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几乎是瞬间转身, 只听风声擦着她的发丝极速掠过,而后一排冰针整整齐齐地插在地上,寒芒闪烁。
她双手握剑, 对准了万俟槿袖口中的法器,斜刺里向上一撩——
“叮”一声, 偷袭伤人的物件被击上天又落下地, 滚了几滚,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其中的水泼洒出来。
“你作弊, ”在一片静默中, 杳杳轻声说, “溪茂国的万俟郡主?”
这句话却彻底激怒了万俟槿,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竟然不管不顾地二度攻了上来,一出手便是凌厉杀招!
杳杳急退, 抬手一架, 两剑相交, 发出铮然响声。
“谁说不能偷袭?谁说不能作弊?”万俟槿反问, 她脸上的笑容近乎狰狞, 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疯狂,兜头就砍, 在一片密集的剑影当中, 万俟槿的声音尖利犹如金器刮擦, “我只要杀了你, 只要杀了你!”
杳杳也不清楚对方对自己哪儿来这么大的恨,又是一退。
“昆仑弟子不得斗殴,你忘了?”
“我们现在身在试剑台,生死在天!”
说着,万俟槿单手一抹剑身,一股奇异的声音骤起,仿佛来自渺渺宙海,似琉璃相撞,又似白鹤鸣唳,她长剑如龙,用剑时水汽弥漫,霎时生出一场浩渺烟波的雨雾,牢牢地将杳杳困入其中。
业障入心,万俟槿拔剑而起。
“水龙行!”
这是溪茂国的独传剑法,威力巨大,几年也难得现世一次。
此招一出,必将有人命陨落!
“杳杳——”
桃峰几人霍然起身!
与此同时,试剑台外侧,几条人影向着被水汽包裹的两名少女而去!
连站在高台之上的黎稚和秦暮都坐不住了,二人拔剑一跃而下,准备将那性命飘摇的桃峰少女救下来。
风疏痕最快,他鲜少出剑,昆仑大部分人没见过他用剑的样子,此时却以飞鹘分水避雾,如同一道快光般,轻巧地滑入密闭的雨雾剑气当中。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进去的。
“杳杳,”风疏痕道,“出来。”
他只身撑开剑气一角,竟已退了万俟槿大部分力道。
风疏痕所在的地方,是杳杳可以全身而退的安全出口。
可杳杳却拒绝了。
“小师叔,我能赢!”
在如此极端被动的情况下,杳杳骨子里埋藏着的凶性被激发出来,她执着绡寒手臂一展,仍旧是那一招“六?退飞”。
——千山鸟飞尽,风哨如鹰隼鸣唳!
她这一招,如四个月前一样,只是用得更稳、更快、更锋芒毕露。
破开剑意的瞬间,就像是刀片撬开死死咬合的蚌贝一样,绡寒的剑光快得人目难及,一闪而逝!
她单手握剑,另一只手捻符?。
喝道:“土诀起!”
随即,地上的土块砖石纷纷隆起,地底下仿佛行了一条巨蟒一般,震得整个试剑台轰隆隆作响,然后“轰”一声,土块自地下疯狂生长,形成了一道实体化的幕墙,瞬间激散了水雾!
那些赶来援助的人竟被生生拒之门外。
风疏痕身形不动,但手指却始终牢牢地按在剑鞘上。
杳杳瞳光亮如昀日,身形如白鹤,一剑抵了上去!
——她是玉凰山万妖之主的女儿,如果她愿意,十方妖将皆听她号令,所以她自小完整学会的第一套剑法并非出自昆仑,而是来自妖主。
名叫,不退!
“溪茂?”金属刮擦出刺耳的声响,绡寒划过万俟槿佩剑的剑身,留下极深的痕迹,杳杳扬起纤长的睫毛,眼珠清透,脸上带着顽劣嬉笑,“不好意思,今日就算是玉凰妖主来,我也不怕!”
两人身形交错,杳杳反身折回,又是一剑!
