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送别探春,我开始自己审案,处理那些剩下的积案。探春、红玉作我的助手,茜雪仍回沙梁新村照顾爷爷奶奶。
审案都是夜晚,白天我仍旧在茅屋里读书、守孝。
父亲头七这天,大姐、大哥、三哥和弟弟们都来了,还拉来了一车冥器。
冥器都是专门的公司定做的,冥器公司的老板亲自开车来送,这个人眉眼生疏,我并不认识。他躲在一边,只管卸车,时不时偷瞥我一眼。
弟弟过来问我:“四哥,今天是父亲头七,你没写点东西吗?”
我不觉羞惭,这几天晚上都在忙着审案子,竟把大事给忘了。我说,“等着,我马上写。”
我回到茅屋,展开黄表纸,写了一首《七律守孝》:
先父驾鹤归道山,
不孝途阻泪涌泉。
乔梓如今分阴阳,
逐客至此违慈颜。
椿庭阶下承义方,
萱堂尊前应视膳。
家有棠棣三五株,
不辞长吟蓼莪篇。
写毕,稍稍晾干,拿出来交给弟弟。那冥器公司老板伸过头来,看了一遍,惊叫一声:“文不加点,立马可就,辞章古奥,孝心可鉴。原来真是文曲星下凡!今日冥器钱不收了,算是我向文星上神致意。”
见此人能脱口而出这些谀词,看出他有些来历,就问:“这位老板有些面生,可是沙梁人士?”
“沙梁王佩胜,开冥器店的。我是外来户,到沙梁定居的时候您已经移民美国了,所以您不认识我。”
“既然是同村乡党,无须客气,你对诗词韵律也有研究?”
“说不上研究,家里有本《古诗源》,闲得无聊的时候,也翻翻。你们忙着,我店里还有事,先走了。”
王佩胜向我拱拱手,向几个兄弟点点头,谄笑了一下,开车走了。
二
我问弟弟:“这个王佩胜什么来历?居然懂古诗词?”
“他是被招赘入户的,原籍小洪兰村。他媳妇还是你同学呢,叫小英,你应该记得吧。”
“小英?”我搜索了一下记忆,眼前出现一个脸色苍白、头发干涩的七八岁的女孩,长着一双胆怯的眼睛,她从来不说话,总是傻傻呆呆的,把所有的字都画出一朵梅花的样子。老师很无奈,让作为班长的我去帮扶她。可我也没有能力让她学会写1到10这十个最简单的数字,我手把手教她写了一根竖杠,告诉她这是1,放开手让她自己写,她的笔头还是一弯曲,画成一朵梅花。
老师彻底绝望,打算放弃她,让她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想画梅花就画梅花,想睡觉就睡觉。老师同学就当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我有时候去检查她的作业,发现她画的梅花越发好了,简直可以跟我家庭院里下雪天盛开的红梅媲美。我就说:“小英,你其实很棒,你画的梅花多漂亮啊。比写字难多了。你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大画家。”
小英看着我,脸颊上浮出两朵红晕。第二天,小英从家里偷了一块花生饼给我吃。
虽然我经常帮助小英,但是她终于没有学会写字,一年级年终的时候考了算术、语文两个零分,不可避免地留级了。
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弟弟说,她留级三次,都没有升到二年级,最终辍学。
我问:“她后来会说话了吗?”
“她能说话,只是傻傻呆呆的。开油坊的老邵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招赘了女婿入户,就是王佩胜。”
“王佩胜看上去很精明,而且文化程度不低,怎么会娶小英,还是入赘?还有,他怎么不继承老丈人的家业搞油坊买卖,而是做起了死人生意?”
