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雪又下得沸沸扬扬,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玄光阴下榻的偏院走去。
那小院原本是沧州府四大世家聚会观星所用,除了休息的院房之外,还有一个大约三丈高的观星台。但虞府势大,几家走动渐少,这处小院便被荒废了,景致还算不错。
院子里,几棵梅花树长势极好,枝丫探出院墙,若是到了开花的时节,定然是沉甸甸的一杈子梅花。过了拱门,一条绵延的石板路一直铺到了尽头,上头印着一行脚印,新下的雪还没把脚印盖上,证明刚有人打这条路上走过。
但不远处的尽头,屋里不见灯火,黑黢黢的一片。
冰天雪地里,一抹红忽然扎了眼睛,虞沧澜撇头一看,看见梅花树上系了一条红绳,绳子不长,大约只有三尺,却因为顺着风,在风里张开了摇晃,再一看,矮一点的树上还有根稍短点的红绳。
两根红绳一长一短,一高一低,在风里飘摇,红得让人移不开眼。
“少主。”春桃在他身边小声唤他,眼神里几分怯意。
虞沧澜问道:“怎么了?”
“玄老前辈,在那儿呢。”春桃怯怯地指了指矮房旁的观星楼。
玄光阴正坐在观星楼顶。
因为小院弃置不用,观星楼也许久不曾好好修葺,房顶上砖瓦破败,坡度极陡,寻常人根本坐不住,玄光阴却稳稳地坐在那儿,一身黑衣,头戴斗笠,黑纱被雪风吹拂,借着月色,能依稀看到他线条锋利的下巴,像是他在湖面上舞出来的剑影,带着几分让人难以亲近的锐利。
虞沧看得又有些发怔。
春桃喃喃:“真好看……”
“刷”的一声,紫金霄展开扇子,悠然道:“这种雪夜,月亮都出来得勉强,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他坐那么高干什么?”
虞沧澜:“……”
虞沧澜似是如梦初醒,心想也是,没星星看,爬那么高挨冻,装逼么?虞沧澜瞥他一眼:“大冷天打扇子,你不冷么?走开,你冷着我了。”
紫金霄笑容一僵,悻悻地将扇子收好,虞沧澜踏前想去叫玄光阴一声,忽然见紫金霄踏前了一大步,挡在他面前,低声道:“方才那眼神,表弟看过一次就罢了,再有第二次,表哥就……”他声音愈来愈低,低到只有两人才能听得清,“挖了你的眼睛。过去一个阮清渠,我可不允许再有一个玄光阴。”
虞沧澜:“…………”
有病。
虞沧澜懒得理他,赏了他一个白眼:“这种眼神么?”
紫金霄大笑:“这个眼神就极好。”
“神经病……”虞沧澜嘀咕一句,冲坐在观星楼顶端的人高声嚷道:“之前刚让老前辈注意点老胳膊老腿,您这晚上就爬那么高,小心摔断了胳膊腿!”
声音还没落下,一阵狂风忽起,披着的大氅一阵凌乱,虞沧澜被吹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等风静了点,眼角余光又被红影给刺了一下。
束在梅花枝头上的红绳断了一根,上头那根被方才那阵大风给卷了起来,一路卷向远方,下头那根红绳摇摇欲飞,此时,又一阵大风忽然刮了起来。
玄光阴从观星楼上一跃而下,毫无声息地落在虞沧澜身前,他抱住虞沧澜,带着虞沧澜飞了起来,稳稳地落在观星楼楼顶。
观星楼下,人堆里一片手忙脚乱。
怡夫人担忧地喊道:“澜儿!”
虞沧澜抓紧玄光阴的衣襟,连忙回头应声:“娘亲我没事。”他转头怒瞪玄光阴:“老前辈这是做什么?”
月光下,近在咫尺的眉眼清澈好看,因为生气,眸子里升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一双锐利的眸压着无所畏惧的气魄。
玄光阴定定看他,也不说话,将醉月玄晶送到虞沧澜面前。
“你想要这个。”玄光阴很确定地说。
虞沧澜白他一眼,没有伸手去拿:“老前辈想做什么?”
玄光阴沉默片刻,声音里带了几分不确定:“你不喜欢它了?”
