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弄堂,冯先月要上汽车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三年前,这侄女还柔柔弱弱的,说话都不敢大声。三年之后,真是脱胎换骨了。
看来出去留学一趟,还是长进了。
冯祺不甘心地说道:“爹,一群女人,您怎么还怕她们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我就不信不能把厂子抢过来。”
冯先月撩起长袍下摆,钻进汽车里,坐好后目视前方:“你知道什么?分家产时,我和其它几房压着老五,才分给他一家厂子,这些事姓邵的都知道。他跟我谈条件,拿了十万去给老五做补偿。人家在香港是挂牌的大律师,你敢来硬的,不怕吃官司?”
邵华不仅是有名的大律师,而且跟政商界很多头头都有往来。若不是因为他的关系,冯先月也不会乖乖拿出十万。
“谁要那个老东西多管闲事!”冯祺踢了一下车上铺着的毡毯,悻悻地说道,“那现在怎么办?长庆百货的绸缎柜台出了问题,眼看要换供应商了。咱们手里没有纺织厂,重办一个少说得花几万,时间上也来不及。”
冯先月冷声道:“走一步算一步。就算把纺织厂拿过来,也未必有资格跟傅亦霆谈。你有空还是多去叶三爷面前走动,他跟傅亦霆关系匪浅,多讨点差事,对咱们家有好处。别没事缠着那些电影明星,不务正业。”
冯祺嘴上应着知道了,心里却不大高兴。
冯先月口中的叶三爷就是如今青帮的当家叶秉添,傅亦霆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傅亦霆在青帮排行第六,所以帮里的人都叫他傅六爷。
青帮在前清时就是个小漕帮,后来码头全被洋人控制,帮众就转行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臭名远播。直到叶秉添当家,在法租界的巡捕房谋了个差,带着弟兄们发家致富,这才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如今青帮的势力渗透到政商两界,是上海响当当的第一大帮派。
但严格算起来,这些人都是不入流的混混出身。冯家虽不算什么名门望族,到底是风光富贵了几代的。如今要冯祺去巴结这些人,他想想就觉得窝火。
可别说他了,多少有权有势的人,在这两位爷面前都得低头装成哈巴狗?不管背地里如何看不起,恨得咬牙切齿,当着面都得恭恭敬敬的,否则就别想在上海混了。
冯先月知道冯祺心里不满,这孩子打小顺风顺水,又被家里宠坏了,总以为靠着祖宗留下的那点老本,便可以做他的大少爷。适时让他栽个跟头,认清现实,也不是坏事。
他淡然地吩咐司机开车,心中却有别的打算。
那辆黑色的福特汽车,缓缓地驶离了破落的弄堂口,只留下了几个在原地议论纷纷的小市民。
冯先月父子离开以后,李氏跟许鹿进了屋子。李氏道:“小婉,你大伯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李氏眼里,女儿是留过洋的,在家中学历最高,当然要问她的意思。
许鹿想了想说道:“娘,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他们大房向来一毛不拔,突然要拿钱换一间快倒闭的厂子,必定是有用处的。先弄清楚他们要干什么,再做打算。”
李氏也觉得有道理:“这厂子是个烫手山芋,接过去也不可能马上赚钱。这样吧,明天我让老丁出去打听打听,他有个拉黄包车的朋友,消息还蛮灵通的。”
冯家没闲钱定报纸,住在这样的地方,消息也闭塞,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也很难知道。
许鹿点了点头,又与李氏闲聊几句,就回自己的房间里了。
她的房间很小,天花板低矮,有一股腐朽木头的味道。除了一张挂着蚊帐的木板床,一张老旧的桌子和一个放洗脸盆的架子外,再没有多余的东西。
许鹿坐在床边发呆,她要帮助冯家摆脱眼前的困境,当然也是帮她自己在这个世界好好地生存下去。可如今纺织厂半死不活的,如何才能让它起死回生?
刚才闲聊时,她向李氏问起冯父多年的至交邵华大律师。他长期居住在香港,现在手头有件大案在忙,连冯父病倒这么大的事,李氏都没敢告诉他,怕麻烦人家。
这条路显然不通,得再想别的法子。可她一时也没有新的头绪。
李氏敲了敲门,手中端着一碗鸡汤进来,腋下还夹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
她坐到许鹿身边,先把鸡汤递过去,说道:“快喝些。瞧你瘦的,只剩下骨头了。”
许鹿也有些饿了,三两下就喝完了鸡汤,用筷子夹出里面的鸡肉来吃:“娘,这鸡汤是哪来的?”
