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定,天更暗。王成凤紧搂着他的孩子,看着广陵城内一朵朵烟火升起,又于半空之中迸发铁树银花璀璨至极,可再璀璨不过几瞬息的浮华,过后便是云烟。
良辰美景至此,王成凤许是看着呆了,不自觉的哼起歌来。
春风知我意,送我夫君至家来。
夏风知我意,送我夫君至家来。
秋风知我意,送我夫君至家来。
沉默了半晌,小安定问道:“娘亲,冬风了?”
冬风知我意,送我夫君亡讯至家中,泪眼婆娑的我竟不知所等为何。
哼唱完,王成凤流下了两行清泪,小安定从没见过娘亲这幅模样,手忙脚乱之时却不忘吻一口娘亲的眼角。呆呆的说道:“春风不知,夏风不知,秋风不知,冬风更不知,小安定亦是不知。”话说完做了副鬼脸,便扑入了娘亲怀抱中。
王成凤听完嫣然一笑,擦干了眼泪,将怀中孩子搂得更紧。只可惜深夜寒风不知怜惜这对母子,却是冬风不知意,折煞良人心。
广陵山上有剑坟,徐家每亡故一人,坟中剑就会多上一把,百年间的积淀,坟中的剑不知几许,徐家为江湖葬下的剑不知几多。
坟中之剑,如同死尸,一旦葬下绝不复还,可凡事总有例外。
刘朝峰今夜第一个到了这里,是一处绝壁,在往下就是急湍的广陵江水。此处名剑不知几多,为首的是一把“阔板剑”名徐家霸剑,已存年月不知几多,自徐家老祖用此剑荡清失鹿魔人后,徐家霸剑便天下尽知。此时那把剑正孤单矗立在最高处,剑边上有一排大字。
徐玄策,无愧于心
徐飞虹,无愧于心
徐复礼,无愧于心
徐怀南,无愧于心
徐直,无愧于心否
徐正奇,有愧于心
徐家霸剑是把好剑,可却不是刘朝峰的剑,他只瞥了那排大字一眼便继续往下。一路向下,他见着了许多曾经仰慕的名剑“鱼淮”“割鹿”“竞星”“非止”,同样在这些剑边上也有一排字。秦江南,无愧于心,赵龙阳无愧于心,裴重,无愧于心,柳如风无愧于心。
这些本在三十年前就名动江湖的名宿,名剑,如今却在绝壁上享受着寂寞,与之作陪的只有凄清的明月,恰好他的剑就叫明月,恰好今晚无月。
这一把把利剑在冷风中泛着锋芒,刘朝峰一时看的呆了,竟没忍住想伸出手抚摸一把,可当快触及剑柄时,又缩回了手,目光愈加坚定,这些也不是他的剑,他的剑葬在最下方名“明月”。
江水拍打在绝壁上,掀起了浪涛,沾湿了刘朝峰的青衫,可他浑然不觉,他的眼中只有那一把剑。望着剑刘朝峰羞涩的浅笑,可眼角却升起一抹狠厉,他喃喃的自嘲道:“血手书生,剑可利否?”话说完狠厉之色愈浓,紧接着喝道:“血手书生,剑不可不利。”
“锵”一声长鸣,刘朝峰从绝壁中拔出了宝剑。他高举起手中“明月”,寒剑泛着寒光,此时呜咽的冷风起,可冷风吹过竟被“明月”切开,“铮,铮”的破空声于“明月”中跃起,刘朝峰听闻满意的笑了笑“老朋友,你也在想念我嘛?恰好我也一样。”
一声长鸣后,又一声长啸响起。刘朝峰顺势望去,可徐正阳也恰好在望着他。刘朝峰不复羞涩,狠厉的眼神又生出了一股戾气,他眯着双眼用质问的眼神盯着徐正阳,两人无言可徐正阳却心知肚明,他淡淡的问道:“老三,你也知道了?”刘朝峰只是点了点头。“那你恨我嘛?”刘朝峰依旧是点了点头。徐正阳一阵苦笑,叹了口气,接着挥动起手中的“霸剑”,追问道:“刘老三,你看我徐正阳持此剑如何。”刘朝峰仍只是点了点头。“那跟着我再杀一回如何?”这次刘朝峰没有点头,只将手中“明月”递出给徐正阳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紧着着上方之人怒骂道:“呆子,掏你大鸟。”徐正阳笑了,刘朝峰亦是笑了。
