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亦君家中装修风格走的是复古典雅一派,窗明几净,家具陈设多为木质,北面墙靠着一整面黄花梨木博古架,三三两两置了几样白釉瓷和小盆栽。
电视墙反倒更像个摆设,侧面的插座空空如也,仿佛从来没有通过电似的。落地窗边设了一座落地屏风水族箱,几尾珍珠锦鲤悠哉游过。
说话间,言亦君将人放平,三两下剪开衣服,完全暴露出背后的伤口。
他家里,普通的医疗器具都是备齐了的,甚至专门将地下车库修成了一个小型私人手术室。不过眼下这点小伤,倒还用不上。
言亦君消过毒,细细检查了伤处,也不问这人是谁,又是如何受伤的,只是平静地道:“伤口不深,长度不超过三厘米,也没有伤到要害,只是皮肉伤,至多是失了点血,已经做过紧急处理,血已是止了,我会在局麻后给伤口清创缝合。如果是刀具之类的刺伤,打了破伤风后注意及时换药护理即可。”
“皮肉伤而已?”段回川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许辰毕竟年幼,力气不大,一时紧张冲动之下,又隔着衣服,只是浅浅扎了一下也很正常,当时思维混乱,又顾着安抚弟弟,只觉得心情沉重,竟没注意这许多细节。
这么想着,他又微微蹙起眉尖:“既然只是小伤,那为何昏迷不醒?”
言亦君手里动作一顿,抬眼向脖颈处的指痕投去一瞥,斟酌着说辞,委婉地道:“也许是因为,呼吸不畅,或者受到较大惊吓,都有可能。”
“……”段回川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登时无言以对。
雨声渐小,雷云似也尽情撒够了气四散流走。
言亦君处理完伤口,将人安置在客房,最后净了手,这才走回来看向他。
“不用担心。”言亦君言语温和充满耐心,像每一个善良的大夫那样安抚着患者的家属,“他很快就能醒来,伤势并不严重,修养些时日就没事了。”
“我并不是担心这种家伙……”段回川苦笑着摇了摇头。
“哦?”言亦君恰到好处地扬起眉头,吐出一个疑惑的音节,见段回川欲言又止,便微笑着补充一句,“不用回答也没有关系。”
段回川沉默片刻,淡淡开口:“其实这人,跟我有点血缘关系。”
言亦君一愣,又扭过头去仔细看了看许永的样貌,露出微讶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来,他应当不是你父亲吧?”
“自然不是。”这两个字眼听在耳中,刺得他皱了皱眉,他缓声解释道,“他是我母亲的哥哥。”
言亦君没有去问为何不直接称舅舅,而是提及令一桩事:“你的弟弟姓许吧,跟你不同姓,想必是表兄弟,莫非是此人的儿子?”
段回川惊讶于他对于细枝末节的敏锐,点了点头:“不错……小的时候他曾经收养过我几年,那时小辰刚出生不久,他成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在外面吃喝嫖赌,耗光了家里的底子,小辰的母亲便离家出走了。”
言亦君从这短短只言片语中,品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现在许辰跟着你生活,这么说来,是你把他养大的?”
“谁让他生在一个靠不住的家庭呢。”段回川嘴角衔着一丝嘲弄的笑,却不知在笑谁,“长兄如父,倘若我不管他,这孩子可能会活活饿死。”
“难怪你们感情这么好。”言亦君垂下眼睫淡淡一笑,“既然早已不是一家人,那此人今日前来,想必不是来走亲戚的?”
段回川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下意识伸进兜里却没摸到烟盒,倒是言亦君递了一盒过来,是平日里他惯用的牌子。
他尴尬地道了声谢,点燃一根噙在嘴里,尼古丁的味道迷离地游走在唇舌之间,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味。
他奇怪地看了言亦君一眼:“你不抽吗?”
