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美丽新世界

    
    一
    我醒来第第一感觉，是肚子很饿，嚷着要吃东西。母亲说：“从你父亲过世，你就没怎么吃东西，怎么会不饿？等着，娘给你做好吃的。”
    大姐拦住母亲，说：“他好几天没吃东西，消化系统承受不了肉啊鱼的，还是先喝点小米粥，吃点煮鸡蛋。慢慢调养。”
    母亲忙着去熬小米粥，煮鸡蛋去了，大姐劝我说：“你身体一直很好，这次突然病倒，跟父亲过世悲伤过度有关。父亲都八十三了，也算高寿，这些年我们兄弟姊妹对他也尽了心，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唯一的遗憾是临终没有见到你。不过我觉得，父亲患病十年，能活到今日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没见到他其实也不见得是坏事，见了更伤心，因为很难进食，他一米七五的个子，只剩下不到八十斤，皮包骨头，都脱了相。不见也有不见的好处吧，起码还留着他健康时候的印象。”
    大姐的这番话，让我更加难过。她总能体谅别人，她是家里的老大，在那些贫困艰难的日子里，她吃苦最多，对父母也最孝顺。在坟前，大姐哭得最是令人心碎。父亲的一辈子，艰难困苦，活到一百岁我们也不愿意他离开呀。
    我对大姐说：“我十年没有在父母膝下尽孝，这次我要在父亲坟前守孝三年，已尽孝心。”我还说：“我昏睡的这三天，梦见爷爷和奶奶，他们让我这样做。”
    大姐说：“要守那么长时间吗？你的签证会不会过期？”
    “爷爷说了，守孝三年是古礼，也是咱们李家的家规。你和我哥哥、弟弟们可以在家守，我要在坟前守。古时候，就是当了宰相也要致仕三年呢。皇帝老爷子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夺情，何况我一个自由职业者？至于签证问题，最多不过是罚钱。”我坚持道。
    哥哥弟弟们从坟上回来，大姐说了我的想法和理由，大家也都无话。
    当晚，我去了父亲的坟地，根据爷爷的嘱托，我带了两本书：《石头记》和《南华经》。烧过纸，上了香，我打开了《南华经》（即《庄子内篇》）。
    我一直不理解，爷爷让我带《庄子》一书是什么用意。庄子的哲学思想消极的、毁三观的、甚至是反智主义的。他提出一个观点，“为善无近刑，为恶无近名。”意思是做好事别给自己招来名声，做坏事别给自己惹上官司。为什么要注意这些呢？因为这样才最安全。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只要不惹上官司，坏事尽可以放手去做，这也太反道德了吧。
    他在《庄子内篇养生主》里一开头就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意思是说：生命有限，知识无限，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这是很危险的事，危险的事还要做，那就更危险了。
    “殆”可以解释为危险，也可以解释为疲惫，无论是那一种解释，都是在说求知要不得。这不是文化知识不高的人在倡导读书无用论，而是第一流的知识精英痛定思痛后的忠告，所以，尤其值得我们深思。
    有人曾经这样理解庄子的这段话，认为这是身处乱世的知识精英一种自保的手段。因为乱世知识精英是稀缺资源，是乱臣贼子们争夺的对象，从了心里不舒服，不从安全没保障。所以，有知识还不如没有。还有一个原因是，知识一旦过多，就脱离自然而进入文明了，也就从生活小帮手变成危害世道人心的诱惑和枷锁了。
    庄子的核心思想是“遵循中道”，做到了，就“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就是说我们不以有涯之生追求无涯之知，做好事别让人知道，做坏事别让人抓住，就可以保全性命、奉养双亲、安享晚年。
    说到家，就是生活上随大流，像普通百姓一样生活。
    其实老百姓不用刻意去随大流，他们自己本身就是大流。只有庄子这种知识分子满腹才学，一身傲骨，求知欲强，社会责任感重，才需要调整心态，刻意去学随大流的本事，或者用一套随大流的哲学来自欺欺人，解释自己在这个肮脏的世界里的无助与失败。
    儒家对庄子的哲学很是不屑，程颐一辈子不读庄子，朱熹则认定庄子不顾道义，一门心思计较利害得失，完全是一副小人嘴脸。
    儒家咒骂《庄子》败坏世道人心，不过我们回头看庄子当时的时代背景，到处是不义的战争，到处是大盗以仁义窃国，自然连仁义都不信了，看到强盗因分赃不均而争论是非对错，自然对是非对错不再有所谓了。生在一个大时代的小人物，能保全生命就不错了。你还能要求《庄子》怎么样？
