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守着的丫鬟被大理寺的差役拦在门外,满脸焦灼地看着水芝:“姑娘,我拦不住他们……”
“宁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水芝从那面具认出了他的身份,却是柳眉倒竖,粉面含嗔:“就算是王公贵族,来了莳花阁也要讲究礼数吧?”
她微微偏过身,只以侧脸对着贺兰舒:“让公子受惊了。”
贺兰舒看着她的脸,似是入了神,并没说什么。
“水芝姑娘有所不知,”卫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本王这个人,从来不讲礼数。”
水芝垂下眼睫,硬声说道:“王爷,先来后到,眼下我有客,恕不能奉陪。”
卫珩施施然走到圆桌另一端坐下,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本王来你这里,是想讨一碗丸子汤喝。”
他将杯盏移至唇边,浅浅地抿了一口:“就是昨日你吩咐厨房,让秦桂枝做的丸子汤。”
水芝瞳孔猛地一缩:“王爷这是何意?我听不明白。”
“那本王就再说明白点。昨日秦桂枝端着一碗丸子汤到了你的房中,进去的时候金镯子戴在左手上,出来的时候便换到了右手。中间发生了什么?”
水芝一言不发地跪坐着,只是紧抿的嘴唇泄露了内心的焦灼。
“本王猜猜,定是你一个不小心,打翻了热汤在她左手腕上,又借着替她擦拭的工夫,劝她将镯子脱了下来。”
水芝的眼睫颤了颤,想开口说什么,却终是咽了下去。
“秦桂枝有个习惯,厨房里当日剩的食材,便会拿回家里吃用,尤其是像丸子这样做起来费时费力的。
“她欢欢喜喜地带着肉丸回家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腕上戴了十多年的镯子,竟然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淬了砒 | 霜的凶器。”
“而当她一家三口翻滚在地上,疼的死去活来的时候,都还不知道始作俑者,便是今日和颜悦色的水芝姑娘呢。”
卫珩说得云淡风轻,话语间却透着藏不住的寒凉。
“你有什么证据吗?”
水芝的面色褪尽了惊惶,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冷静。
“辛苦宁王殿下,今晚来我这里说故事,”她声音尖锐,含着若有似无的嘲讽,“但没有证据的话,故事说得再好,也对不住您铁面阎王的名声呀。”
“你很聪明。”卫珩看着她的目光里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欣赏,“本王喜欢聪明人,所以,本王要赏你。”
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
进来的是阮秋色。
她端着一个瓷白的双耳海碗,里面盛着满满一碗的丸子汤。这汤还冒着热气,蒸腾起来,熏的她的脸有些微红。
她两只袖子挽到了小臂上,露出一小节纤细白皙的手腕,在海碗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小巧。她左边的手腕,有一块隐隐发红,而右边,戴着一只缠枝莲纹的金手镯。
那手镯顺着胳膊垂下来,时不时地与碗沿碰撞作响,发出泠泠的声音。蒸汽氤氲,在手镯上润出了细密的水珠来。
“阮画师亲手烹制的丸子汤,与秦桂枝昨晚喝的一模一样。”卫珩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冷,“水芝姑娘,喝吧。”
水芝双手攥着裙摆,骨节隐隐发白。她似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一句:“谢王爷美意,可小女眼下没有喝汤的兴致,希望王爷不要勉强。”
“本王最喜欢勉强了。”卫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以眼神示意时青,将一个空杯子递进水芝颤抖的手里。
“要么老实喝了这汤,要么承认自己交换手镯,毒杀秦桂枝一家。”
卫珩将水芝急变的脸色收入眼底,突然硬起了声音:“还有在杏仁酥中下毒,毒害镇北侯世子等五人的罪行。”
水芝手一颤,那杯子直接滚在了地上。
卫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索性亲自又取了只杯子,舀了一勺热汤,塞进了水芝手里。
“砒 | 霜的滋味听说很是难熬。要忍受肠穿肚烂之苦,直到七窍流血而亡。”他看似惋惜地叹了口气,视线突然落在了坐在一旁的贺兰舒身上,“像你这般美丽的女子,在地上翻滚挣扎,怕是不好看呢。”
水芝微微偏过头,深深地看了贺兰舒一眼。从方才卫珩进来,他便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不知落在哪里,却从未与她交汇过。
她垂下眼睫看着手里盛了汤的茶杯,半晌,轻叹一声,竟缓缓将那杯子举到了唇边。
卫珩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慢着。”他扬起了一边嘴角,“本王改主意了。”
他又盛了一杯羹汤,放在了贺兰舒面前。
“好喝的汤不能让水芝姑娘独享,贺兰公子何不一起尝尝?”