“你喜欢用五行术?”她问,“那我来陪你。”
“水龙行”一式几乎无人可破,哪怕是剑峰峰主见了也要避让三分,但万俟槿年纪小,功底不扎实、心思又不纯,在剑道上走偏了些,导致没能发挥出它真正巨大的威力。
这便让杳杳有了可趁之机,用一招“六?退飞”加土诀直接破了。
万俟槿连退三步,不得已收了这一剑,但自己也被逼得内息翻涌。
可这次不依不饶的人成了杳杳。
对方还没能喘息,她就又是一招昆仑剑式一,紧接着,杳杳的攻击犹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几乎不给万俟槿任何停下的机会。
昆仑剑式其一!其二!其三!其四——
杳杳绷着脸,将剑的威力发挥到了最大,纵然万俟槿对水诀的掌握最熟练,但是绡寒过处尽是冰霜,对方的所有五行术都能被冻结。
“嘭!”万俟槿被一掌打在肩头,直接倒在了地上。
杳杳并没有追击上去,反而收了手,站在原地,神色冷淡。
万俟槿捂着伤处,目光尖锐:“你不杀我?”
“少废话,”杳杳道,“你不是想打吗,站起来继续!”
而万俟槿多年来的修习也并非白费,她迅速翻身爬起,在短暂慌张之后迅速稳住脚步,一个侧身躲过杳杳犹如满月一般的攻击弧,反手一刺!
杳杳闪开,攥了攥剑柄,那招烽燧星落就在手边。
但是——不行!
她答应过小师叔,不对同门用杀招。
于是她再退!
万俟槿见她连退两次,扬起红唇:“不让人进来救你,那就等死吧。”她此刻已经杀红了眼,没了理智,全然不顾自己剑峰弟子的身份,脑海中只有一件事。
——只要杀了杳杳,她就可以一雪前耻!
随着万俟槿的阴森的笑意,试剑台旁一口井中的水骤然轰声而起,被她直接控于指尖,而后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杳杳!
水流之猛,甚至直接撞碎了试剑台边一枚粗壮的汉白玉圆柱。
杳杳飞身躲过,忽然展颜一笑:“忘了告诉你。”
万俟槿:“?”
杳杳:“最近我剑法和五行术双修。”
说完,她绡寒一挥,一块土垒拔地而起,干脆利落地阻断了那水龙的来路,杳杳接着焚诀念咒,目光亮得骇人。
这一刻,水与土似乎有了生命力,皆在她身侧缠绕却不攻击,仿若两个忠心耿耿的侍卫,而后,它们竟然直接调转了方向,对准万俟槿而去!
后者匆忙之中来不及抵挡,被那水注浇了个正着。
她咬着牙刚想凝水成冰针,便被铺天盖地的砂石蒙了一头。
此时的万俟槿还想挣扎,但那土垒铺天盖地而来,她抵挡不住,膝盖一软,连退几步,踉跄着跪在了地上。
杳杳转瞬而至,躲开飞散的水注和尘土,在她手腕上狠狠一敲!
又是“咣当”一声,万俟槿的佩剑二度离手!
但这次杳杳却没有直接放她走,而是移动绡寒,尖锐如芒的剑尖对准了对方脆弱的咽喉。
“咳咳——”
万俟槿满身是水和砂石混合的泥,看起来狼狈不堪。
而杳杳这边一尘不染,随着她最后一剑结束,阻隔前来援助众人的土块壁垒也同时消失,震声隆隆,扬起无数浮土扬尘,但却没能遮住她明亮的目光。
于是整个昆仑看到的,便是这一站一跪的景象。
……
天边起了乌云,炽烈的金色日光半遮半掩。
阴影落下,恰好遮盖住了峰主们脸上看不分明的神色。
剑、五行二位峰主赶来时,两名少女的战局已定,试剑会弟子们杀红眼的几率其实并不小,然而却没有哪次如今天一般惊天动地。
万籁俱寂,整个昆仑都在等剑峰峰主一个答复。
“万俟槿虽然偷袭同门,可念在是初犯,又未果,不妨罚她闭门三月,再抄《静心诀》一百遍给杳杳道歉吧,”片刻后,黎稚肃声开口,“各位峰主可有异议?”
秦暮率先道:“并未有异议,万俟槿性格高傲,难免一时出错。”
杳杳拎着剑,有些愕然地扬起眼睫。
这就完了?
