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回玉凰山?!”杳杳不解地皱起眉,她将茶杯放回桌上:“爹, 我在这里呆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回家啊?”
“今天一事, 你看出了几个问题?”照羽并不正面回答。
杳杳一怔。
问题?
今天的事有什么问题?
不就是洗清了明月孤的冤屈,将无声起关押了吗?
见自己女儿一副茫然模样,照羽并不意外。
毕竟她自小被保护得极好, 又心思纯良豁达,并不愿意将人往坏了想, 所以察觉不到, 也是正常的事。
妖主笑了笑,剥了一小碗炒好的瓜子,递过去。
“第一, 明月孤身为丹修, 竟能轻而易举启动禁术,释放重犯, 证明蜀山已无看管禁地的人才。”
“第二, 厉音柔被元神所控制, 各家掌门都看出了端倪,但却无一人打算代弟子瞧瞧这对手的情况,证明这些仙门均在怕事逃避,妄图息事宁人。”
“第三, 昆仑虽为摘星宴东道主, 却不愿出头解决此事, 反而是被你那个小师叔将了一军才不得不承下来, 证明峰主之间军心涣散,各自为营,并无人可以拿主意。”
照羽脸色冷凝。
“这样的仙门百家,已不适合你。”
杳杳虽然起先没有想到,但照羽这样一说,她却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这段时日间她发现各峰之间关系古怪,以及正法峰尴尬的位置,还有对很多事避而不谈、遮遮掩掩的峰主。
想到自己初到昆仑时凤川的热闹繁盛景象,杳杳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与照羽口中对仙门百家的失望结合起来。
其实自己老爹说了这么多,中心思想不就一个吗:修真界要完。
她想了想,说道:“可是昆仑弟子下山时,仍被人爱戴尊敬。”
“杳杳,你难道指望一只蚂蚁可以窥见树冠上的虫蛾吗?”照羽反问,“四境普通人平日里面对的是什么,他们从何得知仙门盛衰?”
看着女儿眉心微蹙的模样,照羽伸出手抚平那道痕迹。
“大厦崩塌,我亦难回天。”
杳杳沉默不语。
她身处桃峰,师父和小师叔就如同一把看不到的伞,将一切恶意挡住了,杳杳虽然见过一些,但却从未放在心上过。
此时想想,都是先兆。
很多事情早有端倪,比如横跨两境的昆仑却臣服玉凰山,比如他们在桃峰时的种种不公待遇,比如黎稚在试剑会时对风霭的缄口不言。
瞬间这一年中的事情丝丝缕缕串在一起,杳杳心思电转。
她忽然想到铸剑室的那个空缺,峰主、长老所有淘汰下来或是生前最后一把剑都会挂在那里,然而却无风霭的。
小师叔打造的那把,应当就是他兄长的剑。
杳杳忍不住道:“是不是风霭过世之后,仙门百家便像现在一样了?”
妖主点头,提起故人,他眉宇间浮现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就算是吧。”
杳杳从未见过照羽如此,不由得好奇:“那风霭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言难尽,”照羽回答道,“我从未见过他那种人,不讲理到极致。”
在妖主描述下,杳杳发觉,风霭是个几乎公正严明到冷酷的正法长老,他鲜少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从来都是冷静而缜密的。比起人来说,他更像是一个神,用自己的骨髓和血肉,无私地守护着昆仑神山。
“所以我始终没办法相信他死了,”照羽抬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喃喃自语,“他怎么会死?”
杳杳好奇道:“当年他有什么旗鼓相当的对手吗?”
“能被他称之为对手的,就只有你爹我了,”照羽叹息道,“风霭不只是昆仑的全部,更是整个仙门的支柱,也是因为他的离世,四境变得越来越无趣。”
“那——”杳杳眨眨眼,试探性地凑过去,“东境王呢?他好像也很厉害。”
照羽听到这三个字,脸上露出稍显惊讶的神色,他转而笑盈盈地问:“看来你出门这一年,听了不少事情。”
杳杳:“嘿嘿。”
“他没什么值得说的,”妖主把玩着杯子,淡淡道,“东境王是药谷前谷主的旧识,但其真实身份是烛九阴,能让人起死回生。”
“不过他很早就死了,就是因为那无声起在当年挑唆四境仙门围攻他。烛九阴现世乃不祥之兆,修者必杀之,但这些人自己没本事,便推崇风霭去杀。风霭为守护四境,自然无法推辞此事,二人正面对抗,都受了重伤。仙门百家见此,纷纷围上去,捡了风霭的剩,将东境王诛杀。”
回忆起往事,照羽并无喜怒,但语气中却有淡淡的缅怀。
“他是个好人,只是我没能妥善处理此事。后来东境王和药王谷前谷主葬在一起,就在禁地里。南渊认识,若你想拜访一下先人,可以与南渊一起去。”
杳杳道:“他们和爹关系很好吗?”
照羽笑道:“一言难尽,算不得好。”
“但也不能说不好?”杳杳试探性地问,“他们应该都是好人吧。”
照羽犹豫了一会儿,却并未点头:“只能说南渊养得还不错,还有你身上这颗游香,便是他二人送的。”
闻言,杳杳一惊。
“那我岂不是——岂不是将南渊师父的遗物,又扔回他口袋里了?”