水芝的瞳孔骤然放大了些许:“不可!”
“有何不可?”卫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她,“相信贺兰公子不会拒绝本王的美意。”
沉默了许久的贺兰舒低头笑了:“王爷好意,贺兰自然笑纳。”
他说着端起了盛汤的茶杯,毫不犹豫地举至唇边,仰头就要饮下。
“公子!”
水芝的眼里溢满了水光,声音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一般滞涩:“汤里……有毒。”
***
直到水芝被大理寺的差役押出了房门,阮秋色才放松了一直屏住的呼吸。
“居然真是水芝姑娘……”她心里有几分惊愕,几分怅然。水芝姑娘在莳花阁里最为清冷孤高,与她并不相熟,她没想到水芝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王爷真是好棋。”贺兰舒轻笑一声,“将我叫来,原来是要陪您演这场戏。”
“本王欠你一个人情。”卫珩语气微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方欠了他人情。
“不必。”贺兰舒看着桌上的空杯,轻叹口气,“是我欠了水芝姑娘一份心意,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阮秋色想起方才水芝被带走时,眼里水光盈盈,只是盯住贺兰舒不放,也觉得有几分感慨:“是啊,她明知公子是在配合宁王做戏,却还是宁可承认罪行也不愿你犯险,是真心倾慕你的。”
贺兰舒神色僵了一瞬,正想开口解释,就听见卫珩冷哼一声:“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这话阮秋色也不能否认。她叹了口气,看卫珩转身向外走,便想着跟上他的脚步。
才刚走两步,胳膊却被人轻轻拉住了。
“阮姑娘,”贺兰舒笑得眉眼温和,“这镯子怎么能一直戴着。”
他抬起她的手腕,轻轻将那只可能残余着□□的金镯子取了下来。
“多谢公子。”手被他抓着,阮秋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想将手抽出来。
“阮姑娘手腕纤细,适合戴镯子。”贺兰舒并没松手,反而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玳瑁镶金手镯,錾刻着精致的海棠花纹,花朵叶脉包镶红宝碧玺,看上去轻灵生动。
他不由分说地将那镯子扣在阮秋色手腕上,满意地欣赏了一瞬,才松了手:“想着能再见到阮姑娘,就带来了,我眼光不错。”
阮秋色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去解那镯子:“贺兰公子这是做什么,这不合适……”
那镯子机关精巧,她鼓捣了半天不得要领,竟也没能解开。
“没什么不合适,”贺兰舒笑得眉眼弯弯,“我这人最大的爱好,就是送礼物给合适的人,阮姑娘全当是满足我的愿望吧。”
想起他之前说过自己一掷千金是因为有钱,如今送人这么贵重的礼物,却说是爱好,阮秋色有些无语。她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见卫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磨蹭什么?”
阮秋色只好讪讪地朝贺兰舒笑笑,晃了晃手腕道:“这镯子我下次再还给公子。”
“送出去的礼物我从不收回,”贺兰舒轻轻摇了摇头,“但我很期待阮姑娘说的‘下次’。”
***
卫珩带着阮秋色,下一站却是去了镇北侯府。
他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嘴角绷得很紧。阮秋色知道,他是担心裴昱他们身中之毒。
方才水芝姑娘虽然认了罪,却对下毒的原因,用了何种毒物缄口不言。卫珩问了几次,失去了耐心,便语气狠厉道:“本王知道上百种让你生不如死的方法,若不是裴昱他们还等着解药,你以为还有命在这里顽抗?”