她不由得皱起眉,虽然自己向来不爱计较,但在万俟槿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之下,黎稚和秦暮竟然还可以替她表示谅解,这未免有些过于慷他人之慨了。
其他峰主暂未表态,但二位代掌门打理昆仑事务的都发话了,那么最终结果也无外乎是小惩告诫,并不会真正做什么处罚。
甚至——那一百遍《静心诀》,也会让其他弟子帮她抄。
“怎么可能!”场外,林星垂站起身,“这不公平!”
傅灵佼气得几乎要翻入场中,怒道:“万俟槿袖中藏了法器还不算,输了之后又偷袭杳杳,怎么能说她初犯!”
江啼也站了起来:“桃峰有异议!”
黎稚看向春方远,问道:“春师弟认为这个处理有问题?”
“师兄如此处理,恐怕难以服众,”春方远一改往常笑眯眯的模样,表情严肃地站起身,“难道以后的每一场战争,昆仑都要靠偷袭和暗器取得胜利吗?”
此言一出,其他几位本想息事宁人的峰主脸色微变。
的确,虽然万俟槿剑法不错,但终归经常使用那些拿不上台面的手段,长此以往,难免会带坏诸多弟子。
黎稚却仍旧平静,点了点头:“可以理解,毕竟师弟护徒心切。”
说罢,他转过头,看向收了剑,犹如一棵挺拔的小松柏一样的杳杳,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么杳杳,你愿意原谅万俟槿吗?”
黎稚鲜少如此亲切,仿佛他面前的少女只是个小孩子。
秦暮接过话头,语气平淡却话中有话地提点她:“杳杳,溪茂国紧挨玉凰山,国主深受妖主器重,若我们擅自处置了万俟郡主,恐怕会惹恼玉凰山。”
在众人心中,玉凰妖主是个极护短的人。
他手段雷霆,掌两境大权,所谓的妖族与人界的平衡,并非双方共同努力促成的,而是妖主一人的意愿。
也就是说,倘若他不愿了,那便不再会有平衡。
更何况多年来,妖主并不踏足人界,若来年摘星宴想邀请他赏脸,那整个昆仑山便少不得向玉凰山示好。
秦暮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刚好让周遭一众弟子听清。
万俟槿原本跪着,此刻却露出了笑。
她算盘打得很好,从一开始便没有隐瞒身份的打算,玉凰山就像是一块免死金牌,哪怕盛如昆仑,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想到这里,万俟槿微微抬起头,对着杳杳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
她微微开口,无声无息地吐出三个字:你、等、着。
“怎么可以这样,”林星垂一砸石台,“怎么能这样——”
楚月灰被桃峰的动静吸引着看过来,眉梢动了动,并未说话,脸色平静的继续观察事态变化。
黎稚认为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于是二度问道:“杳杳,你以为呢?”
这下,昆仑上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相比较同门的愤怒,因为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杳杳并没有十分生气,她觉得自己只是顺手解决掉了一个一直粘着的麻烦罢了。
还是花样比较多的那种麻烦。
至于玉凰山——
杳杳自小学习的内容当中,并未有以身份地位压制对手的准则。
所以她也不打算自报家门,让万俟槿难堪,反正本就已经够难堪了。
“无所谓,”思考了片刻,杳杳耸耸肩,十分轻巧地回答,“反正我已经把她打得下跪了,一码归一码,欠我的,我讨回来了。”
万俟槿咬咬牙,攥紧了手指。
杳杳见对方咬牙切齿的模样,露出笑脸:“况且我也并不怕,哪怕她以后再来找我的麻烦,下跪的,还是她万俟槿,无论多少次。”
万俟槿气急,几乎要起身:“你——”
“退下!”黎稚毫不客气地呵斥弟子。
杳杳这话说得格外张狂,黎稚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不过好歹是妥善解决了,于是他难得和气地露出笑容:“既然如此,那么万俟槿就先去思过崖抄书,等到《清心诀》抄完,我便让她亲自去桃峰认错——”
“慢着。”
正当所有人认为此事已了,桃峰盛怒而不能言之时,风疏痕忽然开口。
他很少参与昆仑的事务,若不是那日一剑退水,弟子们几乎没什么人在意这个风姓师叔的存在。
但此时此刻,风疏痕的存在感却强烈得让人难以忽视。
面具覆脸,广袖长衫,纤长的睫毛下瞳孔乌黑,加上神色冷淡,唇角虽然上扬却无笑意,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被一种难言的神秘清俊所缠绕。
黎稚问道:“风师弟有话说?”