李氏温和地说道:“我给邻里做了点活换来的。你慢点喝,若是不够,锅里还有的。”
以冯家目前的境况,这碗鸡汤肯定来之不易。许鹿把碗放下来,皱着眉道:“娘,你怎么能给人干活……?”
李氏摸着她的头,不在意地笑道:“你别担心,就是些缝缝补补的事情,累不着的。倒是你头发几时剪得这么短了?还是长头发时的模样好看。”
许鹿知道冯婉是为了凑生活费,才把头发剪了卖钱。她不欲多言,看向李氏放在腿上的铁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李氏说:“是你爹原本要寄给你的信,怕分你心,没敢寄出去。那时家里也实在没钱寄信了……你有空就看看吧。”
李氏出去以后,许鹿把铁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堆着一摞信,都是冯父亲笔所写,像日记一样。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女儿的疼爱和殷切的希望,还有不能全力支持她学业的愧疚。
许鹿仔细地看每一个字,这拳拳的慈父之心,就算她不是冯婉本人,也深受感动。
冯父在信中还提及了纺织厂经营不善的原因。
现在各地的物价在不停地上涨,货源那头全都涨价了。冯父体谅他们的难处,接受了新的价格,而对来纺织厂买布的商人,还是维持原价。
后来亏损越来越严重,他想要涨价,正巧赶上东方和红桥百货两个大主顾被收购,不再跟纺织厂合作。冯父痛心疾首,这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她看了很久,还剩一半没有读完,想用牛皮筋做个记号,却发现底下还有两张没用的邮票和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信封。
信封上写着“冯易春先生亲启”,是写给冯父的,字迹工整,却不像是打小练出来的,可见写信之人并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与冯父来往的,不说是鸿学巨儒,肯定也没有白丁。
许鹿疑惑,这人会是谁呢?
信是开封的,显然冯父查阅过了。许鹿本打算放回去,却意外地看到信封的背面赫然写着“傅亦霆”三个字。
她目光停住,心跳猛然加快,怀疑自己看错,又盯着看了遍。跟报纸上登的那个傅亦霆是一模一样的!
巧合?还是……本人?她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看起来。
信很短,只寥寥几行。
“易春先生,近来无恙?尤记得晚辈初到上海时,走投无路,受先生惠助,铭感五内。如今打拼多年,总算小有所成。若先生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到上海法租界同孚里12号傅公馆,晚辈恭候大驾。敬祝康健。傅亦霆上,民国七年十二月。”
这是五年前的信了。许鹿的手指微微发抖,同孚里……应该是法租界公董局的所在处。那里住着全上海滩最有头有脸的人物,冯家曾经的祖宅也在那里。
莫非真是报纸上的那个傅亦霆?
这个发现,如同一个烙铁印在许鹿的心口,阵阵发烫。
依冯父的性子,大概没想过要对方报恩。甚至在最难的时候,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既然有这封信在手,她为何不去找这位傅先生?
时隔五年,对方也许不会认账,或许他不是报纸上和凌鹤年口中的那个傅亦霆。但依冯家目前的情况,别说重振家业了,就是全家的生计都很成问题。这是摆在她面前的一个机会,无论如何,都要去试试。
打定主意,许鹿不动声色地把信放在了枕头底下。此时,包妈在外面叫道:“二小姐回来了!”
冯清今年十六岁,在一所普通的女中读书。她留着齐肩的长发,穿着时下最时兴的学生装,模样清秀。一进堂屋,就问李氏:“娘,大伯是不是来过了?”
李氏点了点头,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冯清坐在李氏的身边:“我一进巷子,就听邻居们在议论。还是为了咱家厂子的事情?”
包妈在旁边插嘴道:“是啊,大老爷这回一出手就是三千哩。可是夫人没有答应。”
冯清一听就炸了:“您为何不答应?咱家现在这么缺钱,那破厂子又一直在赔钱!我每日都不敢跟同学去吃午饭,学费总是一拖再拖,这样的日子您还要我过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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