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的小锦鲤

34.错位(新增4000 )

    
    阮秋色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前天夜里她将“情丝绕”的传说细看了几遍,甚至都记在了脑子里, 怎么就没把它和蛊毒联系起来呢?差一点就真的误事了。
    卫珩心里觉得好笑, 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本来就笨,再打岂不是更不灵光?”
    阮秋色看他神色一如往昔, 更加确定了自己昨夜确实是做梦,便放心地笑了笑。
    “洗漱去,”卫珩淡淡催促道, “该用早膳了。”
    看到阮秋色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卫珩脸上的波澜不惊便再也维持不住了。他目光落在那本册子上,想起昨夜阮秋色贴在自己耳边说话的情状, 耳根一热的同时,神色却有些复杂。
    时青在一旁观察着他的脸色,心里觉得奇怪。
    按说昨夜天时地利人和,王爷和阮画师的感情应是有所突破才对。怎么今早看起来,一个无知无觉,另一个满脸纠结,实在不像是捅破了窗户纸之后春心萌动的样子。
    “王爷, 昨夜您跟阮画师……”时青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不顺利吗?”
    卫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很快又反应过来, 耳根变得通红:“什么顺利不顺利?昨夜什么也没发生。”
    他语气难得激动了些, 更显得欲盖弥彰。时青忍住笑意, 一本正经地开口:“是, 王爷。属下只是觉得, 王爷对手下人都这般关心,今后若有了喜欢的女子,定会对她极好。”
    卫珩如何听不出他话里有话,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斜睨了时青一眼:“你倒是越来越??隆!
    时青低头笑笑,从善如流道:“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吧。”
    他比卫珩年长一岁,刚被镇北将军选到卫珩身边时,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那时的卫珩失恃未久,脸色总是苍白脆弱,又好看得不似真人,时青同他说话都不敢放大了音量。
    战场最能催化少年的成长,卫珩虽然见不得尸体,无法亲自上阵,但他天生聪敏过人,谋兵布阵屡出奇招,渐渐成了镇北将军麾下最重要的谋士。军情总是十万火急,容不下个人的喜怒哀乐。他家王爷虽是越发沉稳,也越发不近人情了。
    这样说虽是僭越,但一路看着卫珩走来,时青偶尔会觉得自己心里住了个年迈的老父亲。所以那句“上了年纪”,半是玩笑,也半是认真。
    卫珩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有些无奈地笑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喜欢阮秋色,这是昨夜才知道的。
    喜欢这样的情感,对他来说实在陌生了些。所以当他听到阮秋色应下了贺兰舒的邀约,还带他去喝酒,看到她安然地睡在别人的臂弯里,心里突然汹涌的那股怒气,连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
    那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她醉酒之后的举止那样大胆,差一点就要贴上他的唇,而他分明可以轻易挣开,却鬼使神差地,屏息等待着。
    后来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对某人的心情,误以为是说自己时,他心里不是不欢喜的。
    可等到最后知道了她喜欢别人……
    “王爷知道了自己的心意,是值得高兴的事。”时青目露欣慰。
    听了这话,卫珩的神情里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懊丧:“她心里另有其人。”
    时青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满脸诧异。昨日他在莳花阁刚与云芍确认过,阮画师确实对自家王爷有意。也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竟叫王爷生出了这样的误解?
    “您说的可是贺兰公子?”时青问。
    卫珩摇了摇头,目光里含了些冷意:“本王知道是谁。”
    时青还想再问几句,却见阮秋色洗漱罢,清清爽爽地走了进来,看到卫珩与时青一脸严肃地相对,还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们聊什么呐?”
    卫珩迅速换上了一脸平静的表情,时青苦笑一声,只好闭口不言。
    ***
    吃过了早膳,卫珩便切入正题,对时青问道:“水芝那边查出什么了?”