    《庄子》文笔优美，文采斐然，汪洋自恣，历来是落魄文人的最爱。中国文人有个通病，发达了没有人读庄子，一旦仕途蹉跎，官场失意，就会投入到庄子的怀抱里寻求安慰。庄子一直是失败者的生命哲学。爷爷让我在给父亲守孝的三年里读通庄子，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二
    放下《庄子》，翻开《石头记》，书里夹的那张晴雯的画像飘了出来，我心里犹豫着，是不是焚柱香把晴雯唤来？只是念头一闪，还没有决定焚香，却见帐篷的门被掀开，一个身着大红绣袍的丽人飘然而入，不是别人，正是晴雯。
    “我还没叫你，你咋就来了呢？”我嘴上说着，脸颊发烫，心口不一，难免羞赧。
    晴雯把身子一侧，笑道：“你看，谁来了？”
    身着白色披风、带着大红斗笠的颜华在门口出现。
    原来时辰已经是三更。
    颜华身后，还有两个侍女，不是小红小青，也不是桃红和李白，是两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绝色少女。她俩提着锦盒，很快在帐篷里摆上了菜肴和酒、茶，晴雯还点起了一盏大红灯笼。
    颜华倒了三杯酒，第一杯先祭奠我的先父，第二杯，祭奠坟场所有的亡灵，第三杯，才是和我对饮。
    我问颜华：“你说要交代我办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颜华：“在你这里设一个临时签证处，所有想要渡过忘川进入沙梁新村的亡灵，都在你这里签证。拿到签证，就可以渡河过境。”
    “什么条件可颁发签证？”我顿觉好奇，在这荒郊坟地守孝三年，人一定会苦闷无聊。现在有了这么一件有意思的事来做，不由让人心动。
    “坏人不得进入。犯罪的人如果不是坏人，可以酌情发给签证，但是要经过阎君府复核。阎君根据不同情况予以处理。或遣返，或打入地狱服刑。”颜华提出了一个模糊的标准。
    我顿时觉得头大：“坏人的标准是什么？怎么掌握？我们通常称坏人是混蛋，流氓，无赖、人渣，但并没有一个清晰的分类，没有严谨的定义呀。”
    “那就只能靠你自由心证了。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坏人的基本特征，掌握了这些特征，你就能识别坏人。”颜华道。
    我问：“坏人都有哪些特征？”
    颜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谈了坏人分类的理论和依据，她先提出一个问题：“坏人是不是天生的？还是本身是好人，遇到不得已的情况就变成了坏人？可为什么同样遇到考验，有人表现出人性的光辉，有人就变成了坏人呢？”
    我承认，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看来很平常的问题。
    颜华自己回答：“一个合理的推测是，也许某些人有一些性格缺陷，性格缺陷遇到极端的情况，就把人变成了坏人。极端情况是偶然的，性格缺陷却是必然的。所以要研究坏人，不能只看犯罪分子，而应该关注普通人的性格缺陷。”
    我连连点头，听她继续说下去。
    颜华介绍说：“西方有一种理论，叫黑暗三性格，英文dark triad具备三种性格的人，更有可能对人充满恶意，更有可能变成坏人。”
    “什么是黑暗三性格？”
    颜华掰着手指，一一列举：“第一是自恋者。
    这种人认为自己比别人更重要，处处表现自己，总是希望获得关注。比如动不动就说自己出身名门，祖上多少代是皇室或者豪族后裔，自己的画比梵高还好等等，自恋被视为一种黑暗性格，过分自恋的人令人反感。”
    自恋属于黑暗性格？我倒是觉得，很多人都有自恋的毛病，只不过有的人表现重一些，有些人轻微一些而已。比如我所在的国际文学笔会，有一个叫艾格的诗人，就认为他写的小说比《红楼梦》还伟大。
    颜华继续介绍：“第二是精神变态者，英文psychopath。
    精神变态者有三个特征，自私、冷血、爱冒险。那些连环杀手，就是典型的精神变态者，他们心狠手辣，为一点小事就可以杀人，肢解尸体就像剁瓜切菜，杀人没有任何精神负担，加上爱冒险，是天生的犯罪分子。”
    这个分析我完全同意，精神变态者当然是天生的罪犯，天上的坏人。西方犯罪学很早就有天生犯罪人的概念，大概也是指这种人。
    颜华接着介绍黑暗三性格的最后一种，马基雅维利式的权谋者。她说：“这种人喜欢不择手段进行权力斗争，为了利益可以跟任何人结盟和可以背叛任何人。生活中往往精于算计，喜欢搞些计谋涉及别人。”
    颜华还说，自恋和心理变态都有遗传因素，而马基雅维利式的性格遗传因素比较少，更多是后天学的。
