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亦霆下了车,袁宝和王金生要扶他, 他摆了摆手, 又恢复了平常在人前的模样。他不能叫叶秉添看出什么端倪,否则就会更加被动。叶公馆的佣人连忙给他开门, 道了声:“傅先生,晚上好。”
傅亦霆点头走进客厅里, 叶秉添坐在那儿, 往桶里倒了倒烟斗里剩余的烟叶, 气定神闲地问道:“老六, 你怎么有空过来了?快坐啊。”
傅亦霆站着说道:“三爷, 我知道您把冯小姐请来叶公馆做客,所以我来这里接她。”
叶秉添故意道:“这话从何说起?”
“我的人看见马老七把她带走了。”傅亦霆开门见山地说道, “三爷若是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就是,别为难她。”
叶秉添重新添了烟叶, 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实话实说吧。我请冯小姐过来, 就是问问你的事。你跟她若是在一起了,遮遮掩掩的又是何必呢?”
许鹿坐在偏厅里, 被马老七按着,听到叶秉添这么说,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她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那股暗流涌动, 叶三爷千方百计要得知她跟傅亦霆的关系, 想必是要试探她在傅六爷心里的分量。而这直接决定了, 叶三爷要怎么谈条件。
“冯小姐别出声,我不是说着玩的。”马老七低声说道。
许鹿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干坐着,听客厅里的谈话继续。
傅亦霆坐下来,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三爷想的那样,就是普通的关系。您知道我这个人,对女人的热度不会维持太久,苏曼也不过就两年,这个等新鲜劲头一过,兴许就换了。”
叶秉添显然不信:“你可是为了她,专门跑到我这儿来了。”
“我之所以亲自来这儿,是觉得我们之间有话可以直说,您没必要为难一个女人。”
叶秉添顿了段,好像在仔细琢磨傅亦霆这话有几分真假。
依他对傅亦霆这么多年的了解,他对女人是不怎么上心的。忽然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任他予取予求的地步,恐怕也不现实。
“那也是好事嘛,至少得告知我一声。今天若不是把冯小姐请来,你还不肯说实话。老六,这几年我们真的生分多了。你师母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傅亦霆低低地应了声是。
其实与其说是叶秉添提拔了傅亦霆,倒不如说是叶秉添的原配妻子给傅亦霆机会。叶夫人早年间也是个帮派头目的女儿,在上海地界颇有几分手腕,靠用泵船走私大烟起家的。傅亦霆经过帮内一个兄弟的介绍,到叶公馆做事,最初只是做些杂活,然后跟在叶夫人身边跑跑腿。
叶夫人看人颇有几分眼光,开始把一些生意交给傅亦霆做,然后又劝丈夫把一个重要的赌场交给傅亦霆经营。傅亦霆也没辜负她的期望,把赌场经营得有模有样,后来又陆续发展了别的业务,有了今天的成绩。
那几年,傅亦霆虽然从叶公馆分了出去,但是逢年过节都要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到叶公馆拜见叶夫人,亲热地叫着“师母”,两个人的关系就像母子一样。直到叶夫人因肺痨离世,傅亦霆跟叶秉添之间也慢慢地产生了嫌隙,渐行渐远。
其实叶夫人也不过是个借口,两个人做事的风格和理念差得太远,自然就无法再坐一条船上了。
“我知道,关于日本人的事,你对我颇有微词,觉得我跟你不是一条心。但老六,你且好好想想看,我们青帮在上海号称第一大帮派,但政府整天盯着我们,动不动就抓兄弟们进局里。这日子也不好过啊。所以我借着田中商社这个事,跟政府的人打好关系,也是为了大家好。”叶秉添吐出烟雾,眯着眼睛道,“你得明白我这份苦心啊。”
傅亦霆说:“六爷本就是当家,自然有做主的权利。我这些年少管帮中的事情,让您费心了。您跟政府的事情,我不会插手的。”
叶秉添达到目的,点了点头,叫到:“老七,把冯小姐送出来吧。”
马老七这才把许鹿带出来。傅亦霆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饶是马老七这种久混江湖的狠角色,也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还好他背靠三爷这棵大树,否则谁愿意去惹这个活阎王。
“改天,再带着冯小姐来玩啊。”临走的时候,叶秉添特意叮嘱道。
许鹿跟着傅亦霆走出叶公馆,王金生等人没有进去,就在外面候着。看到他们出来,立刻迎向前,袁宝下意识地扶住了傅亦霆的手臂。
傅亦霆说道:“先上车再说。”
一行人上了汽车,王金生刚刚发动油门,许鹿就发现傅亦霆仰着头,不停地深呼吸。
“六爷?”许鹿看向他,“你怎么了?”