百年浮沉徐家余下剑客只七人。可这余下的七人,却有六人看似无剑客气节,此时除刘朝峰昂首持剑衣袂飘飘外,其余皆衣衫不整抱剑而泣,就好像饥色之人怀中突入一绝色女子,难免见色起意。
此时这七人于夜色下,或矗立,或倚靠,或蹲伏,或席地而坐千奇百怪只是无言。空旷的绝壁上方,有的仅有寒风呜咽,可当刮骨的寒风掠向这七人,却只引起一阵虎啸龙吟。人无言剑先做声。徐家有剑不归鞘,剑不染血不返身。
虽这七人有些不成阵型,可若这七人齐出,少不了要在江湖掀起一阵大浪涛,无风生出的浪涛。
徐家草屋中只剩一对母子相互陪伴。王成凤本打算让寒风拂去自己不安的心绪,可奈何寒风欺人。自己虽能勉强挨下这刮骨的寒风,可怀中的孩儿是如何也挨不下,又怎忍心。况且骨肉在怀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了?
小安定一双眸子扑棱棱的闪烁个不停,看着娘亲,疑惑的问道:“娘亲,晚上几个叔叔为什么要吵了?”王成凤回道:“因为他们是剑客啊,剑客总是麻烦不断。”小安定又问道:“那他们已经不佩剑了啊。怎么还是剑客?”王成凤接着回道:“因为有的剑,就算已经放下了可还是有人记得你拿起过,很无趣呢。”小安定不甘心的问道:“娘亲,那为什么父亲这次没和他们争吵了?”王成凤只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父亲啊?你父亲太累了,他陷在江湖中太久,已经没有力气去争了。”
小安定不是第一次听到江湖,可他却不明白什么是江湖。广陵江算吗?他自己问着自己,可却没有答案。
王成凤看着正含着拇指作深思的小安定,笑眯了眼。她不复再考虑那些烦心事,只想着亲眼看着这小人儿慢慢长大,再成家。等到以后儿子出息了,自己便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若没出息,仍旧含饴弄孙只是希望老去的肩膀能为儿子抗下一些风雨。只可惜,可惜。
没来由的王成凤想到了当年,当年她还不是盘?做人妻的丰腴妇人,更不是待字闺阁中的娇羞可人。他是叱咤西北的王家千金,更是惩奸除恶为善一方王家女侠。论武功论相貌翻遍西北都找不出第二位的王家女侠。
黄沙中出鲛珠本就稀奇,可这鲛珠却偏偏棘手的很,多少西北男儿苦求而不得,整夜低泣。可后来鲛珠却只因为与那从南方来的徐姓剑客擦肩三次,便耽误了终身。想到这王成凤不觉失笑,只喃喃道:“你也是个呆子。”
心中有个可以念想的大男人,怀中又有一个时常可以作伴的小男人。王成凤也就不觉得时下有多糟,她放开了怀中仍在做深思的小男人,为自己取来了一盆清水,一架铜镜。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眉宇间少了几分青稚的意气,多了几分成熟的风华。若不是眼角生出了几条可气的皱纹,她便仍坚信自己今年尚过十八芳华。可一摸到腰间的赘肉却又泄了气,皱纹与赘肉似乎是天下女子的共敌,可这敌人太过强大,无数人抗争了无数代也逃不过这浩劫。没迟疑她一脚瞪向了深思的小安定,娇嗔道:“都是你害的。”
徐安定莫名的受了一脚有些茫然,可当他抬头望去,透亮且浓厚的秀发如黑瀑般洒下,散披在肩头。此时的他除了一句“娘,你真美外”,其他的竟再也说不出口。
听得骨肉的赞扬,王成凤将秀发拨在一边,转过头去冲着小安定回眸一笑。没理会其的怔神,只递给了他一把乌木梳子,轻笑道:“儿啊,替娘梳头。”
小安定打湿了梳子,一板一眼的为亲娘梳起头来,可手法过于生疏。在娘亲的一阵痛呼中,自己的腿上也浮现了青红,真是亲儿子啊下手一点也不带软的。