他颇有些忌惮地看向对方手中的飞鹘,仿佛刚刚闯入杳杳与万俟槿对战的剑阵中时,风疏痕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然而风疏痕并未看他,而是淡声道:“今日之举,是不是峰上桃树太多,导致二位师兄忘了它的名字?”
听闻此言,黎稚与秦暮皆是神色一变,昆仑弟子也跟着懵了。
杳杳神色迷惑:名字?难道桃峰不叫桃峰,还另有名字?
“这——”尴尬地沉默片刻后,秦暮讪笑,而后干巴巴道,“这怎么会忘呢?只是春师弟多年来并无接管的意思,而风师弟你又一直深居,所以暂且称为桃峰,也合情合理吧?”
风疏痕也笑:“接管一事与我师兄何干?”
他道:“昆仑的正法长老,从来都是我。”
秦暮一窒,说不出话来。
正法?!
弟子们纷纷屏息凝神,瞪大了双眼,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万宗之源的昆仑神山,忽然露出了它波云诡谲的冰山一角。
“风师弟,”还是黎稚最先稳住心神,“你可是来为杳杳鸣不平的?”
风疏痕摄人心魄的眼珠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倏然一笑:“我会不特为任何一人鸣不平,只是现在昆仑有不平事,需要我来解决。”
说罢,他不再看黎稚,而是转身向万俟槿。
下跪的少女心头一紧,几乎不敢直视对方冰冷的目光。
“风某乃昆仑正法长老,有权越掌门处理门派中不公之事。剑峰弟子万俟槿偷袭在先,暗算在后,且并无悔改之意,已与修者建术、行道、正心不符。故此,逐出昆仑。”
“代掌门黎稚所做虽有失公允,但暂不处理。”
风疏痕白衣如雪,神色冰冷,站在玄衫众人间,犹如万千墨迹中的清隽留白。
弟子们仿佛看得痴了,一时竟没能做出反应。
但渐渐地,风疏痕口中的“正法”二字唤醒了他们多年前的记忆。
他们无不震惊地想,原来桃峰,便是昆仑已经消失了十余年的正法峰!
正德行、严法纪。
可谓是亘古悬在昆仑山上的一柄尺。
但却因一场意外,短短十余年内竟迅速销声匿迹了。
万俟槿先是一怔,随即嘶声大喊:“不——不可能!”
她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风疏痕身前凑:“正法长老已故去多年,你不能代替他做决定,更不能将我逐出昆仑!”
“风某自然可以。”
风姓一出,所有人皆是神色一凛。
这个自古便与昆仑纠葛的姓氏,历代传人多为掌门或是正法,无一例外。
可以说风这个字,生于昆仑、立于昆仑、且高于昆仑。
风疏痕眉目不动,没有再看万俟槿,甚至并没有过问其他峰主的意思,直接吩咐道:“试剑会结束后,由素蛮、齐朝衣二位弟子,押万俟槿下山。”
万俟槿声嘶力竭,尖叫道:“难道你想让昆仑与玉凰山为敌吗?!”
风疏痕轻轻拧起眉头:“昆仑真要听玉凰山说话?”
听闻此言,杳杳抬起眼,看向二人。
那一瞬间,她很想把所有都说出来,但攥了攥拳后,杳杳还是放弃了。
一来,如果被找到她的藏身地点,难免会有妖族来将她带走;
二来,杳杳极度厌烦以身份压制敌人,毕竟就算没有玉凰山这一层关系在,万俟槿也仍然是跪着的哪一个。
黎稚的脸色几度变换,张了张口,最后道:“风师弟此举实在草率,倘若真的惹恼了妖主,招来责难,而掌门又闭关多年——这祸端谁来承担?”
