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不能事务所

39.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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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 言亦君将人放平,三两下剪开衣服,完全暴露出背后的伤口。
    他家里, 普通的医疗器具都是备齐了的, 甚至专门将地下车库修成了一个小型私人手术室。不过眼下这点小伤, 倒还用不上。
    言亦君消过毒, 细细检查了伤处, 也不问这人是谁, 又是如何受伤的, 只是平静地道:“伤口不深,长度不超过三厘米, 也没有伤到要害,只是皮肉伤, 至多是失了点血,已经做过紧急处理,血已是止了,我会在局麻后给伤口清创缝合。如果是刀具之类的刺伤, 打了破伤风后注意及时换药护理即可。”
    “皮肉伤而已?”段回川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 许辰毕竟年幼,力气不大, 一时紧张冲动之下, 又隔着衣服, 只是浅浅扎了一下也很正常, 当时思维混乱,又顾着安抚弟弟,只觉得心情沉重,竟没注意这许多细节。
    这么想着,他又微微蹙起眉尖:“既然只是小伤,那为何昏迷不醒?”
    言亦君手里动作一顿,抬眼向脖颈处的指痕投去一瞥,斟酌着说辞,委婉地道:“也许是因为,呼吸不畅,或者受到较大惊吓,都有可能。”
    “……”段回川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登时无言以对。
    雨声渐小,雷云似也尽情撒够了气四散流走。
    言亦君处理完伤口,将人安置在客房,最后净了手,这才走回来看向他。
    “不用担心。”言亦君言语温和充满耐心,像每一个善良的大夫那样安抚着患者的家属,“他很快就能醒来,伤势并不严重,修养些时日就没事了。”
    “我并不是担心这种家伙……”段回川苦笑着摇了摇头。
    “哦?”言亦君恰到好处地扬起眉头,吐出一个疑惑的音节,见段回川欲言又止,便微笑着补充一句,“不用回答也没有关系。”
    段回川沉默片刻,淡淡开口:“其实这人,跟我有点血缘关系。”
    言亦君一愣,又扭过头去仔细看了看许永的样貌,露出微讶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来,他应当不是你父亲吧?”
    “自然不是。”这两个字眼听在耳中,刺得他皱了皱眉,他缓声解释道,“他是我母亲的哥哥。”
    言亦君没有去问为何不直接称舅舅,而是提及令一桩事:“你的弟弟姓许吧,跟你不同姓,想必是表兄弟,莫非是此人的儿子?”
    段回川惊讶于他对于细枝末节的敏锐,点了点头:“不错……小的时候他曾经收养过我几年,那时小辰刚出生不久,他成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在外面吃喝嫖赌,耗光了家里的底子,小辰的母亲便离家出走了。”
    言亦君从这短短只言片语中,品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现在许辰跟着你生活,这么说来,是你把他养大的?”
    “谁让他生在一个靠不住的家庭呢。”段回川嘴角衔着一丝嘲弄的笑,却不知在笑谁,“长兄如父,倘若我不管他,这孩子可能会活活饿死。”
    “难怪你们感情这么好。”言亦君垂下眼睫淡淡一笑,“既然早已不是一家人,那此人今日前来,想必不是来走亲戚的?”
    段回川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下意识伸进兜里却没摸到烟盒,倒是言亦君递了一盒过来,是平日里他惯用的牌子。
    他尴尬地道了声谢,点燃一根噙在嘴里,尼古丁的味道迷离地游走在唇舌之间,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味。
    他奇怪地看了言亦君一眼:“你不抽吗?”
    隔着白色的烟雾,言亦君的笑容恬静得不甚清晰:“我没有抽烟的习惯。”
    段回川垂眼看着那方新拆封的烟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当然没有再问些诸如不抽何买之类愚蠢的问题,而是轻描淡写地谈及今日的事。
    “他会来我这里,从来只会为了一件事。”段回川不屑地勾了勾嘴角,两片薄唇上下开合,轻飘飘吐出两个轻蔑的字眼,“讨饭。”
    言亦君看着他脸上不加掩饰的厌恶与蔑视,摇头失笑。
    “他刚收养我的时候,因着得了一笔抚养费,倒还没有太过分,我和不到一岁的小辰还能有口饭吃。可惜啊,没过几年又打回原形,欠的债比以前更多了,白天在外面喝酒赌钱,赌输了,晚上回来就对我们撒气,我体质强健也就罢了,小辰是他亲骨肉,还那么小,他竟也下得去手。”
    段回川呼出一口烟雾,眼前一片灰朦,他闭了闭眼,妄图将之抹去,片刻,他复又淡淡续道:“终于有一日不堪忍受,于是我就带着小辰逃离了那里,从此之后,这世上便只剩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
    在说到相依为命四个字的时候,他竟似笑了一笑。
    烟头渐渐被猩红的火星噬成灰烬,弹指间碎成粉末,落入烟灰缸里。
    他用淡漠得近乎漫不经心的口吻诉说着那些艰难的过往,也许在他眼里,这点磨难从来就不值得如何在意。
    至少比起他身上流淌的近乎魔鬼的血脉而言,其他不过苦难中一点零星的点缀罢了。
    甚至于尚有几分庆幸,在被赶出那个视他如妖魔的家,被家人抛弃和遗忘之后,在偌大的世界里无处可归之时,庆幸他还有一个亲人与他相伴,而非孑然一身,在天大地大里禹禹独行。
    言亦君长久而专注地凝视着他,那目光深邃而悠长,仿佛沉淀了许多含蓄的、不可言说的东西,想要穿过氤氲的烟雾和疏离的伪装,一直看尽他的心底。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慢慢停歇,只剩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着窗棂,天空再次放晴,夕阳的斜晖从云层中剖开,落下一线金红色的天光。
    那光芒驱散了徘徊的乌云,洋洋洒洒地铺陈下来,透过玻璃窗照落在言亦君背后,用那淡淡的颜色描摹出一副清华傲岸的身骨。
    段回川在这样一片晚霞里回望他,望着他情不自禁抬起的手,极缓极慢的,向着自己的脸伸过来,在即将触碰到皮肤之前,又被什么惊醒似的倏忽收了回去。
    不知是否因霞光过于浓艳,竟反衬得言亦君的脸色有几分苍白,这一个瞬间,段回川几乎可以确切地从他眼底读出一种痛惜的情绪,那既不是同情怜悯,也不是故作伪饰。
    可他分明与自己才相识不久,他究竟在痛惜什么呢?