    水芝自那日被抓,便一直缄口不言,半句也不肯吐露。这条线索便断在了这里,只能从源头上去找答案。
    “属下去京兆府翻了乐籍册,水芝本名林婉知,是太学院前任博士林望之女。四年前,先皇在位时最后一次科举,考题泄露,证据直指林望。先皇震怒,亲判了斩立决,是由端王监斩。”时青道。
    端王是卫珩的叔父,其次子卫朗,便是此次蛊毒案中,中毒的五人之一。
    卫珩点了点头:“此案本王知道。”
    科举泄题,事关天下学子的前途,自然是闹得沸沸扬扬。案发当时他还在西征回京的路上,等他回到京城,此事已然尘埃落定,主谋被斩,家中男丁尽皆流放,女子充入乐籍。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此案也是由端王定的罪?”
    时青点点头:“端王时任大理寺卿,奉旨亲查此案,不出三日便查到了元凶。可不知为何,先皇当时虽赏赐颇丰,没过两个月,却将端王从大理寺卿的位子上调离,给了个明升实降的虚衔。”
    至于卫珩凭借战功获封亲王,又被授以大理寺卿之位,都是在那之后的事。
    卫珩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道:“本王那伯父若真有三日破案的本事,这天下也就再无法外之人了。”
    多半是这案子判得不明不白,父皇事后心里怀疑,又碍于端王皇亲的身份不便明察,才不着痕迹地革了他大理寺卿的官职。
    大理寺卿之位,多是授予曾有过功勋的王爷,往往只是个名头,真正做事的还是手下的大理寺少卿。像卫珩这般喜欢亲力亲为地查案,让大理寺少卿形同虚设的,反而罕见。
    阮秋色在一旁听得明白:“王爷是说,端王当年冤枉了林望?此次中了蛊的卫朗是端王府的二公子,这便是水芝姑娘下毒的原因?”
    卫珩沉吟片刻,才道:“去问问就知道了。”
    三人一同前往大理寺监牢的路上,时青突然开口道:“王爷,昨天夜里庆国公府上的赵伦公子,说是情况不大好,或许撑不过今天。”
    卫珩步履不停,只是淡瞟他一眼:“昨日之事,为何今日才说?”
    时青心里一紧。昨日他得了信回来,正撞见王爷与阮画师共处,便不想打扰,再者……
    “属下私心里觉得,他们四人也算是恶有恶报,无需让王爷费心。”
    “本王只信因果,不信报应。”卫珩声音淡淡,“查出因果,按律处之,是大理寺的职责。至于善恶,那不是你我该考虑的。”
    时青自觉有失,便默然不语。
    “可是王爷,就说高礼的案子,律法又能做些什么?”阮秋色忍不住替时青辩解,“律法帮不了高礼,甚至无法惩戒那些恶人。再者说,若林望真是无辜,端王也是拿着律法害得他家破人亡啊。”
    卫珩面上肃然无波,只道:“律法若有疏漏,则完善之。若被不法之人利用,则惩处之。可若有人妄图越过律法,认为自己才是天道,你觉得会如何?”
    阮秋色低头想了一想:“若那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补了律法的空子,我觉得也没什么干系……”
    “呵,”卫珩一哂,只说了句,“本王听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从来不觉得是在教人心存善念。而是以暴制暴的人,终会变成暴行自身。别的不说,秦桂枝就是个例子。”
    说话间便来到了关押水芝的大牢,两日过去,她水米未进,看上去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往日温婉明媚的眸中只余一片枯槁,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毕竟是旧识,阮秋色看得不忍,只是远远站在一旁。
    “还是什么都不说?”卫珩漫不经心的接过寺正递来的审问记录,问得漫不经心。
    那寺正恭敬地垂首,摇了摇头,看着抱膝坐在监牢角落的女子道:“卑职无能。犯人一直一言不发,就像现在这样。”
    卫珩眯起眼打量水芝。她似是将自己与外部的世界隔绝开来,从他们进来到现在,不动不言,脸上全无一丝反应。
    “你父亲若是知道女儿会落得如此下场,不知可会后悔当年泄题之事。”卫珩居高临下地看她片刻,才开了口,语气满是凉薄讥诮。
    水芝古井无波的眸中闪过了一丝灼痛,却并不应声。
    卫珩也不恼,只嗤笑了一声,接着道:“那登科的举子不过给了他一千两白银,就叫他卖了一家老小的命么?”