“没事,我休息一下。”傅亦霆闭眼道。
袁宝回头,实在是憋不住:“六爷因为胃病躺了三天,今天刚刚好一点,原本还不能下床。”
傅亦霆嫌弃他多嘴,不悦地看他一眼。这身子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否则还能装到傅公馆,然后跟没事人一样,让金生送她回家。他想维护在她心中顶天立地的男人模样,而不是个病秧子。只是刚才在三爷面前已经用光了最后一丝力气,现在不能要面子了。
“怎么不早说?难怪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不对劲。不要紧吧?你就不应该来。”许鹿脱下大衣,盖在他的身上。她觉得自己真是疏忽了,天天通电话,竟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傅亦霆把大衣重新给她披回去,说道:“我不来,你今晚别想回去。只是小病,别担心。”
回到傅公馆,王金生和袁宝扶着傅亦霆上楼。
他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要给他换身干净的睡衣,许鹿不方便插手,就背过身去。他的卧室跟书房是相连的,只隔着一道小门。空间非常宽敞,衣柜,梳妆台和床是一整套的雕花红木,还有一张单人沙发,地上铺着灰色的毯子,旁边还放着一个落地灯。
许鹿粗略地估计,大概冯家的三个房间拼在一起,才能抵过这间的大小。身后袁宝和王金生换衣服就罢了,还要一件件数,连内衣裤都报了出来,许鹿脸都烧了起来。
“六爷,你吃过饭了吗?”她问道。
“没有。”傅亦霆看着她僵硬的背影,有点好笑。
“你要不要喝粥?我现在去做。”
其实傅公馆有厨娘,只不过傅亦霆这几天没什么胃口,吃得也很少。听说她要主动做东西给他吃,就满口应道:“好。”
许鹿觉得留在房间里很尴尬,正好以此为由离开了。
袁宝一脸得逞地坏笑,冯小姐这很明显是害羞了。但光着身子的六爷,明明很性感,她不看是她的损失。
厨房里没有人在,许鹿便自己找食材。熬粥其实挺花时间,还得把米煮熟。她决定做点广式口味的咸粥,淘米下到锅里,然后皮蛋切成丁,牛肉切成条,放上姜丝和盐一起腌制十分钟左右。
等到粥便粘稠了,再将皮蛋等东西放进去煮一会儿,最后撒上葱花,香味扑鼻而来。
袁宝还没进厨房,就闻到香味了,叹道:“哇,什么东西这么香?”
“皮蛋牛肉粥,喝过吗?”
袁宝老实地摇了摇头。皮蛋倒是经常吃,牛肉也吃,但放在粥里却没吃过。白粥里面放东西,这么香吗?
“我多煮了一些,你拿碗过来,也有你跟王秘书的份。”许鹿一边搅动锅里的粥,尝了尝咸淡,一边说道。
袁宝肚子里的馋虫早就大闹了,听说自己也有份,心花怒放,赶紧去拿碗,站在灶头就吃了起来。许鹿怕烫,不敢装得太满,小心翼翼地端上楼。
傅亦霆靠在床头,老远就闻到了香味。好像是肉,还有葱花。
王金生站在旁边收了医疗的器材:“没想到冯小姐还会做菜。我以为像她这样的大小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一般人家的大小姐的确如此,但她出国留学那几年过得有多艰难,当初傅亦霆是打听过的。家里没有钱寄给她,她得自己打工赚钱,这些生活的艰辛早早就压在她身上了。
所以每次看着她认真努力的样子,傅亦霆都莫名地有点心疼。
女孩子太早懂事,一般都过得不容易。
“可以吃了。”许鹿端着粥到房间里,王金生就赶紧退出去了。
“这是什么?”傅亦霆将粥端起来,拿勺子舀了舀,嫌弃地看了一眼。
他们喝粥向来是喝白粥,不加什么东西的。
“广州那边的做法,我跟我一个同学学的,你尝尝看。”许鹿坐在床边,满心期待地说道。
傅亦霆迟疑,许鹿把粥吹了吹,一勺子喂到他嘴边。
“不好吃你再吐出来!”
傅亦霆只能张口,刚入口的时候觉得有些奇怪,但还不算难下咽。神奇的是多吃几口之后,会发现越来越香,几乎停不下来。
傅亦霆吃了一整碗,居然还想吃。他这个人对吃没什么讲究,随便得很,很少会对某种事物产生多吃一点的欲望。
许鹿看着空碗,没好气地说道:“刚才还嫌弃呢?现在不是都吃光了。我做的东西,经得起时间检验的。”
傅亦霆没应声,只拿帕子擦了擦嘴。
许鹿看到床边的吊瓶和他手上的针管,皱眉道:“你胃不好,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家里又不是没有厨娘,三餐按时吃很难吗?王秘书他们也不管管你……”
傅亦霆看着她道:“他们不敢管我,说了我也不会听。你管就好了。”
许鹿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别过头:“刚才六爷在叶公馆说,对一个女人的兴趣不会持续太久,说不定过几天就换了。我可管不了六爷。”
傅亦霆轻笑,一下子将她搂到怀里,轻声道:“还记着呢?那是应付三爷的。如果我说喜欢你,为了你的安危不顾病体跑到叶公馆去,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身上的睡衣是棉布的,几乎能感觉到他硬实的胸膛上传来的热度,说话时还会微微震动。他生着病,力气还是很大,怀抱紧得许鹿都喘不过气来。
起先她还有点僵硬,后来慢慢软化下来。
“三爷为什么对我们的事那么感兴趣?”
“他一直想拿住我,要从我身上找破绽。像今天他说与政府来往的事情,我便退让了。”傅亦霆说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这个人相同的伎俩不会用两次,而且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以防万一,你以后出入小心点。”
许鹿点了点头,听到他声音疲惫,就说:“你躺下睡会儿吧?我也该回去了。”
“也好,是有点累。”傅亦霆躺下来,却没放开许鹿。
“你这样怎么睡……”许鹿微微挣扎,腰被他扣住,挣脱不得。
暖玉温香在怀,傅亦霆很想做点什么,但一只手插着针管,身上又实在没什么力气,只能抱着,过过干瘾。
他把被子分了点出来,盖在她身上:“乖,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许鹿感觉自己被他当成了某种萌萌的小动物。
他的被窝很温暖,还有股干净的肥皂香气。许鹿不习惯穿着外面的衣服躺在床上,浑身都别扭。而且要是王金生他们忽然进来,她百口莫辩……她还想再挣扎,脑袋却被他一把按进怀里,顿时动弹不得。
睡衣很薄,他的筋骨,体温,心跳,乃至脉搏都十分清晰,让人浮现联翩。许鹿用力闭了闭眼睛,摒除杂念,他要抱就让他抱着吧。
没过多久,他的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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