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老爷钟敲了九下, 许鹿掩嘴打了个哈欠, 合上文件。
从一个目不识丁的小混混,到如今能写一手工整的字体,流畅的文章,这个人背后所下的苦工,难以想象。她原以为书柜里成排的书都是摆着看的,他哪能看懂那些四书五经。
可她错了,她一开始就没有完完全全认清这个人, 没有走进过他的精神世界。
因为翻译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现在疲惫感一下子涌了上来。许鹿仰靠在沙发上,想闭目养神,却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王金生走进来,取了一个毛毯子, 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他从桌上拿起文件, 旁边放了两份稿子,一份有涂改, 另一份是誊抄的,字迹娟秀, 页面十分干净。
“金生哥!”袁宝跟进来,叫了一声。王金生立刻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退出来,袁宝拉着王金生说道:“你怎么自作主张啊?被六爷知道了……”
王金生把眼镜摘下来, 抽出手帕擦了擦:“我觉得冯小姐应该更了解六爷一些。报纸上总是六爷能被人看见的地方, 但那些看不见的地方, 才是真的他。”
“普通人知道六爷是那种身份, 早就吓呆了吧?你确定更了解六爷之后,她不会逃得远远的?”
“不会。”王金生肯定地说道,“冯小姐不一样。从她接下这个工作的时候我就知道。”
袁宝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自信,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哨子:“反正六爷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们可得把冯小姐盯好了。那个凌老板,还有邵公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六爷是真的心大啊,一点都不着急,好像媳妇不会跟人跑了似的。这就是戏文里说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王金生笑了笑,觉得这个形容还挺贴切的。
许鹿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她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整了整头发和衣服。王金生亲自开车送她回去,路上再三道谢。
“王秘书不用谢我,别把这件事告诉六爷就行了。”许鹿看着窗外说道。
王金生从后视镜里看她:“如果这是冯小姐的意思,我会照做的。”
“多谢。”
许鹿回到家,悄悄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换好睡衣,坐在桌子前,要把耳钉摘下来,发现有一只不见了,就在屋里四处找。这时,李氏来敲门:“小婉!”
许鹿以为李氏又要追问她这么晚回来的原因,无奈地去开了门。没想到李氏心急如焚:“小婉,小清不知道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回家!”
女学一般下午就放学了。
“晚饭也没回来吃吗?”许鹿问道。
李氏摇了摇头:“这个孩子,真是担心死我了。我还在她大衣口袋里看到了这个。”
许鹿接过来一看,是高乐舞厅的票根。一个女孩子,跑到舞厅去干什么?而且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这着实令人担心。
许鹿换了身衣服,套上大衣,对李氏说道:“娘,让丁叔跟我去找她。”
李氏忙不迭地去叫了丁叔,送到门口,叮嘱他们路上多加小心。
高乐舞厅在霞飞路上,是上海四大舞厅之一,出了很多当红的歌星和舞女。门口摆着巨幅的海报,有高昂的乐曲声传出来。许鹿和丁叔被门口穿着黑制服的保镖拦了下来。
“没有票不准进去。”保镖严肃地说道。
丁叔连忙说:“我们进去找个人就出来。”
“你当这里是你家后花园,想来就来的?快走开!”保镖黑着脸喝道。
许鹿知道为了保护那些上层人的隐私,没有人带领,他们恐怕是无法进去的。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街道上仍是车如流水,舞厅内也十分喧嚣。
“大小姐,我们该怎么办?二小姐会不会出事?”丁叔着急地问道。
许鹿往后退了几步,低头沉思,明目张胆肯定是进不去的,他们只能用混的。不久之后,一群衣着漂亮的男女经过玻璃门,保镖看到是几个熟脸,没查票,便低头恭迎他们进去,连许鹿和丁叔混在里面也没发觉。
险险地过了关,许鹿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侍者礼貌地询问他们有几个人,许鹿连忙说:“我们是来找人的。”侍者这才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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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鹿在昏暗闪烁的灯光里四处搜寻,终于看到一桌人。
一个年轻男人拿着酒瓶,正在灌冯清喝酒,冯清显然不想喝,那酒从她嘴边流淌下来,引得男人哈哈大笑。与冯清坐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女学生,怯怯地互相抱着。而冯祺则搂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郎,大咧咧地坐在旁边,不时地起哄两句。
许鹿沉着脸,只觉得这种画面简直不堪入目,几步走到那桌子旁边,一把将冯清拉了起来。
“哎,你是什么人?”灌冯清酒的男人不乐意了,按着冯清的肩膀,“小爷我还没乐够呢。”
冯清一边咳嗽,一边怯怯地喊了声“姐姐”。
冯祺没想到许鹿会突然出现,赶紧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小清说要跟我出来见见世面,恰好碰见了郑公子,就喝了两杯……”
“你闭嘴!”许鹿斥道,“你怎么荒唐不关我的事,但冯清才十六岁!我告诉伯父,他不会轻饶你的!”