他说到最后声线不稳,满腔怒火几乎满溢而出。
杳杳轻咳一声,犹豫道:“不然,我来承担?”
风疏痕扬唇:“原来黎稚师兄,还不如一个刚入门的小弟子懂得担当?她识昆仑二字,不知师兄还认不认识?”
黎稚愠怒:“风疏痕!”
秦暮也道:“风师弟,不得无礼!”
风疏痕抬眸,淡声问:“请问黎稚师兄,这是哪儿?又有多少人在看着?掌门若是知道师兄说了这句话,师兄觉得自己还能站着叫我的名字吗?”
“假使师兄忘了昆仑怎么写,便回去抄一遍《昆仑经》,若是记得——”
他声音转冷:“我予师兄颜面,还请师兄珍惜。”
言毕,风疏痕转身离去,猎猎白衣,隐约露出领口的一角图腾。
杳杳见状,立刻跟上。
万俟槿不甘的哭声尖锐刺耳,而试剑台上却无一人再敢言。
……
“得罪玉凰山,你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被剑峰峰主亲自带人拖下去的时候,万俟槿尖叫着喊出这句话,昔日趾高气昂的漂亮郡主此刻满身泥水,十分滑稽狼狈。
平日受她欺压的弟子们忍不住偷偷笑出了声。
经此一事,大部分人心绪难平。
当然,目光的焦点则在桃峰这六人身上。
林星垂一脸震惊,半晌缓不过来,揪着江啼确认:“我们是正法峰?我们不是给其他峰提供蔬菜瓜果的吗?”
江啼被他晃到吐词不清:“星垂,星垂你冷静一些。”
春方远有些忧虑地看向风疏痕:“师弟,你……”
他犹豫着,有些话将说未说。
风疏痕却摇了摇头:“无妨。”
他收了剑,不顾弟子们满心疑问,也不顾试剑台上其他峰主们青红不一的滑稽脸色,兀自坐回自己的原位,合目休息。
“那个,小师叔,”杳杳此时却凑上来,“其实——”
风疏痕:“嗯?”
她抓抓自己的头发,嘿嘿笑着:“其实我自己能解决的,真的,倘若玉凰山妖主来了,我去对付他!”
风疏痕被她逗笑了:“好。”
杳杳眨了眨眼,直觉对方心情不佳,风疏痕冷声时眸中带风雷,而此时,却又仿佛回到了平日里那个散漫亲切的小师叔。
几个弟子欲言又止,风疏痕沉吟片刻,忽然道:“看到衣领上的绣纹了么?”
杳杳一怔,下意识摸上去。
收到桃峰的道服时,她曾仔细辨认了一番这图案,然而却没能看出来。
不似剑峰五行峰等均能一眼看出含义,桃峰的绣纹犹如巨兽,额上有角,目向苍穹,虽然仅仅只是图案,却绣得格外细致。
巨兽的吼声仿佛破开针线布料,迎面而来。
“是獬豸,”风疏痕道,“清平公正,天下光明。”
几人未能料想到这一层含义,都是一脸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江啼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们和其他峰都不一样。”
林星垂开口问:“所以我们曾是昆仑的正法峰?监管掌门职能,像是那些国家的尚方宝剑一样?”
他与江啼自小便在昆仑修习,竟不知道此事,所以看起来难免格外震惊。
风疏痕波澜不惊:“是我这些年疏怠了。”
相比较起小师叔的平静,春方远始终微微皱着眉,似乎满是忧虑。
杳杳走过去:“师父,你怎么啦?”
春方远立刻舒展了眉头,似乎并不想让弟子为自己担心,流露出慈祥的笑。
“无事,只是怕之后有旁人找你的麻烦。”
三辅之末的桃峰小师叔,当着所有新弟子的面,直接拂了代掌门的面子,纵然那些新来的小弟子不觉得有什么,但那些在昆仑中修炼多年,早已确定了立场的修者们,却不那么容易打发。
他们的风言风语并不会强加在长辈身上,那么杳杳则会是直接承受舆论的人。
想到这里,春方远轻轻叹了口气。
杳杳大约是猜到了师父在想什么,立刻嬉皮笑脸地说:“没事,小师叔早就教会我解决办法了。”
春方远有些意外:“哦?”
