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逐渐远了,换成了街市上的嘈杂。许鹿贴着傅亦霆的脖颈,感觉他滚烫的体温和那种干净的肥皂香味,与他光鲜的外表似乎并不对称。
霓虹灯和路灯不断地在他们的头顶轮转,她好像有种重返人世的感觉。而带她回来的,正是这个手臂有力,怀抱坚实的男人。
傅亦霆将她抱进车里放好,她还失魂落魄地搂着他的脖子,他低声提醒道:“松手。”
许鹿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放下手,垂放在身侧。一时之间不敢看他。
傅亦霆把身上的风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然后起身唤王金生。
王金生立刻跑到他面前:“六爷。”
“冯小姐的脚踝受伤了,去拿药箱帮她处理一下。然后你送她们姐妹回家。”傅亦霆利落地吩咐道。
“是。”王金生赶紧去找药箱。
许鹿闻言,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脚。细白的皮肤上不知何时被割了一道口子,在花边短袜的上方,不深不浅,周围的皮肤都红了,有点刺疼。大概是刚才被玻璃吊灯的碎片伤了,她的精神高度紧张,竟然没有发觉。
他是怕她行动不便,才抱她下来的?那么短的时间内,那么混乱的情况,能做出一连串正确而果断的判断,此人真的不简单。
这时,袁宝才拉着冯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来。
冯清双腿发软,脸上都是泪水,魂都没了。袁宝把她推进车里,喘着气对傅亦霆禀报道:“六爷,遇到一队巡捕冲上来,本来没事,二小姐一直在那惨叫,人家以为我是坏人,拦住我问了几句,知道我是六爷的人,就放了。听他们说,治安厅的黄厅长亲自来了。”
傅亦霆看向上海大剧院那巨大的灯招,还有不断从玻璃门内奔逃出来的人,眯了眯眼睛,说道:“你去告诉剧院的经理,将所有的紧急逃生门全部打开,并且帮助剧院的保安帮助疏散观众和戏班的人。”
“可是六爷,治安厅的人不让开门,这样一来……恐怕会牵连到您。”
傅亦霆坚决地说道:“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袁宝点了下头,带着几个保镖转身跑开了。
苏曼一直坐在另一辆车旁边,看着站在霓虹灯里的傅亦霆。刚才命案发生的时候,她也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下意识地想要寻求他的保护,傅亦霆却让王金生立刻送她下来。
她不想走,想先确保他的平安。
直到看见傅亦霆把一个人抱下来,她才知道这位冯小姐今晚居然也来了,她竟一直都没发现对方的存在。傅亦霆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有自己是那个局外人。她淡然地吩咐司机:“我们走吧。”
司机原以为她在这里等,会跟傅先生打声招呼才走,可没想到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只好发动汽车,驶离了混乱的街道。
王金生的动作很麻利,帮许鹿处置好伤口,贴上纱布,就遵照傅亦霆的吩咐,开车送她们回家。
许鹿回头朝后视窗看了一眼,傅亦霆仍然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开。街道上的车已经不像来时那样井然有序,而是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从里面逃出来的人,或是惊魂落魄地坐在街边哭泣,或是干脆就脱力躺在了地上,有些跟赶来的亲人抱头痛哭,一副劫后余生的场面。
而傅亦霆仿佛是这幅画面里最不和谐的那个,双手插在口袋里,笔直地站着。一张脸隐于黑暗,看不清表情。刚才混乱之中他说的那句话,一直在许鹿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好像知道今夜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她无法确定的是,他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明日各大报纸的头条一定会对今夜的事大书特书,不知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许鹿第一次地深切地体会到,在这个乱世,没有自保的能力,生命之火就如随时都会熄灭的火柴,脆弱得可怕。
***
傅亦霆站在汽车旁边抽了两根烟,耳旁不断地有哭声传来,哭得他心烦意乱。外人看他什么都有了,简直无所不能,但其实他离自己想要做的那些事,还差得很远。
玻璃门内走出来一队人,为首的留着两撇小胡子,个子不高,膀大腰圆。他径自走到傅亦霆的面前,皮笑肉不笑:“傅先生,我正四处找您呢。”
这位是治安厅的厅长黄明德。治安厅是市政府下辖的保安机构,但权力还伸不到租界来。黄明德这么早收到消息,带人赶来,傅亦霆也觉得很意外。
怕不是有什么人在通风报信?
“黄厅长找我有事?”傅亦霆一边抽烟一边问道。
“听说是傅先生让剧院的人把紧急出口打开的?您可知道这么做,会把那些射杀吴秘书的罪犯放走!”黄明德声色俱厉地说道。
傅亦霆满不在乎地弹了弹烟灰:“按照黄厅长的说法,为了抓住人犯,就要让上千的良好市民沐浴在枪林弹雨中,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你们政府就是这么保护人民的?您说明天报纸头条如果以这个为版面,对市政府的形象会有什么影响?”
黄明德一噎,拉了拉制服的下摆,态度软了点:“傅先生言重了,市政府当然首要保障市民的安全。不过,我得请傅先生跟我走一趟,配合调查。”
闻言,傅亦霆身后的保镖都站了上来:“黄厅长,这里可是租界的范围内,你们治安厅的手还没那么长吧?何况我们六爷是什么身份?岂容你们说带走就带走?”
傅亦霆掐了烟头,眯眼看着远处的灯光,淡淡笑道:“黄厅长这话我不太明白,吴秘书被杀,您请我调查什么?难道您怀疑人是我杀的?”