    水芝痛苦地闭上了眼。她沉默许久,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们……不配提我父亲。”
    “我们?你是说本王和端王?”卫珩佯装诧异,“我们身为大理寺卿,行得正坐得端,为何不能提起有罪之人?”
    “我父亲不会泄题!”水芝的情绪激动了起来,“不过是端王怕他儿子的丑事败露,故意构陷!”
    卫珩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什么丑事?”
    水芝的目光躲闪了一瞬,却没应声。
    “你若是想包庇高彬,那大可不必。”卫珩观察着她的脸色,“那四人欺凌高礼之事,本王已经知晓。高彬想为其弟报仇,与你里应外合,现在也已经伏法。”
    水芝瞳孔一缩,显出瞬间的讶然。卫珩没放过这细微的变化,接着道:“你父亲当年身为太学院博士,是否也对高礼之死心存疑虑,才触到了端王的逆鳞,借着考题泄露之事诬陷于他?”
    水芝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才道:“父亲……当年确实在查这件事。”
    “你说谎。”卫珩平静道,“本王提到高彬时,你掩饰不住惊讶。你根本就没听说过高彬与高礼的事,你想包庇的另有其人。”
    水芝面上终于显出一丝惊慌,但她很快压抑住了慌乱,直视着卫珩,冷笑一声:“看来王爷也是无计可施了,连诈我这样的法子都使了出来。”
    卫珩丝毫不为所动:“本王已经查出那几人中的是西南苗疆的蛊毒,解毒只是时间问题。原想给你个机会供出同谋,将功折过,你不要不知好歹。”
    水芝嗤笑了一声:“王爷这是与我说笑呢。我母亲家里世代名医,怎会不知那蛊毒不过是传说里的玩意?”
    “怎么,你的同谋连这也没告诉你?”卫珩淡淡道,“这蛊毒名为情丝绕,是含光国公主带在身上的。你不会半点都不知道吧?”
    听到“含光国”这几个字,水芝眼睫颤动了一瞬。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卫珩,瞳孔猛地放大了几分。
    卫珩顿了顿又说:“蛊毒的解法秘府里有载,倒也不难,只需取银环蛇颈上的毒液即可。本王的人已经捉到了那蛇,不日便可回京,解毒之后再去找你的同谋也不迟。”
    卫珩看着水芝骤变的脸色,勾起了一个有些残酷的笑容:“本王有的是耐心。“
    阮秋色站在远处,暗暗佩服卫珩瞎话连篇的本事。他一字一句说得笃定自然,若不是事先知情,恐怕她也会被蒙在鼓里。
    果不其然,水芝倚靠着监牢的墙壁,垂首静默了片刻,猛地抬起了头。
    她满脸都是汹涌的泪水,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夺眶而出:“你为什么要救他们!他们都是魔鬼!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是死有余辜!”
    卫珩平静地看着她疯狂的眼神,只沉声问了句:“他们做了什么?”
    水芝脸上划过了极深极浓的痛色,想起往事,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她没回答卫珩的问题,只是哭着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恶人就是死不了呢……”
    卫珩正想再说什么,她突然眼睛一闭,朝着边上的墙壁,直直地撞了上去。
    ***
    “王爷,你方才不该那样逼水芝姑娘。”阮秋色从地牢里出来,仍觉得心有余悸,“幸好她身上没多少力气,撞得不重,不然又搭上一条人命。”
    卫珩面色未变,也没应声。
    阮秋色叹了口气,知道他未必会同情有罪之人,便换了种说法:“若是水芝姑娘真的殒命,线索不就又断了?”
    卫珩瞥她一眼,不以为然道:“本王想知道的,都已经问出来了。”
    阮秋色瞪圆了眼睛,她刚刚全程都在场,明明没听到水芝回答什么啊。
    “王爷已经知道水芝姑娘下毒的原因了?”
    卫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径自往前走着。阮秋色急于知道答案,便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问。
    卫珩被她缠得无法,终于停下来看着她道:“一个女子,宁可撞墙而死,也不愿说出那些人所犯的罪行,还能是因为什么?”