杳杳:“我把剑磨锋利点儿!”
春方远看着她,忍不住笑:“好孩子。”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过去,剑峰的一名小弟子来传话:半个时辰后,试剑会的决赛便要举行。
听到这句话,杳杳抬起头,恰逢齐朝衣看过来,两人互相挥挥手。
齐朝衣脸上仍旧是温和的笑容,一如他们在凤川见面时那样。
杳杳活动了几下手腕,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毕竟齐朝衣不是万俟槿,对方不必使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也能凭借着超高天赋凌驾于剑峰大部分弟子之上。
这番互动自然被所有人看到了。
试剑会这最后一场,他们也等待多时了。
“你先别动,”傅灵佼走过来,拿着一卷纱布,“包一下伤口再打。”
刚刚在对战的时候,杳杳被一根冰针贴着掌心擦过,虽然伤口不深,但却是见了血的,该上药还是要上药,她不敢拂逆小师妹,连忙乖乖把手递出去。
“小师叔,”杳杳毫不关心自己的伤情,“我和万俟槿那场打得如何?”
风疏痕看了看她的伤口,回答道:“处事不惊,游刃有余。”
“那我下一场——”她思忖着说,“朝衣的水平我知道,他前几场我也看了,剑法相当高超,硬拼很难。”
傅灵佼忽然福至心灵,下意识问道:“杳杳,你是不是下不去手啊?”
杳杳一怔:“什么?”
林星垂抱着桃核,大惊小怪:“咦,你不会喜欢齐朝衣那小子吧?”
江啼立刻也凑过来:“嗯?谁要拱我师妹?”
这下连春方远也坐不住了,絮絮叨叨地叮嘱杳杳:“老三啊,别的我不说,总之在对战中心慈手软绝对不是好事,喜欢男孩子情有可原,但是此等情况,也务必要主意自身安全才是啊。”
杳杳:“……”
她无奈地看了风疏痕一眼,后者也正看她。
“真的?”他难得关心杂事。
杳杳道:“当然不!朝衣只是我在昆仑认识的第一个熟人而已。”
她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
但不得不说,同门的这一通胡说,到让杳杳轻松不少。
她认认真真道:“朝衣是我很不错的朋友,所以我更要认真对待这场比试,我尊重他,也会尊重对他使出的每一剑。”
风疏痕道:“既然如此,那就平常心。”
杳杳若有所思地盯着绡寒看:“我一定可以做到。”
……
最后一战,正法峰弟子杳杳,对战剑锋弟子齐朝衣。
二人握剑上场,面对面站好。
片刻后,他们都忍不住笑场了。
“杳杳,”齐朝衣道,“说实话,在你和万俟槿对战之前我对自己很有信心,但看完之后我觉得,我还有很大进步余地。你没能来剑峰,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说话时眉眼带笑,充满了对杳杳的欣赏和佩服。
“你不要急着夸我,”杳杳扬了扬下巴,干脆利落,“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齐朝衣立刻正色:“我也是。”
简短交流后,杳杳一抖手腕,几枚符?从袖口中落下,被她捻在指尖。
下一刻,符?燃烧,转瞬成灰。
昆仑的观战弟子忍不住惊叹,他们都知杳杳除去剑法超然外,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五行术,但此刻此举,便是直接断了自己一条后路。
对手公平,她便公平。
这是杳杳绝不退却的坚持。
齐朝衣道:“多谢。”
言毕,二人剑式起!
杳杳的绡寒,在对战万俟槿时充满滔天的寒意,仿佛能够冻结世间的一切,但是在此时却没了那分撼天动地的肃杀,而是转成了春寒。
——仿佛初春时杀个回马枪的寒意,清冽料峭,缥缈轻盈。
她手臂一展,迎着齐朝衣月涌江海般的剑意冲了上来,
那一瞬间,她的长发和衣衫被吹得向后,巨大的阻力成了迎面的壁垒,别说是人,就算是飞鸟昆虫,却绝不能再近对方一步。
但杳杳却整个人像是冰面上那第一道裂痕一般,无声无息,令人难以防范。
她破开对方的场,兵器相交!