水芝大惊失色,不似作伪:“他们还没死?”
“不可能!”她整个人都挣扎了起来,声音凄厉,“赤血藤混合了紫玉瑞香,是无解的剧毒!他们怎么还没死?”
卫珩眯着眸子打量着她的脸色,只吩咐差役将她带了下去。
如此一来,虽然查出在杏仁粉里下毒的人,却解不了裴昱他们身中的蛊毒,卫珩心里焦灼,也是必然。
傅宏夜里下了值,便到裴昱房中照看着。见卫珩进来,连忙躬身一揖:“参见王爷。”
卫珩的手微微一抬:“裴昱情形如何?”
傅宏沉吟片刻,低声道:“世子情况反复,方才心率又乱了些,微臣用了凝心散,刚稳住了。”
卫珩望着榻上面色苍白的青年,许是痛意上来,他嘴唇都被自己咬破,出了血。前段时间还生龙活虎的样子,如今却隐隐有了灯尽油枯的态势。
“王爷,”傅宏看着他的脸色,“可是案子办得不顺利?”
卫珩没有回答,只是眼中划过的薄怒泄露了内心的感受。
“世子的情况撑不了多久,微臣觉得,或许可以先从解药下手……”傅宏小心地说着,“臣今日倒是想到一个主意……”
“快说。”卫珩语气焦急。
“王爷可曾听说过陛下的秘府?”
“你是说,历代君王存放秘闻典籍之所?”卫珩眼里亮了亮,“那里面定有关于含光国的密报,或许就有蛊毒的破解之法!”
“正是。”傅宏捻须微笑,“只是那里卷帙浩繁,又有些不能公开的秘闻,不知陛下是否会允许王爷……”
“事急从权,”卫珩已经匆匆往外走去,“陛下会同意的。”
***
名为秘府的所在,其实是一座六层的木质高楼,位于宫苑边缘的荒僻处,平日少有人来。
这座高楼始建于开国皇帝之手,距今已逾两百年。经过历朝历代的积累,内里的典籍已经填满了四层,均是从全国各地,包括周边各国搜集来的情报资料。
虽叫做秘府,倒也没有多少敏感不可见光的内容,是以卫珩要看,皇上也就允了,只是只许他带一名随从。
阮秋色站在这幢庄严恢弘的高楼下面,心里有些兴奋。方才卫珩的目光在她与时青之间逡巡了片刻,最终选择让她跟着。多半是为了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等一下看到典籍便能记下来。
带他们过来的侍卫打开了门上的三把锁,恭敬地一抬手:“王爷,请。”
陈旧的书卷气铺面而来,卫珩呼出了一口气:“进去吧。”
秘府里每日都有秘书监驻守,分为日夜两班。秘书监在二楼办公,他们熟知这四层楼的典籍内容,去问他们,无疑事半功倍。
卫珩带着阮秋色往楼上走。秘府里不兴火烛,楼梯光线昏黑,什么也看不清。阮秋色没走两步,就绊了一跤。
“小心。”卫珩稳稳地扶住了她,也没松手,就这样牵着她往楼上走。
楼梯吱呀,和着两人的脚步声。阮秋色暗自希望自己的心跳声能再小一点。
二楼书架间能看见点点烛火,应是秘书监办公之处。卫珩携着阮秋色向光亮处走去,还没走到近前,脚步突然一滞。
阮秋色将头从他身后探出,就看见通道的尽头,一方宽大的桌案前,一位中年男子直直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
额上插着一把锃亮的匕首。
暗稠的血液自他额头上蜿蜒而下,缓缓流过了眉毛,再流过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阮秋色不禁捂住了嘴,挡住口中的惊呼。她才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身旁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
卫珩背靠身后的书架,双手死死地扣在书架边缘,才能阻止自己的身体滑跌在地上。
他面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嘴里挤出一句:“阮秋色。”
“王爷?”阮秋色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吓得怔住了。
卫珩一字一顿,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快走。”
“趁现在还能走,马上离开。不然……”
他眼底猩红,直直地看进阮秋色眼睛里:“我就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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