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许鹿坐在灯下,翻开文件夹,看到自己写的十页纸被人密密麻地做了批注,也不知他花了多少工夫。
傅亦霆用红笔将她写的大段文字全都删掉,保留的地方写了建议,字迹很工整。许鹿学的是经营,但都是些纸上谈兵的花架子,并没什么实践的经验。经傅亦霆的点拨,她觉得“废话很多”这四个字的评价,算是中肯的。
她花很多篇幅介绍纺织厂的历史由来,还解释了资金不足的原因。其实董事局只在乎核心技术,销量和过去曾给哪些地方供货这样的实绩,其它的并不重要。
很晚了,李氏看到许鹿房间的灯还亮着,敲了敲门:“小婉,怎么还没睡?”
许鹿抬起头:“我在写东西。娘怎么也没休息?”
李氏搬了张凳子,坐到许鹿的身边,说道:“今日老丁拿回来一份电报,是从香港发来的。你邵伯父不知打哪儿听说了你爹的事,下个月要来上海看望他。”
许鹿没在意,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李氏看她的态度,又补充道:“邵家的公子也会跟他一起来。从前你爹跟邵伯父提过,若是两家的头个孩子是异性,便结为儿女亲家。邵家是名门望族……”
许鹿没等李氏说完,就打住她,义正言辞地说道:“娘,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能因为长辈的口头约定就在一起?这不是旧社会了,我不会同意的。而且我们家现在的情况,是高攀了人家。”
李氏从怀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瞧瞧你,我还没说完,着什么急。娘不是非要你嫁,只是你邵伯父有这个意思,一并寄了张照片过来。你先看看人,邵家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配你……”
许鹿将照片推开,看都不看。不管邵家多有钱有势,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在她眼里,无论是在民国还是在后世,女人都是不能依靠男人的,更不能指望靠婆家兴旺。唯有独立自主,才是生存之道。
她这样留过学的人,更是不会甘心嫁入豪门去当只漂亮的金丝雀的。
李氏叹了声,知道女儿接受过新派的教育,父母之命那一套对她没用,可又真心觉得邵家是门好归宿,私心里不想放弃,就说道:“好好好,不看就不看吧,全都依你。只是到时候,若邵家父子来,你可别怠慢了人家。”
“娘放心,我有分寸的。”许鹿应了声,就继续埋头改资料。
李氏不再吵她,自己出去了。
冯清穿着睡衣,站在门边,见李氏出来,挽着她的胳膊一起回房间:“娘,我姐怎么说?”
李氏摇了摇头:“你说对了,你姐姐连看都没看一眼……”
“娘,都是民国了,姐姐又留过学,怎么会乖乖听家里的安排?邵伯父家的那位世兄不是也留过洋吗?他肯定也不会同意的,您就别操这个心了。”冯清笑嘻嘻地说道。
李氏回头看了一眼大女儿的房间,嘀咕道:“我总觉得小婉这趟从日本回来,变得跟从前很不一样了。”
“对,我姐从前温柔得跟水一样,说话都不敢大声,现在硬得就像块钢啊。”冯清啧啧了两声,“不过咱家本来就没有男丁,我倒觉得姐姐这样挺好的,别人也不敢随便欺负她。娘,说句心里话,从前我觉得您跟爹偏心,什么好东西都给姐姐。但我知道,要撑起一份家业不容易,我姐也不容易。”
冯清今天一回来,李氏就把学费给她了,追问之下才知道是姐姐去给人当翻译赚的钱,心中五味杂陈。这世道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难,她心里是清楚的。换成是她,未必有那个本事和勇气,去面对外头那些风雨。
两天后,许鹿再次到了傅公馆。与第一次惴惴不安,前途未知的状况不同,这次她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佣人仍旧让她坐在客厅里喝茶等待,说傅亦霆昨夜出去应酬,彻夜未归,凌晨回来就睡了两个小时,又接着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
这是常态,他能白手起家,打拼到如今的一切,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忽然,楼上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佣人们都跑到楼梯口,好奇地往上看,但没人敢上去。过了会儿,袁宝从楼上下来,耷拉着头,唤着佣人们散了,看到许鹿就说:“冯小姐,六爷的胃病发作了,金生哥正在给他打止痛针,您晚一点再上去。不过他现在脾气不好,您一会儿小心点。”
“傅先生的病情严重吗?不如我改日再来打扰?”许鹿问道。
袁宝摇了摇头:“老毛病了。从前咱们过得是餐风饮露的日子,有上顿没下顿。现在嘛,六爷实在太忙,三顿饭都顾不上好好吃,加上烟抽得厉害,肺也不好。我倒是想有个人能好好管管他……”
许鹿想起苏曼,下意识地问道:“六爷身边没有人照顾吗?”