    阮秋色茫然地眨了眨眼。
    卫珩叹了口气,忍住戳她脑门的冲动:“当然是因为名节。”
    见阮秋色还是一脸迷惑的样子,他只好同她解释:“那几人玷污了她。”
    他顿了顿才道:“也是顾虑到女儿的名节,她父亲必定不愿声张,背地里却在搜寻那些人的罪证,才招致了端王的报复。”
    阮秋色听明白了,却多少有些不能理解:“可是水芝姑娘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替罪人遮掩呢?”
    “罢了,指望你明白这个,是本王想多了。”卫珩叹了口气,放弃同她解释,“你若知道名节,昨夜便不会与男人一起喝酒,还喝到酩酊大醉了。”
    他说完便继续向前走,走出一段,才发现阮秋色并没跟上。
    卫珩挑了挑眉,回头看去,却见她仍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心下一忖,昨夜阮秋色是为了帮自己套话,才邀了贺兰舒饮酒。方才被他这样一说,怕是心里觉得委屈。
    他轻咳一声,正想说点什么,就见阮秋色迈着步子跑了过来,站定在他面前。
    “王爷,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我。”
    她目光灼灼,语气郑重其事,倒叫卫珩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打量着阮秋色犹豫了片刻,总算是点了点头。
    “王爷是否觉得,我身为女子,还与人喝酒,是不合规矩,有失体统?”
    卫珩愣了愣。他当然不喜欢看阮秋色与别人喝酒,尤其是贺兰舒这样别有用心的人。
    想到这里,他便点了点头道:“身为女子,自然是谨言慎行些好。”
    阮秋色深吸了口气,接着问道:“那你是否觉得女子不该抛头露面,最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
    她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卫珩皱了皱眉,心里莫名的不快:“女子文静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那王爷是否认为,你口中的所谓‘名节’,对女人来说就该比天还大,比命还重要?”
    卫珩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圣贤书里都这么写,便下意识地说道:“重视名节……有什么不好?”
    “我还以为王爷同别人是不一样的。”阮秋色眼睛里是明明白白的失望,“我爹说过,若有人对我说女子就该如何如何,那人不是个骗子,就是个混蛋。没想到王爷也是如此。”
    卫珩突然背上了“骗子”和“混蛋”两个名号,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些问题无论你去问谁,都会是一样的答案。”
    相比之下,她爹的想法才让人觉得奇怪吧。
    “不是的,”阮秋色坚持道,“有人不这么想的。”
    卫珩挑眉看着她,看上去颇不认同。
    “我爹不这么想,俞川不这么想,贺兰公子也不这么想,还有……”阮秋色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却再也想不出别人了。
    她只好顿了顿,犹犹豫豫地,又极小声说了一句:“我以后要嫁的人,一定也不能这么想。”
    卫珩只捕捉到一句“要嫁的人”,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了许多。
    阮秋色心里满是难言的失望。她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个彻彻底底的异类,也从不奢望他人的理解。可是卫珩不仅没有指责过她不合时宜,还怒斥过画院里出言讽刺她的孟侍诏。
    所以她原本以为,卫珩与她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因为是同类,她对他的喜欢更多了一些,也相信只要她足够努力,有朝一日卫珩也会喜欢上她。
    但现在看来,好像是她想当然。
    阮秋色叹了口气,懊丧地对着卫珩拱手道:“王爷,我有些事要回去想一想,就先告辞了。”
    卫珩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皱着眉头问时青:“她又怎么了?”
    时青开始怀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这对小情侣谈上恋爱。
    他无奈地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阮画师与别的女子有许多不同,她这样随性惯了的人,想来是不喜欢听到别人说教的。”
    卫珩觉得莫名其妙:“难不成本王还得夸她酒量好?”
