折离奇的相遇,只是偶然在羽族一位前辈的寿宴上同席而坐,他对这个娇羞柔静的姑娘一见钟情。
就是如此简单。
……
素因离开后,青苒独坐树屋里静静发呆。
旁人无法理解素因为何吊死在一棵树上时,同样无法理解青苒为何死活看不上素因。
不是她眼光高,即使眼光再高,素因也配得上。
每个境界每个时代,总有那么几个并驾齐驱的天骄,譬如再过三千年,有云竹子、叶溪、第五清寒、傲视……
而素因的时代与境界里,四宿十方,无人能出其右。
七百年前,某个凤族老者的寿宴上他对她一见钟情,寿宴刚结束他便追上她的仙车,表明他对自己的喜爱之情,表达了想娶她回苍岭的心愿。
青苒真真切切被吓着了,停在半空中,由着他一本正经滔滔不绝说了半个时辰,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她返回家中,隔了几日,他竟真带着聘礼前来提亲,她才意识他可能是认真的。
却又觉得他过于肤浅唐突。
青苒以“不了解”为理由拒绝了他。
三个月后,她便收到一卷来自苍岭的书信,是由几只凤凰驮着的、宽半丈长达三十几丈的帛书,竟是素因不眠不休亲手写了一篇跨越上万年历史的回忆录。
青苒震惊之余,不忍辜负他的心血,闭门认真看了十数日。
看完后走出树屋时,他早已站在树下,不知站了多久。
清晨朝阳灿烂,却敌不过他那双烈火一般的红眸,他对着她笑:“苒苒,眼下是否对我有些了解了呢?事关我苍岭,尚有诸多隐秘之事不方便写出来,你若有兴趣,我亲自讲给你听?”
青苒觉得,这世间但凡不是早已心有所属的姑娘,面对素因的攻势,很难不动心。
她只是个平凡姑娘,自然动了心。
可这颗叫做爱情的种子才刚萌芽,便被她自己亲手掐断。
因为素因前脚刚走,王后的使者后脚就来了,告诉她素因的妻子早有人选,警告她不许痴心妄想,更不许挑拨他们母子之间关系,否则便要她阖族不得安宁。
她母亲也来劝,一再提醒她王后面慈心黑,并不希望她嫁去苍岭。
那是个可怕的是非之地,不适合她生存。
她深以为然,趁着尚未弥足深陷,收回自己妄动的心思,早早抽了身。
*
素因回到苍岭时,短短七日,小素和已经背完了一大半书籍。
素因抽查了一部分,确认他是真的背下了,惊讶于他过人的聪颖。
“你背的这些,理解么?”
“有些理解,有些不理解。”小素和将一摞书简推过去,“不理解的我挑出来了,描红的地方。”
“来,大哥讲给你听。”
……
青苒闭关,素因便将全部心思放在了教导幼弟这件事上。
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为人处世,教他功法招式。
小素和的学习能力很强,尤其是功法,几乎过目不忘。
素峦看他的目光越来越不善,素因却是越来越喜欢。
素因如今接近十六阶,是两处一级界、三处两级界的界主,他去属地巡视时,时常将小素和带在身边。
是为言传身教。
*
时间过得很快,青苒出关了。
正当素因准备前往鸾族提亲时,却接到了他母亲渡劫失败大限将至的消息。361读书
王后不在苍岭,居住于距离苍岭较为遥远的桃源山。
素因立刻与素峦赶了过去。
近身侍奉数年,王后油尽灯枯,却苦熬着不愿归入混沌。
素因明白,她一直等着自己的丈夫来探望她一眼。
可数年时间,他与素峦分别回去请了好几回,哪怕他在滂沱大雨里跪了十数日,他父亲依然避而不见。
相比较素峦的愤怒,素因十分平静。
他父亲还是王子之时,并不得势,王位本是他大伯父的,是凭借着他母族的势力,斗倒他大伯父,他父亲才有今日。
起初时,苍岭暗中需要给他母族纳贡,父亲做事情得看他舅舅的脸色,更是对母亲言听计从。
素峦尚未出世,他不知道,可年幼的素因印象非常深刻。
他了解父亲受过许多屈辱,对母亲心存怨恨,后来随着他父亲在金羽尊主的提携下逐渐站稳脚跟,他母族为王的舅舅却因内乱式微,情况才有所改变。
父亲不肯来,可以理解。
母亲曾是外域凤族的大公主,何等的骄傲,再怎样想见父亲最后一面,父亲不来,她也不会主动前去。
怪只怪夫妻之间掺了太多利益,最终结成了仇怨。
“阿因啊。”
王后弥留之际,支开了素峦,拉着他的手道,“你舅舅也步入了天人五衰,我兄妹撒手离去,你与母族的联系便弱了,听我一句劝,娶了你凤仪表妹,她一直喜欢你,我常接她来身边,就是为了让你与他多些相处……”
素因跪在床边:“母亲,我并不需要依靠母族的势力。”
“不……”
“您难道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么?”