轻点朱唇,淡扫蛾眉,王成凤略施粉黛便已妆成。不说精绝天人,肯定世间少有。妆成的她正半面轻掩莲步微移的逗弄着她的儿子,在原地绕了个圈后又娇羞的问道:“娘亲漂亮吗?”后者只是怔怔的点了点头,说不出话。
见此情景,王成凤“咳咳”咳了两声惊醒了出神的徐安定,一摸腰间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弯刀,弯刀在其掌心飞转,小安定又一次看着娘亲出了神。王成凤也不恼只将手中弯刀敲了几下徐安定的脑袋,怒瞪道:“好你个臭小子,欺负起娘来了。”
徐安定莫名受了几次委屈,眼中泛着泪意。可王成凤不仅不怜惜反而哈哈大笑,只是见着徐安定委屈色更浓后,便收起弯刀止住了浮夸的笑声。她双手扶住小安定的肩头对他真切的说道:“记住,女孩子都是会骗人的,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她们说过的话你千万不要信,记好了。”话说完她又觉得少说了些什么,接着她昂起了头颅,神色傲然的补充道:“你要是信了,就坚信吧。”
徐安定如今像是在梦里,一会天堂一会地狱。腿上的青红还未消去脑门又“咣当”肿起来几个包。可就算如此,娘亲的话语,他依旧听的真切,更是牢记在心。
王成凤逗弄完小安定后,也不复小女子姿态。她将衣袖挽至手肘,露出了一截藕臂,后又将素色罗裙扎起,原罗裙之下还有一条绯色长裤。她滴溜溜的在原地转了几圈弯刀复其手,问道:“徐安定,你再看你娘如何。”
相比广陵山上的寂寥,山下却是一片喧嚣。人及甲马及鞍,人心惶惶。一众官军,侠客堵住了这广陵山唯一一条下山的道路。他们本以为凭着自己人数的优势,这次的活计肯定是手到擒来。可那突兀而来的覆貂裘男子却颠覆了他们的想象。现在十六具侠客尸体正整齐划一的躺在后营之中,而那男子只是向他们撒了一捧落雪。
此时山下中营之中一伙人嚷叫个不停,一面生横肉覆甲将军更甚,嘴中嚷嚷道:“李爷,广陵将军只给了俺一晚上功夫,俺可没时间陪着你们大眼瞪小眼。”
那李爷自然是李吉埔,他听那汉子说的急切,点了点头淡淡的说道:“确实有道理,还请虞将军率骑队为前阵。”话说完他又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不可不可,若是让将军折损太多,恐难向广陵将军交代。”
“咣”一声,虞姓汉子一拳砸在案桌之上,案桌立马陷了一个大坑。他怒吼道:“俺的骑队,莫说是七人,便是七百人的悍匪也曾剿过。无需尔等多劳,俺只需一阵冲杀,便可夺下这功劳。”话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营帐,消失在风雪中。
见着覆甲将军离去,李吉埔眼中闪现出一股阴霾,淡淡的说道:“便是你们广陵将军也不敢如此跟我讲话。”接着目光一扫眼神也随之飘动,终于飘动的目光停在了一负剑男子的身上,李吉埔面色微醺淡淡的对他说道:“王臣刚,你说他们今夜这顿饭吃的如何?”后者只是挣扎着点了点头。可李吉埔这番话却好像又不是说与他听,这话说完,他的目光便从王臣刚身上挪开,注视着坐在角落中那位未曾负剑却剑意冲天的白衣年轻人。见着那袭白衣跟着点了点头,李吉埔霎时高兴极了,开怀大笑道:“走,我们跟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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