    时青有些失笑:“那倒不用的。只是王爷方才的答案,真的是您真实所想吗?以属下对您的了解,您若是说出了内心真正的想法,未必会让阮画师失望。”
    毕竟,若王爷真看重女子的三从四德,根本就不会喜欢上阮画师呀。
    “您不妨仔细想想,抛开所有圣贤书中的道理,阮画师提出的问题,您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卫珩抿唇思量了片刻,突然抬头道:“现在要紧的还不是这个。”
    “嗯?”时青挑眉看他。
    只见卫珩眼神坚定,一脸决然道:“先去解决·情敌。”
    ***
    阮秋色径直去了莳花阁。
    云芍听说她昨晚洗过澡便睡死了过去,心下暗松了一口气:“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那大猪蹄子就是宁王啊?”
    昨夜云芍来王府帮她更衣沐浴,自然会看出她与卫珩关系不一般。阮秋色没心思解释这个,只苦着脸道:“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个……”
    她把方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当怎么了呢,”云芍打了个哈欠,“这世上像你爹一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宁王就算古板迂腐了些又有什么?”
    她想了想又道:“你俩八字还没一撇,何必操心这种谈婚论嫁之后才要考虑的问题。”
    阮秋色没应声,只是摇了摇头。
    她七八岁时跟着阮清池回京,有天路过私塾,看到里面的学子整整齐齐地背书,便觉得羡慕不已,也缠着要去。
    阮清池对她一向是有求必应,何况是读书这样的好事。便托了旧友,硬是将她这个不合时宜的女孩子送进了私塾。
    哪成想没过两天,小姑娘就哭着回来了。
    他一问才知,先生给她的课本与别人不同。男学生们学的是《论语》、《孟子》,还有《列国游记》作为课余消遣。可到了她这里,却只能捧着《女诫》、《闺训千字文》这样枯燥无聊的书本看。
    她心里不平,去与先生争辩。然而先生并不机会,左右收她也是碍于熟人面子,做个样子便不错了。
    学堂里的男学生却纷纷过来指责她无理取闹,都是半大孩子,说起刚学不久的礼教却是一套一套。
    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以后都要在家里相夫教子,她这样的异类,定是嫁不出去云云。
    她只有一张嘴,说不过那么多男孩子,委委屈屈地受了气回家,觉得学堂真是世上第一没道理的地方。
    阮清池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姑娘,轻叹一声,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阿秋啊,学堂不讲道理,咱们以后不去便是。你只需记住,那些满嘴说着女子就该如何如何的,不是骗子就是混蛋,他们啊,只想从你手里抢东西。”
    小姑娘哭得抽抽搭搭:“我、我有什么东西?”
    “你拥有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多。你天生记忆力过人,若是去读书,没有男孩儿比的过你;你有绘画的天赋,只要用心,未来定是前途无量;你从小便跟着爹走遍了五湖四海,那些男孩儿只能在游记里看的地方,你统统都去过,你说他们怎么能不妒忌?”
    阮清池眉眼温和地望着她:“你若信了他们的鬼话,这辈子便只能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寻常女子,如此,便叫他们得逞了。你听爹的,以后若有人对你大放厥词,你就啐他一口,让他少管闲事。”
    小姑娘愣了愣,可怜巴巴道:“那我嫁不出去怎么办?”
    阮清池轻弹了弹她的脑门,笑道:“这么点大还操心起嫁人了。你要知道,真心对你的男人,一定像爹一样,愿意让你过你喜欢的日子。你就要找这样的人。”
    阮秋色听得似懂非懂,总觉得爹是在骗人:“能找到吗?”
    阮清池笃定地看着她道:“能的。爹当年喜欢的女子,就像你一样,最讨厌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他脸上还带着笑,话音里却有些惆怅:“可她没有你的运气。”
    阮秋色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不详,便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阮清池揉揉她的发顶,朗声笑道:“她没有你这么好的爹啊。”
    他说着将小人儿揽进了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像在自言自语:“爹不是不能让你安安稳稳地嫁个好人家。爹也知道,像这样教你,你的路便走得比别的女子更孤独,更艰难些。但人生不过数十载,爹总盼望你能……”
    阮秋色不明白阮清池话里的沉重,只乖乖地窝在父亲怀里玩着手指,随口问道:“能做什么?”