问完,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了。这是别人的家事,犯不着她一个外人来开口的。
袁宝却一笑:“看着我们六爷好像不缺女人的,但那些都是逢场作戏,没一个是真的。我们傅公馆就缺个女主人呢。”袁宝说完,嘿嘿笑道,“唉,我跟您扯这些干什么。我去厨房给六爷煮一碗面。从昨夜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东西呢。”
“你还会煮面?”许鹿怀疑地问道。
袁宝摸了摸后脑:“凑合着能吃。厨娘有事,要到中午才能来呢。”
许鹿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挽了袖子说道:“若不嫌弃的话,还是我来做吧。”
“这可使不得,您是客人,六爷知道了要怪我的。”袁宝连忙摆了摆手。
许鹿却不以为然:“一碗面而已,废不了多少工夫。也许换个口味,傅先生觉着新鲜,就肯吃了呢?”
袁宝想想也是,带许鹿去了厨房。厨房里器物和食材倒是应有尽有,现在用的还是土灶,袁宝自告奋勇去烧火,一边放柴一边说:“没想到冯小姐还会做饭?”
“在外面留学,总要学着做点,不然会饿肚子。”
袁宝嘀咕道:“那怎么金生哥在英国留学七年,做菜还不如我呢。”
许鹿觉得袁宝的性子蛮好玩的,跟他闲聊着,很快找了葱,大料,熬制葱油。煮好面条之后,用水冲洗放置,再将葱油,猪油以及虾干倒入锅中煸炒,做成酱汁,浇在面条上。
几分钟后,厨房里就飘出了清冽的香味。袁宝端着热腾腾的葱油拌面,上了二楼,敲开书房的门。王金生来开门,傅亦霆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袁宝将面条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道:“六爷,面做好了,您尝一口吧?”
傅亦霆看都没看,只摇了摇头,因为药物的作用,头有点晕,着实没什么胃口。他知道许鹿已经来了,闭着眼说道:“请冯小姐上来吧。”
“六爷,这可是冯小姐亲手为您做的。”袁宝小声地补充道。
傅亦霆陡然睁开眼睛,不悦地看着袁宝。袁宝连忙道:“是冯小姐听说六爷病了,厨娘又不在,主动要求给您做的。要不,您尝尝看?”
傅亦霆的目光这才落在那碗很简单的葱油拌面上。
黄橙橙的细面团在一起,上面是香喷喷的酱汁。非常普通的卖相,却不知为何,让他有了品尝的冲动,像是老家街边卖的那一碗熟悉的乡味。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葱油的香气扑面而来……
许鹿坐在楼下,将自己反复修改过的计划书又看了一遍,袁宝兴冲冲地跑下来:“冯小姐,六爷吃了,还吃了大半呢!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许鹿没觉得自己的面有多好吃,只想尽点心意,算是报答他对冯家的帮助。听说他竟然吃了大半,有些意外,点头道:“那就好。举手之劳,不用这么客气。”
“六爷请您上去。”袁宝抬手道。
许鹿又一次走进书房,这次特意在书桌前给她摆了张靠背椅子,房间里还残留着葱油拌面的味道。傅亦霆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他今日气色的确不好,头发也乱糟糟的,下巴上还冒了点胡茬,邋邋遢遢的却有另外一种味道。
大概这个年纪的男人,总是富有某种魅力。
他低头看着许鹿写的东西,一直没有说话。
许鹿忐忑不安地等着,不敢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可以了。”傅亦霆看完后,下结论道。他也没想到这丫头的悟性这么高,这份计划书已经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听说她读的那所日本大学,经营系在全国排名前五,入学考试和结业考试同样难得离谱。
“我会把计划书递到董事局,你回去等消息。纺织厂不能一直是停工的状态,董事局可能随时派人过去查看。这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
许鹿长长地松了口气:“傅先生放心,纺织厂那边我会处理好。不打扰您休息,我先走了。”她知道傅亦霆还在生病,不敢耽搁太久。走到门边,又补了一句,“有句话我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您正在生病,烟还是少抽些吧,您身边的人都很担心。”
她走了以后,傅亦霆刚要去拿雪茄,又把手收了回来。那柔软细致的声线仿佛还响在耳畔,如丝一般钻入他的脑海里,缠上了每一根神经,弄得心头又痒又麻。
以前没人愿意管他,现在是没人敢管他。
刚刚有人送来两张下个月上海大剧院,凌鹤年演出的票,如今是千金难求。有一瞬间,他几乎要开口约她了,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大概比起那些逢场作戏,这样认真地约女孩,傅六爷还是拉不下面子。
万一被拒绝,他也不知如何收场。
他起身站到窗边,目送着那抹瘦小的身影沿着花园里的路慢慢向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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