虞沧澜如坠五里雾中,想了想,才明白玄光阴估计是在从白象里举一反三,查探他的想法。但这两件事情有很大区别,哪里是这么举一反三的?他觉着在俗事方面,玄光阴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太过凭心情行事,又像是个不开窍的傻子,怎么说都说不通。
这么一想,他就觉着自己是在跟个五岁的傻子怄气,真是不值当,都三百多岁的人了,能不能像他一样稳重点……
虞沧澜叹了口气,道:“老前辈要知道,我是个人,不喜欢整天被人提拎来提拎去,你突然把我带到这么高的地方,泥人也得发火。”
他原以为玄光阴肯定会一句“你不会摔下去”怼回来,结果没有,玄光阴一直沉默不语,虞沧澜猜他在反省,不由微微笑着,语气温柔几分:“贤者讲究君子之交,礼节虽显繁缛,但不可失。凡事加个请字,只好不坏,老前辈懂吗?”
话刚说完,虞沧澜才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后辈正在教一个比自己不知道大了多少轮的老前辈这些做人的道理,不由一脸怪异。
玄光阴垂眸,藏在黑纱之下的眸中波光闪烁,他沉声问道:“泥人为什么会发火?”
虞沧澜:“……”
玄光阴认真道:“泥人是死物,不会发火。”
虞沧澜仔细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尴尬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玄光阴又是沉默。
这种沉默让虞沧澜浑身难受,想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你别生气,”玄光阴突然发声,将醉月玄晶放在虞沧澜的手心,“对不起……”他顿了顿,加了个字,“请别生气。”
虞沧澜:“…………”
他、他在道歉?这么笨拙的道歉他还是头一回见……
虞沧澜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玄光阴在背后扶住他的腰才让他勉强没有掉下去。
夜幕垂帘,星河如瀑。
虞沧澜忽然想看他黑纱下的面庞,他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伸手去掀玄光阴的斗笠,却被玄光阴按住了手。
握住他的那双手依然很冷,只是轻轻一握就松开,玄光阴压住斗笠的边沿,不给虞沧澜任何掀开的机会。
他沉声道:“你手里的,是镇魂珠。”
——
烛灯轻摇,昏黄灯光映在少年侧脸上,点漆黑瞳中亮着浅浅的光,衬得他线条格外柔和。
虞沧澜将最后一本书看完,放在一侧,长叹一声,眸中水光轻泛。
真是日了狗了……
醉月玄晶竟是镇魂珠。
玄光阴那脑子像是少根弦的老前辈说话一向只说一半,再问另外一半就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能来玉瓯楼查查到底什么是镇魂珠。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玩意实在是要人命。
是真的要人命。
四洲大陆虽是修真大陆,但人世七苦,生老病死一应俱全。修者虽能修为延续寿元,但顶多逼近两百岁,能活到两百岁都已是稀有,唯一一个例外就是见了鬼的玄光阴。
既有死就有人逃避死,像是秦始皇炼丹求长生之道,镇魂珠便是同样的道理。
这珠子极为阴邪,是施展夺舍玄法的阵眼,将魂魄安置于他人肉体之中,以镇魂珠镇住并滋养。其间,镇魂珠需要吸收他人修为乃至精血,短则十年,长则百年,即可让魂魄彻底霸占肉体,供其驱使。
“只是……”虞沧澜单手支着头,把那几页描述镇魂珠的书页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眉头微蹙,嘀咕道,“我这块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镇魂珠……”
书页上描画了一张镇魂珠的图片,跟醉月玄晶的确一模一样,但颜色却是两个极端。书页上的镇魂珠,通体乌漆嘛黑,像是从墨水里捞出来的,形容也是“其色如墨,其气如冰”,是块又黑又冷的石头;但他手里头这块……是金橙色的,而且触感温柔暖和,跟书上形容的一点也不像。
没准是玄光阴看走了眼……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镇魂珠。若说它不是镇魂珠,它又是什么呢?
“啊。”一个声音突然自背后出现。
“哎呀!”虞沧澜脸色煞白,吓得大叫,手里捏着的醉月玄晶向前滚了两滚,在桌子上滚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一个惨白的手向前一抓,握住了醉月玄晶。
虞沧澜站了起来,侧身看他:“还给我!”
那人握住玄晶,也不避让,就站在虞沧澜面前,好奇地盯着那块玄晶。
那是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但体格比他还小上一圈,骨瘦如柴,皮肤透着一股病态的白皙,眼窝很深,只是一双眸子黑亮得很,偏偏眼白极少,诡异得吓人。
虞沧澜一眼就认出了这双眸子,分明就是那日他透过楼梯所见到的。
“你是谁?”虞沧澜警惕地问。
话音刚落,虞般冲上前来,急道:“少主恕罪,那是老奴孙子。”
少年见到虞般很是高兴,兴奋地举起手中的醉月玄晶,口中“啊”了一声,又“啊啊”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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