“叮叮叮——”
场下人看不出这是一招还是十招,在剑影未能落入他们目中时,声音早已翩然而至。
杳杳的剑气不似齐朝衣那样汹涌澎湃,但却像是被风吹拂后从枝头上缓缓落下的花瓣一般,缓慢、无声、轻柔,但却无法抗拒。
强大的风可以将花瓣吹上天空,但却不能永远阻止它落下。
这便是杳杳悟出的新剑法。
齐朝衣无论怎样用强大的剑气逼迫,都不能使她永远远离而去,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切招档口,杳杳的攻击总是悄然而至。
“朝衣!”她折身,反手一剑,“我认真了!”
齐朝衣朗声道:“我也认真了!”
杳杳露出极灿烂的笑容,一剑递出!
这一剑看似速度不快,却转瞬已经到了齐朝衣的身前。
随着这一剑,周遭冰天雪地的景色忽然齐齐一震,空气中竟然漫起了淡淡的奇异香气,绡寒破空而至,因为低温而冰冻的试剑台,缓缓褪去它冰冷的模样。
枯木泛青、枝头抽芽。
短短片刻,原本的严冬竟然消失了,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感觉到了这一剑中超乎寻常的暖意——剑气蔓延,树梢陡崖上的雪,在这一刻竟也悄然消融。
弟子们半晌都缓不过来。
这一幕太过神奇,以至于他们忍不住思考,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枯木回春?
就在这个档口,齐朝衣的剑意也瞬间到来,他与杳杳的两柄剑峰相交,刮擦出刺耳的响声。
而那如洪流一般吞噬日月的剑气,也瞬间击碎了绡寒造出的奇特景致。
那莫名的暖流猛然褪去,寒冷卷土重来。
——仿佛刚刚春景只是繁花一梦。
剑尖相抵,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周遭弟子连连后退!
再然后,二人如飞鸟般各自疾退,站定。
杳杳手臂微扬,身形不动。
齐朝衣保持着格挡的姿势,随后,脚步微微一退!
观战的黎稚手指猛地一收,而后慢慢放开。
雪山空阔,万籁俱寂。
所有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最后的宣告。
“杳杳,胜。”
片刻后,黎稚这样宣布。
试剑台上瞬间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
百年来,昆仑弟子已经少有如此天资卓绝的了,而这绝无仅有、精彩绝伦的一战,竟叫他们见到了!
齐朝衣摸摸头发,有些不好意思:“杳杳实在是太厉害了。”
“你也很厉害!”杳杳笑道。
不光是她,旁人都看得十分清楚,这昆仑上下,若非齐朝衣,几乎没有什么弟子能够接下杳杳的那一剑。
桃峰几人直接越过石台冲了上来,傅灵佼扑上去,一把抱住胜者。
“你赢了!”
杳杳也反抱住几位扑上来的同门,和他们笑成一团。
“我赢了!”她道,“我拿了试剑第一!”
“桃峰赢了!”林星垂大笑,“不、不对,是正法峰赢了!”
正法。
杳杳抚摸上獬豸绣纹,看向风疏痕。
她眼眸明亮,朝气蓬勃。
后者也正看她,远远的,露出一个少有的开怀笑容。
“摘——星——宴——”杳杳立刻做出这三个字的口型,然后意气风发地大声道,“我会摘星的!”
这句话犹如约定。
风疏痕点头,神色认真:“好。”
……
纵然试剑会繁事不断,却也总算是过去了。
傍晚领了赏,杳杳颇为无趣地翻着那些名贵的典籍。
原本在试剑会后,昆仑要组织一个弟子们论道讲剑的短暂盛会,但摘星宴近在眼前,一来要开始做准备,二来试剑台上发生诸多不愉快,峰主们也无心情同弟子们一起放松身心。
于是便打算放明日一整天的假,让他们自行安排。
“这些我都不喜欢看,”合上书,杳杳从石桌上蹦下来,“二师兄,灵佼,你们喜欢就拿去看吧。”
傅灵佼瞪了瞪眼:“你这——焚琴煮鹤!”