    “能有选择的机会。”阮清池扶着她的肩膀,与她视线相平,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可知道,你手里的机会,爹喜欢的女子倾尽一生也苦求不得。她得不到的,爹便想给你,因为你们是这世上爹最珍重的人。”
    阮清池叹出了一口气,眼里涌上了许多无奈:“这是爹的执妄,也是爹的心意,请你……决不要辜负。”
    这话她当年听不明白,后来才渐渐懂了。
    她知道这世上的姑娘,大多是从一方小院嫁到另一方小院,从此夫君便是她们的天。
    若遇上了开明的人家,还能像书里写的那样,与丈夫举案齐眉,保留些闺阁里的乐趣;可若是摊上了迂腐的夫家,就像阮清池口中的骗子混蛋,那便会被拘在三从四德里,将年少时的一点自由烂漫悉数耗尽。
    但她不同。天地之大任她自由来去,书画的海洋浩瀚无边,任她徜徉其间。
    纵然世人都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纵然她年近二十也无人敢娶,她还是觉得自己幸运。这幸运是阮清池的馈赠,是他作为父亲留给她最大的心意,也是最大的心愿。
    她不敢,也不能把阮清池的心意,赌在一个不认同这一切的男人身上。
    她想得明明白白,可是……舍不得就这样放弃啊。
    阮秋色闷闷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委屈:“我以为他喜欢男人已经够棘手了,没想到还得想办法纠正他的迂腐。谈恋爱怎么这么难啊……”
    “宁王他……喜欢男人?”云芍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精彩。
    她迅速地掂量了一番,若是继续掺和小姐妹与那铁面阎王的爱情纠葛,知道的秘密太多,怕是有被灭口的风险。
    想到这里,云芍果断地将麻烦推了出去:“阿秋啊,说到底,还是男人更了解男人,断袖更了解断袖。你不是与清风馆的宿月公子关系要好?不如去问问他?”
    ***
    平日里的清风馆,到了午后才会开门营业。但今日来的这位客官,竟是没人敢拦,一路看着他登堂入室,进了头牌宿月公子的房中。
    店内的鸨公与小厮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样的意思:方才戴着面具气势凛然地走进来的人,真是铁面阎王?
    都说他不近女色,竟然是因为喜欢男人?
    时青沉着脸,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也跟着进了屋子。众人吓得瑟瑟发抖,唯恐因为知晓了铁面阎王的秘密而被灭口。
    宿月正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冷不防进来了两个男人,着实吃了一惊。
    他看出前面那个杀气腾腾的人是谁,脸上的惊讶扩大了几分:“宁王殿下?稀客啊。”
    卫珩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心里暗暗做着估量。
    长得好看,脾气不好,又被阮秋色画过像,还喜欢男人的,只能是他了。
    作为清风馆的头牌,卖艺又卖身的,日子过得自然辛苦。至于她口中的“帮不上他的忙”,八成是说宿月身价高昂,她就算不缺钱花,也没法为他一掷千金,更别提赎身了。
    如此想来,阮秋色昨日酒后吐露的真言,只有一点没有对上——
    这名叫宿月的小倌哪里跟他一样好看?任谁来看,都是他好看多了好吗?
    简直是见了鬼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卫珩眼神不善地盯紧了宿月,语气沉沉:“本王来给你赎身。”
    “哦?”宿月眉毛一挑,诧异道,“我与王爷素昧平生,不知是哪里入了您的眼?”
    卫珩咬了咬牙:“本王有一个条件。”
    宿月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下文。
    “离开京城,”卫珩沉声道,“从此以后,再也不见阮……”
    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阮秋色一进清风馆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往日里热情迎客的鸨公和小厮们,此刻都没精打采地坐在大堂,满脸怀疑人生的表情。她也没打扰,径直走去了宿月的房间。
    只是房里站着的人着实让她意想不到。
    “王……王爷?”阮秋色听见自己声音滞涩,活像个撞破奸情的可怜原配,“你在这儿做什么?”
    卫珩庆幸自己此刻戴着面具,否则脸上不知道会有多么难堪。
    时青则绝望地捂住了脸。
    只有宿月,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目光在他们几人之间转了转。
    然后笑吟吟地对阮秋色道:“王爷是个好人,说是来帮我赎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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