王后苦笑摇头:“阿因,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更相信你父亲,知道你斗不过他。”
素因不解的望着她。
王后闭了闭眼睛:“你父亲恨我是恨进骨头里的,可他除了与我死生两不见,碍着我的娘家,他不敢拿我怎样。等我死了,待我最亲的大哥、你舅舅也死了,他怕是会向你下手……”
素因竟听的想笑:“我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即使他曾受过舅舅欺负,也不会迁怒到我身上来。”
王后面露悲苦:“有些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你大伯父继位,你其他几位伯父相继被他害死,你父亲年纪最小……他那时逃去你舅舅那里,你舅舅原本没打算救他,可我却一眼看上了他……”
素因不觉得奇怪,他们兄弟几人遗传了家族的好相貌,各个丰神俊朗,却都远远不及他们的父亲。
王后继续道:“那时,你父亲是有一位原配夫人的,出身苍岭凤族,你舅舅逼着他亲手杀了那个女人,娶了我为正室。”
素因瞳孔微微紧缩:“父亲……亲手杀的?”
“你舅舅看着他杀的,你父亲那会儿和你现在一样,也是即将步入十六阶的修为,抱着那个女人的尸体痛哭了一整夜,可一转眼,却又能若无其事的迎娶我。也是因此,你舅舅认为他可堪重任,决定栽培他。”
王后握紧了素因的手,“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忘不了她,即使他如今得到了一切,终究是放不下。整个凤族,只有金羽和他修炼出了意识假内丹,金羽早已经二十阶,他却一直无法突破十九阶,我怀疑,他困于此事困出了心魔,我怕他为了斩心魔,有朝一日会拿你或者阿峦下手,阿峦不及你有城府,我不敢告诉他,怕他弄巧成拙……你娶了你凤仪表妹,她智慧过人不输给你,亲哥哥又是下一任的王,你父亲必定有所顾忌……娘知道你喜欢青苒,可她帮不了你,只会成为你的负担,你整天围着她转,惹了多少笑话,你父亲从来不管,作为长子,也不想着给你娶个有背景的妻子,其心可诛啊……”
素因陷入了沉默,微弱的烛光映着他的脸色忽明忽暗。
半响,他开口:“父亲不会。”
“你怎知他不会?”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不会。”
王后叹道:“你到底像谁,我与你父亲,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性子?”
她咳出大口的血来,素因忙攥起袖子仔细擦拭:“母亲莫要激动。”
“母亲!”
素峦去请他父亲,依然无果,匆匆赶了回来。
见到她胸前满是鲜血,吓了一跳,快步上前也跪在床边。
王后并未看他一眼,只紧迫的盯着素因:“我临终前两个心愿,其一已经无法达成,第二个心愿,便是要你娶你表妹凤仪,你应不应我?”
素因嘴唇轻颤,说不出口。
素峦怒气冲冲推了他一把:“快答应啊,你还在想什么!”
素因最终点头:“我答应您。”
王后不依不挠:“当着阿峦的面,你起誓。”
素因将手覆在胸口处:“我以心魔立誓,愿娶凤仪表妹为妻,若违誓言,便让我素因此生心魔缠身,万劫不复……”
“阿因,莫要怪娘强迫你,娘其实早该强迫你,不该让你诸事都随着性子来……你瞧,阿峦样样不如你,我却对他十分放心,舍不下你,只因你实在太多情,不知这世间什么都是多多益善,唯独不可多情啊……”
王后流下眼泪,尖利的指甲将他的手背抓出几道狰狞血痕。
她想要他记着疼,牢牢记着她的话。
————
自水幕中看到这里时,简小楼望向素和,观察他的情绪。
除了有些伤怀,并无其他。
她问:“你父亲杀妻之事,你知道?”