    他想要再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对方已经飞快地收敛了一切破绽,重新拾起惯有的端然与尔雅,露出一抹进退得宜的笑意。
    段回川觉得心头那丝转瞬即逝的感觉似乎又不那么确切了。
    “……无论如何,都过去了。”在漫长的静默后,言亦君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有些疤痕已经愈合了,可太深的那些,已经跟血骨融为一体,再也不可能愈合了,连不经意的触碰,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段回川应和着笑了笑,用轻松的口吻继续述说着:“后来,我四处想法子挣钱,过了好些年,光景渐渐好些,我用全部的积蓄接盘了这间濒临倒闭的事务所。才总算有了一处容身之所。”
    仿佛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言亦君替他接口道:“然后这人又阴魂不散地找来了?”
    “不错。”段回川凉凉地哂笑一声,“当初少了我们两个拖油瓶,他自然是欢喜的,可日子长了,他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又想起我来了,本打着注意,通过我找我那……那个父亲要钱,可当然是要不到的,他见我开了这家事务所,于是竹杠就敲到我身上来了。”
    言亦君目光沉静:“你给他了?”
    “二十万。”段回川伸出两根手指,自嘲般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用来交换小辰的监护权。”
    言亦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蹙眉道:“借的?”
    段回川不知该不该赞叹对方的洞若观火:“是啊,我当时根本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好在还有几个朋友,让我打了秋风。”
    “那位张盘张大师?”
    “嗯,他算一个。”
    言亦君微微挑了挑眉梢:“你跟在他身边充作助手,是因为欠他钱的关系?如果你还有欠债,我这里可以——”
    “哦,那倒不是,我已经还清了。”段回川婉拒了他的好意,“我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
    言亦君从善如流地略过这个话题:“那么,这人如今又来威胁你要钱了?”
    想起许永口口声声恶毒又愚蠢的要挟之语,段回川的目光沉下来,半晌,缓缓道:“昔年,若不是看在他是小辰生父的份上,我早就应该——”
    早就应该把这只恶臭的老鼠掐死在阴沟里!
    行人如织,鳞次栉比的铺子错落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两侧,野花似的遍地开放,古玩、吃食、杂货、药材……衣食住行应有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到的。
    不同的是,这里的铺子分为上下两层,上面那层是卖给游客的,下面那层才是卖给段回川这种“道上”的。
    而方小少爷,自然是游客中的一员。
    他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里这串佛珠——有了这玩意,兴许那些乌七八糟的破事,能离自己远些?
    “我们这间店可是远近闻名的百年老店,质量过硬,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老板是个中年发福的秃顶,笑眯眯地指了指墙上悬挂的一大排照片,“您瞧,远了不说,就那茅山道士捉妖的朱砂符也跟咱们买过呢,还有这个,龙虎山第三十二代传人赠送的锦旗!”
    段回川差点没笑出声,慢悠悠地踱进店里,四处看了看。
    “你说这玩意能驱邪避祸,邪气不侵,那……能治倒霉吗?”方俊摩挲着一颗颗雕刻着禅语纹路的珠子,颇为意动。
    “能啊,当然能。”老板搓搓手,“日夜戴在手上,保管逢凶化吉,时来运转!小伙子,今日你我有缘,这最后一条福祸珠,我给你打个八折再去个零头,只要一万八!嘿嘿,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方俊大方地一挥手:“钱不是问题,只要有用。”
    “方少爷不是最不相信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吗?”
    冷不丁身后冒出个不适时宜的声音,方俊不悦地皱起了眉,他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旁人指手画脚了?
    待方俊回头看清了来人的脸,正要出口的呵斥一下子夹在了齿缝里,在段回川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注目下,硬生生憋了回去:“是……是你啊……段先生。”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那些风雷交加的惊险画面,方俊咽了咽口水,皮笑肉不笑地道:“段先生怎么在这里?莫非你也看中了这串佛珠?君子有成人之美,本少爷不跟你抢就是。”
    段回川捻起那串珠子,煞有介事地欣赏了一番:“嗯,上等红酸枝木,雕工不错,就是绳子太细,下次得配个粗点儿的,经磨。方少爷,我家附近有个批发市场,做工比这个还好,一串只要八十,你要喜欢,我把地址给你?”
    “诶诶,你可别胡说……我这可是开了光的!”老板见来了个懂行的,一把将段回川扯到一边,压低声音告饶,“我说这位爷,小本生意,别拆台啊。”
    方俊虽不懂这里的门道,但也不傻,当即大怒:“竟敢骗我!你知道我是谁嘛!”
    “误会误会!这……是我看错了,对不住!”老板急了,“您看不上这玩意,我这还有别的宝贝,包您满意!这次绝对是好东西!”
    “不要了!本少爷可不傻,会被你忽悠两次?”方俊抬脚就要走,不想段回川却拉住他,指着对方脖子上挂的一枚观音玉,颇有兴趣的样子。
    “老板你戴的这个倒挺别致,还有一样的吗?给我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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