“谁说不是?哥,你走了这十年,家乡变化很大,也出了不少怪事。比如你的女同学颜华一家,三口人都是横死,还有顺昌,夫妻两个人一起丧命车祸。还有连好、大头,都是你的好友,年级轻轻都死了。咱们沙梁,一个六百年的村落,这种事还真是少见。”
弟弟摇摇头,无限感慨。
大哥也说:“横死的人多了。南街小凯兄弟俩,一个杀人被枪毙,一个喝酒醉死。北街老牛家的三娃子,偷东西还杀人,被政府枪毙。老都家的老儿子,三进监狱,这次出狱就杀人强奸,也被毙了。这都是最近几年才发生的事。”
兄弟们把冥器烧完,在父亲坟前摆了贡品,磕了几个头,就回家去了,弟弟本来想留下跟我一起守夜,被我拒绝。
如果这么多怪事集中发生,那就值得查一下了。我心想,写了一张纸条,朝东南方向烧了。一会儿,晴雯来了。
“少爷,你怎么大白天把我招来?”晴雯责怪道。
“你又不是鬼,你是花神,白天出行你怕什么?”我笑道。
“我怕被凡人看见你守孝的时候跟丫鬟在这里私会,坏你名声。”晴雯不经意说出“私会”这两个字,脸一下子羞红了。
“找你有事,等不到晚上了。你去查一个人,王佩胜,小洪兰人,现在入赘沙梁,他老婆叫小英,沙梁人。你查一下这个王佩胜是什么来路。”
“这人如果没死,鬼录薄上恐怕不会有记载。”
“你找找小青,到阎府去偷着查一下,那里会记载生人有几年阳寿,如果还查不到,就到天庭去找颜华。”
晴雯点头表示记住了,刚要走,我又吩咐道:“你马上把小红叫来,今晚这里可能会发生大事,我需要调些阴兵护卫。”
晴雯点头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小红来了。
小红是天狐,法力跟小青一样厉害。我让她调三千阴兵,晚上埋伏在我守孝的茅屋周围。小红说:“调阴司的阴兵需要兵符,虽然我能偷来,但这事迟早会暴露。”
“哪还有什么办法?”我不能让小红遭天谴,她好不容易修炼千年,眼看要成仙了,不应该因为我毁了她的前程。
“三合山范家集那一带六十多年前发生过一场大战,战死了好几千人,很多阴兵没有投胎转世,我去把它们调来。不过少爷,它们帮咱们打赢了这一仗,你得让他们转世超生。”
小红的要求合情合理,我很痛快地答应了。
晴雯返回来报告说:“这个王佩胜是冒牌货,真正的王佩胜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假王佩胜是阴司里逃出来的一个恶魔。他掌握了阴司的一些秘密,逃到阳间。阴司多年来一只派出鬼卒追捕他,但是一无所获。”
这个假王佩胜想干什么?我不由陷入沉思。
天刚黑透,小红带着三千阴兵赶来,这些阴兵分成两支队伍,一支是胶东军区的老八路,另一支是国军。它们当年是敌对的双方,现在要为一个共同的身份问题配合作战了。
我看过战史,史料记载:一九四七年,国军范汉杰部十万大军进攻胶东解放区,从青岛、潍县两个方向向胶东推进,企图把胶东军区的第二纵队和第九纵队挤压到烟台、蓬莱,全部围歼。不想二纵、九纵从国军围攻部队接合部的大泽山区穿插而出,国军六十四师回师追击,由于追得太猛,孤军突出,被围在三合山麓、胶河东岸的范家集。山东军区又从外线调来两个纵队,共计五万余人围攻六十四师三万人,战斗打了七天七夜,国军凭着精良的武器和顽强的战斗意志,在第九十师的救援之下,终于突围而去。战后总结,此役国共两军战死达一万余众。
原属于共军的阴兵有一千余人,最高指挥员是个连长。国军两千余众,最高指挥员是个营长。这并非因为共军死得少,而是战后这一带属于解放区,很多战死的人都被招魂回了家乡,剩下的都是苏北一带原新四军的士兵。国军战后兵败如山倒,连上将司令范汉杰都在东北当了俘虏。战死的士兵根本无人招魂。所以阴兵数量远超共军。
我对两位指挥官说,大家当年各为其主,战死沙场,当了六十多年孤魂野鬼。现在我给大家一个机会,咱们为自己而战,打败今晚来偷袭的鬼魔,我给大家发放签证,一律渡过忘川,你们去找亲人也罢,超生为人也罢,悉听尊便,如何?
共军连长说,当年打仗是为了求解放,让父老乡亲过上幸福生活。不想战死了,连个烈士名分都挣不到,家里人都当我们失踪了,陵园里也没有我们的位置,想想就觉得委屈。
国军营长说,抗战八年,我们也出生入死打鬼子,谁不是九死一生?我们为这个国家也流了血,没想到胜利了又开了内战,这么多兄弟战死,如今数百万兄弟的魂魄留在了大陆,台湾那边只有中将以上才给立个牌位,我们的委屈跟谁诉说?
我劝道,两位别抱怨了,打完了最后这一仗,所有的战士我都让你们超度往生!
共军连长说:六十年没打仗了,消灭这几个鬼卒,小菜一碟。
国军营长说:就当当年咱们国共合作打小日本,这一次咱们再干一把,还这一带一个清平世界。
两位指挥官都表了态,然后查看地形,进行战斗准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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