素和回过神:“知道。王后所言不虚,以我父亲的资质与悟性,始终无法突破十九阶,无法成为当时的四宿第八圣,的确是困于心魔。这是他大限将至,让位于我之前,亲口告诉我的。”
“那、他真的有想过拿素因来斩心魔么?”
“不知道,但事实说明即使有过这样的想法,他并没有动手。”素和怅惘道,“我父亲名孤湛,与孤劫听着很像亲兄弟,个性却大相径庭,一个怕孤独,一个酷爱孤独。父亲他姬妾成群,儿孙满堂,却要么闭关修炼,要么独自在山顶上养花种草,很少与我们接触,十数年也见不着他一次。即使他传位于我,也只是觉得我合适,对我没有半分父子亲情。如我大哥说的那样,他只喜欢有用的儿子……”
略微一顿,“可我觉得,他是真心疼爱我大哥的,那时大哥不知为何与父亲在凤凰神殿起了争执,父亲一怒之下将他驱逐出了苍岭。我再见到父亲时,察觉他沧桑许多。在此之前,二哥杀了三哥,他都没有表现出丝毫伤心,在他看来,兄弟之间互相争斗并无不对,羽族信奉物竞天择,最强的那个方可为王。还有,父亲闭死关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为王之后善待我大哥,莫要赶尽杀绝。”
“你可知素因与你父亲因为何事争执?”
“那得问渣龙了。”素和提起此事,不知该持有什么态度,颇有些阴阳怪气,“我那几个哥哥斗得你死我活那会儿,我是第一个遭殃的,多亏了渣龙和戚弃暗中为我筹谋,我四哥断了一条手臂,我二哥杀了我三哥,害我二哥被放逐,尔后我大哥与我父亲生了嫌隙,也被放逐,年纪最小最没背景的我成功上位,不知惊呆了多少人。”
简小楼狐疑的看向夜游。
夜游本来对偷窥别人的隐私没兴趣,不知何时起,他也认真起来:“你四哥那条胳膊是我们干的,因为他在背后捅你刀子。你二哥杀你三哥,我们只是添油加醋,加快了进程。至于素因和你父亲起争执,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素和摩挲手指:“你不知道?当时你亲口说是你干的。”
夜游回忆道:“那天是我们从迷途寺出来,与第五清寒商量怎样实现赤霄天变那天吧?为了激怒你,惹你和我大打出手,让世人知道我们决裂,我当然要将所有坏事儿全往自己身上揽了。”
素和与他对视,想要确认他是否说谎,可时至今日,有什么必要说谎?
“你真没动手对付我大哥?”
“不是没动手,是没来得及动手。素因不是简单人物,不,甚至于说,是个可怕的对手。”
夜游一直也没想通,素因为何会在最后的节骨眼上和他父亲撕破脸?
他只要再熬一阵子,等苍岭王去世,王位便是他的了,急什么呢?
如此老奸巨猾的一个人,竟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简小楼越听越感觉不对劲儿。
一直以来,素和常念叨小时候素因待他好,后来越来越讨厌他,再后来发展到置他于死地。
起初不明原因,四千年走一圈回来,原来是素和与青苒的“心上人”长的一样,素因越看素和越讨厌。后来又因一个预言,说他将死于素和之手,他便先下手为强。
简小楼对素因了解不多,这个理由绝对是成立的。
然而看罢素因的往事,她开始动摇了。
不只她,跟随着影像重走一遍来时路,又从另一个侧面去了解过素因之后,素和也感觉这其中疑点重重。
————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一身缟素的素因回到自己的殿中。
他疲惫的坐在矮几后面,拔开灯罩,指尖在灯芯一捻,业火燃起,照亮书房。
“大哥。”素峦在外敲门。
“进来。”
同样穿着丧服的素峦走进来,他学会敲门,终于不再挨骂了,可他眼底阴云密布,略带一丝暴戾,喝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
“我问你今日对凤仪表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素峦咬字用力,颈部青筋暴起,“不能娶她?你是不是忘记了,你答应过母亲什么!”
“我本就没打算娶,只为让母亲安心离世,不得已说了一个谎话罢了。”
素峦瞪着他道:“但你发了心魔誓!”
素因道:“我遵从本心,无愧于心,何惧心魔誓?”