“这么多好东西,你一个都不要?”林星垂举起一块泛着冷光的陨铁,在手中掂了掂,“这可是极品。”
“不要不要,”杳杳嘿嘿笑了两声,溜到春方远身边蹲好,深深呼吸:“师父,你在煮酒吗,好香啊。”
春方远正摇着扇子扇火,闻言轻轻敲了她的脑袋一下:“闻见肉味了?”
“哎,剑峰的都闻见了。”
春方远扯过一个小板凳,对杳杳道:“下午打了那么多场,坐下休息会儿。”
杳杳听话地坐下了,怀里的桃核正兴致勃勃地抓那只苏雀,张牙舞爪地,吓得降丘几度险些变成人形。
老人正在做蜜酒焖肉,舀了一些放入竹筒中,递过去:“尝尝。”
杳杳兴奋地接过,用筷子夹起一些,吹了吹,放入口中。
肉质鲜嫩,肥而不腻,淡淡的酒香与竹子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从喉咙一直暖到心肺。
“真好吃,”杳杳道,“师父你也太厉害了!”
春方远笑起来,从来都只有旁人说他剑法平平无奇,连正法峰交到他手上都逐渐没落了,还从未有人这么诚恳真挚地夸奖过,虽然只是夸厨艺吧。
“那再多吃些,”说着,他又舀了一些,“今天你是功臣。”
春方远有些怀念地说:“我多年未曾见过疏痕露出如此表情了。”
杳杳好奇地问:“万俟槿说,正法长老——已故?”
春方远点点头,低声道:“虽然并非不能提之事,但对于疏痕和整个昆仑来说却过于沉痛,久而久之,整个修仙界便一同对此事绝口不提了。这就是为什么阿啼与星垂也并不知道他的缘故,年轻的弟子,大多都没有听过这些。”
“他是小师叔的家人吗?”杳杳又问。
春方远低下头专心挑拣肉块,并未作答。
桃核闻到肉味也馋了,用爪子扒着杳杳的衣服,拼命想凑过去。
苏雀护主心切,扑扇着翅膀飞来,驱赶这只大猫的靠近。
一猫一雀立刻打作一团。
“别闹了,”杳杳摸了桃核一把,站起身,“师父,我去喊小师叔来吃饭。”
春方远点点头,神色有些犹豫:“你去看看吧,若他不来也不必强求。”
“是。”杳杳将竹筒放回小桌上,朝着别院走去。
天色黑了,苍穹静静地压下来,犹如仙人俯视。这是个阴云密布的晚上,天空中一丝星月的光也没有,空气冰冷,夜里也许会降下雪来。
杳杳随便拿着一颗从家里带出来的夜明珠照亮,甩着带子,一路小跑到风疏痕的住所。
推开门,里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在呜呜地吹。
起先她以为风疏痕在休息,但踏入院中,杳杳才发现自己猜错了。
风疏痕在舞剑,在无声无息地舞剑。
那是所有昆仑弟子都很熟悉的门派剑法,非常基础。
一招一式,风疏痕都用得快意潇洒,张弛有度,他神色冰冷,毫不收敛,任凭剑气将竹叶片片分割,仿佛带着某种强烈的破坏欲一般。
杳杳的长发被风吹起,她此刻只觉得周遭铺天盖地满是压迫感,每近一步,便被剑意压得喘不过气,这个院门,就已经是与对方的最近距离。
风疏痕舞到剑式第十,大风鼓荡,枝头叶子尽数掉落。
杳杳忍不住伸手扶住了木门,手指收紧,想要向前。
“小师叔——”
风疏痕的样子让杳杳没来由得心惊。
在印象中,对方从来没有这么失控过,那些看似平整,却暗藏着混乱杀意的剑气,犹如一场永不停止的风暴,将这个小小的院落席卷得七零八落。
她的声音不大,但风疏痕却硬生生止住了剑。
“杳杳?”
后者侧过脸,眼角那颗痣下忽然出现一道繁复的印记,一闪而逝。
而后风疏痕转身,神色自然地收剑回鞘。
——仿佛刚刚的冷冽只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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