冯祺愣了一下。倒是那名男子发现眼前的姑娘长得很漂亮,像只带刺的玫瑰,怒火顿时消了一半:“冯老弟,看不出来啊,你这些个妹妹,各个花容月貌的。怎么不早带出来给哥哥我看看啊?”
“郑公子客气,不过些小家碧玉,哪能入得了您的眼 。”冯祺笑了笑,又走到许鹿面前,低声道,“你知道这是谁吗?就敢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南京过来的郑公子,父亲是财政部的部长。”
许鹿最讨厌这些纨绔子弟,她没有高攀的心,也不会让好好的姑娘给她们糟蹋,拉着冯清就要走。转身的时候,看到那两个女学生还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问道:“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们不怕家里人担心?赶紧回家去!”
那两个女学生早就想走了,只是不敢得罪郑成元。见到许鹿开口,连忙站起来,向他告辞:“郑公子,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郑成元觉得十分扫兴,冷着脸坐下来,两条腿翘在桌子上,示意身后的人上前。五个非常魁梧的汉子,将许鹿等人挡住。
冯祺见状,连忙拿起酒杯,赔笑道:“郑公子,你这是干什么?一群小姑娘罢了,放她们走吧?我再给您找更好的。”
郑成元懒洋洋地说道:“那些庸脂俗粉小爷我都看腻了,不喜欢。今天这女的让我不高兴了,你让她赔五杯酒,我就放人。”他手指了下许鹿,下巴微抬,带着种高高在上的戏弄之意。
冯祺懂这位爷可是在南京横着走的主儿,家里的势力大到无法想象。别说他现在想找人陪酒,弄死个把人都不算什么,也没人敢追究。权衡之后,他走到许鹿面前,低声说道:“赶紧去赔个不是,否则今天谁都别想走了!”
许鹿站着没有动,她不可能向这种人低头。
冯祺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说道:“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你这时候不服个软,我都救不了你们!这位爷在南京刚犯了大事,家里安排到上海来暂避的,你以为他只是嘴上说着玩玩?弄不好会出人命的!算我求求你了!”
冯祺如此低声下气,许鹿从来没有见过,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小姑娘都露出害怕的眼神,手慢慢握成拳。面前挡着他们的大汉跟五座山一样,一胳膊就能把她们捏死,来硬的绝对不行。
这种时候,她无比痛恨这些特权阶级,把别人的尊严当做废纸一样踩在脚下。她觉得屈辱,但还是咬了咬牙,慢慢地转过身。大丈夫能屈能伸,当被狗咬了一口算了。
郑成元脸上挂着得逞的笑意。
“大小姐!”丁叔不忍心,可也无能为力。在这些人面前,他们这种平头百姓就像蝼蚁一样。
许鹿走到桌子旁边,拿起桌上装得满满的一个玻璃杯,仰头正要喝下去的时候,手却被人挡住了。那只手温热有力,身后传来一阵淡淡的高级香水的味道。
“郑公子,这么为难一个女孩子,恐怕不太好吧?”那人彬彬有礼地说道,“你可不是来上海度假的,还是低调些好。”
原本等着看好戏的郑成元一下站了起来:“凌鹤年,我的事你也敢管?”
凌鹤年将许鹿手中的玻璃杯拿走,放回桌子上,又将她拉到身边,轻轻笑道:“不巧,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她的事我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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