    这个我也勉强同意，一些政客，本来不是天生的坏人，但进入了权力场，学了马基雅维利的权谋论，就变成了残酷无情、丧失人性的家伙。
    颜华还说，“除了黑暗三性格还有两种性格特征，西方学者也给找了出来。我们可以叫第四种，英文asshole ，中文勉强可以翻译成“混蛋。”
    美国哲学教授艾龙詹姆斯（aeron jas）对此有个定义：asshole 就是有强烈特权感的人，什么便宜都应该他先沾，什么好事都得先轮到他，别人让着他都是应该的，他的一切利益都是应得的，他就应该比别人拿到更好的东西。”
    这种人在中国社会也是比比皆是，特别是特权家庭培养出来的官二代，还有这些年改革开放发了财的富家子弟。他们自觉优越，没有同理心，极端自私自利。这两种家庭往往不重视文化教育，培养出来的孩子不变成坏人才怪了。
    颜华最后介绍第五种坏人的性格特征，叫jerk，中文勉强可以翻译成“无赖”或者“人渣”。
    jerk 在中文中也常被译作混蛋，但跟asshole 还是有区别的。比如坐飞机对空姐提出无理要求，坐火车把鞋子脱了，排队时插队，对比自己职位低的人颐指气使，完全没有社会公德。在高铁上霸座，这种人就是jerk
    颜华说，jerk 就是把别人当作工具，完全不从别人的视角考虑问题，在他眼里别人几乎是没有感情、没有道德意识的存在。jerk 本质上是无知，他人认识不到别人的价值，也认识不到别人也有信念和情感。
    jerk 的反义词是sweetheart，即甜心。就是能在多大程度上考虑到别人的存在和感受，能够尊重他人。
    不过颜华也认为，不是说有这五种性格的人才是坏人，而是说具备这五种性格缺陷的任何一种，都有成为坏人的潜质，而具备了全部五种特征，那就肯定是一个大坏人。
    仔细听过颜华的介绍，我有点开窍了。掌握了这些关于坏人性格特征的标准，我就可以迅速把他们识别出来。
    人这种物种很奇怪，如果一种现象没有名字，你就不会敏感，一旦你知道了这个名词，就会对这种现象非常敏感，将来在人群中，就能过迅速识别谁是asshole，谁是jerk。
    我认为，坏人分类学还能够提醒我们克服自己的性格缺陷，坏人并不是另一个物种，每个人身上都有变成坏人的风险。当你表现的像个jerk，一样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是jerk吗？这非常困难，因为jerk是定义就是无知。
    我说：“谢谢你教给我识别坏人的方法，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你说坏人这么不受欢迎，这些性格为什么能够长期存在呢？进化为什么保留了这些性格的基因呢？”
    颜华说：“你提的这个问题确实不好把握。不过有一种解释是，有时候当坏人是有好处的。
    霍布斯说：在资源有限而人都绝对自由的自然状态下，人类总是趋向于互相猜忌。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要获取更大的生存优势，坏人的品质就显得更为重要。”
    讨论了半天坏人分类，颜华给了我这样一个重要任务，让我觉得自己本身也无比重要起来了。
    五更的时候，颜华她们要离开回仙界了，给我留下一枚黄金作柄镶嵌着宝石的玉如意。她说：“这是你表姐从天庭给你讨来的法器，它有无上的权威和法力。人间不比仙界，鬼蜮横行，人妖莫辩，坏人死了，变成恶鬼，我可不能让它们混进仙界，扰乱清净。在这里把关，有了它，可以让你逢凶化吉。”
    “我什么情况下可以使用玉如意？它有什么功效？”我端详着手里的这枚宝贝，除了感觉它的精美华贵，还真看不出有什么用处来。
    颜华从我手中接过玉如意，指着其中一个红衣侍女，说了声，“变！”那个侍女一下子变成了一匹红色骏马，又指着另一个白衣侍女，把她变成一匹白马。她把如玉意还给我，嫣然一笑，和晴雯飞身上马，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原来是这么厉害的一个宝贝！我大喜过望，拿着玉如意指着哥哥们白天送来准备焚化的素车白马，说了声：变！那纸车就真的变成了一台崭新的奔驰车，那纸马也变成了一匹嘶鸣着的骏马。
    我围着车转了一圈，又上车发动了马达，开着上了公路，到镇上兜了一圈风，好在还是凌晨，没有什么人看见，我就把车开回坟地。回头看见，那匹马正在路边啃吃青草呢。
    我暗想，到了天亮哥哥们来看见这一切，会不会受惊？还是变回去吧，这样想着，拿出那枚玉如意，口中念念有辞，车和马立刻变回了原样。
    我这才明白，这玩意儿为何叫“如意”，也明白了表姐爱伦的苦心。这枚玉如意应该是天帝赐予她的，她居然把这么贵重的宝贝送给了我，真让人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