素峦怒道:“你没听凤仪表姐说吗,舅舅本来就进入了天人五衰,母亲离世的消息,令舅舅伤心欲绝,怕是也没几日好活了,你不娶凤仪表姐,咱们和母族……”
素因目光沉沉:“既然如此,你娶。”
“凤仪表姐看不上我,不然我巴不得娶了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她。”
“那就去努力……”
“少和我说什么精诚所至!”素峦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小时候,你天天拿这些鬼话来诓我,后来老三出生了开始诓老三,接着是老四,现在轮到小五。但是大哥,枉你聪明绝顶,怎就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呢!”
素因低头不语。
“你看到母亲的下场了吗?她努力的少吗?付出的少吗?可结果呢,到死父亲都没有去看她一眼啊。”提起母亲,素峦红了眼眶,“有些事注定做不到,有些人注定得不到。曾经我以为没有凤仪表姐我会死,后来我放弃了,才发现爱慕我崇拜我的好姑娘多的是,时间久了,念想也就淡了……”
哐当……
轻微的响动从书房后的卧房传来。
素因这才发现卧房里有人,用不着神识窥探,必定是素和。
素峦太过激动,并没有察觉,还想继续说下去,素因制止了他:“你先回去,让我静一静。”
“大哥!”
“出去!”
素峦只能拂袖离去。
等素峦离开将门带上,素和从卧房里绕了出来,露出许久不见的局促:“大哥,我不是故意偷听你和二哥说话。”
素和先前一直和素因住在一起,素因去桃源山侍奉母亲之后,他也回到了自己母亲身边。
昨日葬礼他出席了,只是没和素因说上话,特意来他房间等着他,竟睡着了,被素峦吵醒。
“我知道。”素因想给他一个微笑,牵动嘴角笑不出来,招招手,“过来。”
素和过去矮几后面坐下,与人不同,妖的成长极为缓慢,他距离成年还很遥远,心智与人相差不多,都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
见素因眉宇不舒,容色憔悴,他劝道:“大哥不如先去歇一歇吧?”
“不必。”素因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块儿绢布,平摊在桌面上,提起笔来开始写字,“依照咱们苍岭的规矩,作为长子,我得为母亲守孝三百年,稍后有的是时间休息。”
素和也就不劝了,两手托着下巴看着他写字。
“苒苒吾爱,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此时的素和并不知这属于私信,素因写一个字,他看一个字,毫不避讳。
平时素因写公文,他便经常看着,模仿着素因的坐姿、笔迹、口吻。
在他眼里,大哥的举手投足都是大丈夫该有的样子,大哥的每一句话都是至理名言。
然而想起素峦,他脱口而出:“大哥,二哥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
“他并没有说错。”素因笔下不停,边写边道,“我并非天真,也知道无论我付出再多,或许此生最终无法得青苒为妻。但我不喜瞻前顾后,结局未定,何必?量得失,给自己留下退路的爱,岂能称得上是爱,得不到也是活该。”
素和哪里听得懂,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点点头。
素因顿了顿笔,莞尔一笑:“你还小,待你再长大一些,遇到一个你钟情的姑娘时,但愿你能明白。人生一场豪赌,成为赢家固然好,若是不幸输了也无需沮丧,因为总也不是一败涂地。”
素和依然听不懂,但他将每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就像背诵族谱时遇到生僻字一样,早晚会懂。
说话间,素因给青苒的信已经写完了,素和看着他召唤来一只彩羽鸟,将信送了出去。
整封信里只表达了素因对她的思念之情,以及三百年守孝不得外出的无奈,只字不提丧母之痛,以及宁违心魔誓也不负她的坚持。
素和觉得很奇怪,平日里受了一丁点小伤也要去找青苒诉苦的大哥,为何在面对真正的痛苦时,却选择独自承担。
他也没有问。
接下来三百年,大哥守孝在家,多的是时间教导他。
同时,不能出门的素因每隔一阵子便要写信给青苒,似乎也期盼着青苒能主动前来苍岭看望他。
但终究只是奢望,至始至终,连封回信都没见着。
在那三百年里,年纪渐长的素和对青苒怀着一腔怨忿,决定等素因守孝期满,再去鸾族提亲时一起跟过去瞧瞧,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女人,害他大哥吃了这么多苦。
然而几千年以后,当素和遇到素因口中那个“钟情的姑娘”时,他终于懂得,当时的素因怀着憧憬和期盼,其实是幸福的。
真正的苦,是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一败涂地。
但也在更遥远的将来,领悟了素因那句“总也不是一败涂地”,得不到的只是一个女人,收获的却是俯仰无愧,一世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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