“这话我可没说。发生枪案的时候,您恰好跟吴秘书在一间包厢,我只是请您回去协助调查,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请吧。”黄明德抬手,一副不容置疑的态度。他身后那数十人的治安队,也都十分戒备地看着傅亦霆。
他们市政府在华界,都知道傅亦霆在租界里手眼通天。来之前厅长已经交代过了,若他态度强硬,非不配合,双方也只好动手了。
这时,巡捕房的人也从剧院里出来,看到双方剑拔弩张的,走到傅亦霆的身边问道:“傅先生,需要我们帮忙吗?”租界的巡捕房和治安厅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各管各的。治安厅虽名义上管着整个上海,但在租界的势力范围内,还是巡捕房的权力更大。
傅亦霆轻松地说道:“没关系,黄厅长要我配合市政府的工作。我跟他们走一趟就是。”
黄明德听到他这么说,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在租界动手。他们坐上一辆汽车就走了。
袁宝办完差事回来,听说六爷被黄明德带走了,怒斥一众保镖:“你们是吃干饭的啊,姓黄的他妈有什么权力带走六爷!”
保镖们委屈地说道:“看黄厅长那架势,六爷今天不跟他们走,要在这里动手呢。六爷也是不想巡捕房的兄弟们难做,才跟他走的。宝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袁宝想了想,说道:“去,把六爷的律师都叫来,我这就去一趟公董局。我不信有公董局的人出面,姓黄的敢不放人!”他狠狠地把外套摔在地上,钻进车里,用力一踩油门,轰地一声,汽车便飘出去老远。
***
黄明德觉得傅亦霆肯跟他走,一定是心虚,心里洋洋得意。想着明日他将傅亦霆请到治安厅的事情会传遍整个上海,就犹如在他的履历上添了光辉的一笔。
他把人带到治安厅的办公室,其实就是个审讯室,又找了两个有经验的主任作陪,故意不开大灯,只开了桌上的一盏台灯。灯光昏暗,只够双方看清楚彼此脸上的表情。
傅亦霆坐在简陋的靠背椅子上,神态悠闲。黄明德从手下那里拿过一个黑色的文件夹,装模作样地问道:“请傅先生回答几个问题。据我所知,上海大剧院,傅先生也是股东吧?”
傅亦霆不避讳地点了下头。
“今夜傅先生换过包厢?为什么要特意换到跟吴秘书一间?”
“我换个包厢也值得黄厅长亲自过问?”傅亦霆双手抱在胸前,“黄厅长觉得,我提前得知有人要杀吴秘书,不知道那包厢危险,特意跟他一起同生共死?”
黄明德也知道这个逻辑说不通,清咳了一声:“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另外我发现您在汇丰银行的个人账户上,总有大笔不明去向的支出,有时候是几千,有时候是几万,请问用来干什么了?”
“无可奉告。”傅亦霆斩钉截铁地说道。
黄明德知道傅亦霆很不好对付,否则市政府盯了他几年,也不会才挖出这么点东西。就算怀疑他暗中支持什么革命势力,也没有实证。但他不甘心就此放过,公事公办地说道:“傅先生,今晚的案子可不小,十几条人命。吴秘书是什么来头您也知道,南京政府肯定会派人来过问的。您最好是配合我们调查,以期早日抓到真凶。”
“可我累了,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我不会再回答您的任何问题。”傅亦霆闭上眼睛,摆出一副不再开口的态度。
黄明德简直气得七窍生烟,还没有人进了治安厅敢这么嚣张的,真想给他点颜色看看。可对方是谁?上海滩最有头有脸的人物,真要动私刑或者做点什么事,谁也担不起那个责任。
傅亦霆的律师来的很快,三个律师都是上海响当当的人物,平日都没人敢得罪。为首的段一鸣年过四旬,曾是公派留学生,英国名校的法学博士,担任过南京国民政府的首席法律顾问。上海市政府也邀请了他几次,都被他拒绝了。
谁能想到,他居然是傅亦霆的律师?
段一鸣坐在傅亦霆的身边,推了推眼镜,对黄明德说道:“黄厅长,我对您无端扣押傅先生的行为表示强烈的抗议。傅先生是上海联合商会的主席,法租界公董局的董事,您此举对他名誉造成的伤害,能负全责吗?”
黄明德皱了皱眉,恶狠狠地看向傅亦霆。对方正嘴角含笑,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好像正在听好戏。他堂堂的治安厅厅长,带个人回来,还要被责问!
段一鸣翻了翻黄明德对傅亦霆的指控,神色更加不悦:“傅先生名下的资产全是个人合法所得,他拿去做什么,你们治安厅无权干涉吧?难道他捧个明星,打麻将输点小钱,也要一一向你们报备?黄厅长,您再用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扣着傅先生,明日我会向市政府提出严正抗议。”
“段律师,这是何必呢?有话咱们好好说。”黄明德笑道,“那不是小钱,是好几千,好几万。我觉得有必要弄清楚用途。”
段一鸣冷冷地说道:“在黄厅长眼里也许几千几万很多,但对我的当事人来说却不值得一提。请黄厅长去租界的公董局打听打听,一场牌桌一夜的流水是多少,再来跟我说话吧。现在我能把我的当事人带走了吗?”
一个段一鸣黄明德都快招架不住了,还有另外两个名律师正虎视眈眈,他顿觉头大,只想赶紧把这几尊大佛给请走,抬手道:“您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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