隔着白色的烟雾,言亦君的笑容恬静得不甚清晰:“我没有抽烟的习惯。”
段回川垂眼看着那方新拆封的烟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当然没有再问些诸如不抽何买之类愚蠢的问题,而是轻描淡写地谈及今日的事。
“他会来我这里,从来只会为了一件事。”段回川不屑地勾了勾嘴角,两片薄唇上下开合,轻飘飘吐出两个轻蔑的字眼,“讨饭。”
言亦君看着他脸上不加掩饰的厌恶与蔑视,摇头失笑。
“他刚收养我的时候,因着得了一笔抚养费,倒还没有太过分,我和不到一岁的小辰还能有口饭吃。可惜啊,没过几年又打回原形,欠的债比以前更多了,白天在外面喝酒赌钱,赌输了,晚上回来就对我们撒气,我体质强健也就罢了,小辰是他亲骨肉,还那么小,他竟也下得去手。”
段回川呼出一口烟雾,眼前一片灰朦,他闭了闭眼,妄图将之抹去,片刻,他复又淡淡续道:“终于有一日不堪忍受,于是我就带着小辰逃离了那里,从此之后,这世上便只剩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
在说到相依为命四个字的时候,他竟似笑了一笑。
烟头渐渐被猩红的火星噬成灰烬,弹指间碎成粉末,落入烟灰缸里。
他用淡漠得近乎漫不经心的口吻诉说着那些艰难的过往,也许在他眼里,这点磨难从来就不值得如何在意。
至少比起他身上流淌的近乎魔鬼的血脉而言,其他不过苦难中一点零星的点缀罢了。
甚至于尚有几分庆幸,在被赶出那个视他如妖魔的家,被家人抛弃和遗忘之后,在偌大的世界里无处可归之时,庆幸他还有一个亲人与他相伴,而非孑然一身,在天大地大里禹禹独行。
言亦君长久而专注地凝视着他,那目光深邃而悠长,仿佛沉淀了许多含蓄的、不可言说的东西,想要穿过氤氲的烟雾和疏离的伪装,一直看尽他的心底。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慢慢停歇,只剩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着窗棂,天空再次放晴,夕阳的斜晖从云层中剖开,落下一线金红色的天光。
那光芒驱散了徘徊的乌云,洋洋洒洒地铺陈下来,透过玻璃窗照落在言亦君背后,用那淡淡的颜色描摹出一副清华傲岸的身骨。
段回川在这样一片晚霞里回望他,望着他情不自禁抬起的手,极缓极慢的,向着自己的脸伸过来,在即将触碰到皮肤之前,又被什么惊醒似的倏忽收了回去。
不知是否因霞光过于浓艳,竟反衬得言亦君的脸色有几分苍白,这一个瞬间,段回川几乎可以确切地从他眼底读出一种痛惜的情绪,那既不是同情怜悯,也不是故作伪饰。
可他分明与自己才相识不久,他究竟在痛惜什么呢?
他想要再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对方已经飞快地收敛了一切破绽,重新拾起惯有的端然与尔雅,露出一抹进退得宜的笑意。
段回川觉得心头那丝转瞬即逝的感觉似乎又不那么确切了。
“……无论如何,都过去了。”在漫长的静默后,言亦君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有些疤痕已经愈合了,可太深的那些,已经跟血骨融为一体,再也不可能愈合了,连不经意的触碰,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段回川应和着笑了笑,用轻松的口吻继续述说着:“后来,我四处想法子挣钱,过了好些年,光景渐渐好些,我用全部的积蓄接盘了这间濒临倒闭的事务所。才总算有了一处容身之所。”
仿佛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言亦君替他接口道:“然后这人又阴魂不散地找来了?”
“不错。”段回川凉凉地哂笑一声,“当初少了我们两个拖油瓶,他自然是欢喜的,可日子长了,他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又想起我来了,本打着注意,通过我找我那……那个父亲要钱,可当然是要不到的,他见我开了这家事务所,于是竹杠就敲到我身上来了。”
言亦君目光沉静:“你给他了?”
“二十万。”段回川伸出两根手指,自嘲般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用来交换小辰的监护权。”
言亦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蹙眉道:“借的?”
段回川不知该不该赞叹对方的洞若观火:“是啊,我当时根本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好在还有几个朋友,让我打了秋风。”
“那位张盘张大师?”
“嗯,他算一个。”
言亦君微微挑了挑眉梢:“你跟在他身边充作助手,是因为欠他钱的关系?如果你还有欠债,我这里可以——”
“哦,那倒不是,我已经还清了。”段回川婉拒了他的好意,“我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
言亦君从善如流地略过这个话题:“那么,这人如今又来威胁你要钱了?”
想起许永口口声声恶毒又愚蠢的要挟之语,段回川的目光沉下来,半晌,缓缓道:“昔年,若不是看在他是小辰生父的份上,我早就应该——”
早就应该把这只恶臭的老鼠掐死在阴沟里!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