照羽似笑非笑,并不答话,欣赏女儿骤然转变的脸色。
“我得赔罪,”杳杳道,“他一定生气了,居然还在安慰我。”
“暮春时的祭祀节日,你陪着南渊去禁地的墓室看看吧,这么多年了,他独身在药王谷中,怕是也没去给东境王和师父上过坟。”
杳杳立刻点头:“一定。”
她回味着照羽刚刚的话,忽然笑嘻嘻地说:“爹,你不是总说要用烛九阴泡酒喝吗?”
照羽笑道:“用那傻子泡酒?我玩笑的。”
“这人傻了点,不过本事是一等一的高,当初和风霭正面对上,硬是又撑了三年未死,他们谁也杀不死谁,所以我也对风霭的死存疑。”
说到此处,妖主目光中有淡淡的焦灼。
“杳杳,回家吧。”
父亲很少用如此低落的语气说话,杳杳心中一阵难受,但却隐隐抗拒着,她忍不住攥紧了手指,脑海中皆是对方刚刚所说。
犹豫片刻,她敛了笑,轻声道:“爹,你觉得此刻的仙门,是一趟浑水吗?”
“如果仅仅只是一趟浑水,我还不放在心上。”照羽道。
昆仑前正法长老身死、八峰各自为营、仙门百家分散混乱、无声起离开禁地,此时看来,唯有玉凰山尚且安全。
妖主看向自己的女儿:“只怕不止这么简单。”
杳杳想了想,仍然摇头:“我还是不想走。”
“摘星宴已结束,你拿了第一,为何不走?”照羽询问理由,“莫非是因为那个风疏痕?”
此言一出,杳杳一怔。
她反驳不出来。
一念至此,杳杳的脑子瞬间变得有些混乱,她此时意识到,她与风疏痕之间存在着摘星宴时摘星的约定,但是现在她做到了,这个约定也到此为止了。
如果回到玉凰山,他们之间也并不存在任何未完成的事情。
她不语,居然有一丝烦闷。
“不是,”杳杳忍不住否认,“与小师叔无关。”
照羽并不相信,但也不戳破女儿的言不由衷。
看着对方的神色,杳杳不由得想起接到玉凰山信件时爹的模样,千万妖族、两境之事多数都要经他之手,纵然照羽已是一位明君,但却仍不能面面俱到。
尤其是在平衡山中人族和妖族这件事上。
简单来说,便是玉凰山的长老与自己女儿之间的矛盾。
想到这里,杳杳沉默良久,最终道:“爹,山中的长老们并不喜欢我。”
“所以呢?”照羽眼风扫过她,神色有几分不悦,“别提那几个老东西了,难道你还真因为他们的偏见而打算不回家?”
他道:“我是玉凰山的妖主,山中事务,还是我说了算的。”
“不,我只是不想你为难,小的时候不懂,以为吃吃喝喝,玩乐打闹便是生活的全部事情。但在昆仑这一年,我见过了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更明白像你一样身居高位有多少无可奈何,”杳杳认真道,“我想变成匹配自己身份的人。”
闻言,照羽神色软了下来,他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发:“其实你不必,怎么样爹都可以让你永远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爹这么认为,是爹疼我,”杳杳道,“我若是这么认为,那就是不孝了。”
这话将照羽逗笑,他问:“所以你打算留下?”
“起码不是现在离开,”杳杳想着,“只是摘星而已,我觉得我并未使出自己的所有本事。”
照羽不语,他仔仔细细打量着一年未见的杳杳。
昔日顽劣淘气的女儿身上忽然多了某种稳重沉静的气质,犹如她在摘星宴时的表现一样。握着剑时的模样,竟然隐隐有了一种令旁人难以忽视,更难以模仿的风骨,犹如宗师一般。
“谁说我女儿不是玉凰山的凤凰呢。”照羽含笑。
话已至此,便是妖主松口了。
杳杳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爹,这次你不气吧?”
“气能怎么办,现在我若是对上你,恐怕想要赢也需要费些力气,”照羽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与其费力气将你制服,不如随便你。”
他道:“看来你那小师叔,对你影响实在不浅。”
杳杳此时也正色起来,认真而钦佩道:“小师叔是非常厉害的人,我在洄河时遇见了洪水和瘟疫,他一剑退水不说,还替我帮了一位老婆婆,将她救了。若是换我来,一定无法想到周全的办法。”
照羽扬眉:“哦?”
“是真的,在峰中我们四人各有所长,但无论是谁,都能向小师叔请教。”
照羽点点头:“这几日接触下来,他的确是一位称职的长老。”
杳杳嘿嘿笑了两声,显然很自豪。
“那南渊呢?”照羽忽然问道,“二人差不多大,你觉得谁更好?”
杳杳一怔,敏锐地抓错了重点,
“爹怎么知道小师叔和南渊差不多大?”
照羽道:“风疏痕身上那络子,我在风霭身上也见过,恰是他二十四岁那年。”
“原来如此,”杳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并未直接回答照羽的问题,而是打了个哈欠,困倦道,“爹,今日都这么晚了,不如先休息吧?”
照羽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好,我送你。”
二人走出偏室,已是后半夜了。
夜色很清朗,一轮孤光明月悬挂在天空中,衬得天色如墨般漆黑。
有风轻柔地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杳杳深深吸了一口气:“夜色真好。”
昆仑山特有的雪寒涌入鼻腔,让她刚刚有些困倦的感觉稍稍减弱了一些。
然而身旁的照羽却并未露出笑脸,妖族敏锐的直觉,让妖主在这无比安逸的月夜,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杳杳在他身边多年,也很快察觉到了不对。
她神色一变。
“爹,好静。”
昆仑万物,鸟兽虫蛾。
——竟然无一发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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