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主城,修完武器,叶修却是给孔琰发了个消息。“你来前台。”
孔琰品着这语气只觉得不太对,但也只是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干脆地下了游戏拔卡起身。叶修正在前台值班,见孔琰走过来也没看她,仍在看着屏幕,脸上没什么表情。
“什么事。”孔琰一猫腰钻进前台里,无辜地看着叶修明知故问。
叶修这才从游戏里收回目光,转过头来,却是仔细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平日里这人吊儿郎当看不出什么特别,但这会看上去却是表情严肃,一双眼睛眸色幽深,不辨喜怒。
直到这时候,他才有种多年队长带来的威严感。他打量了孔琰一会,才开口,声音淡淡的。
“……来,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孔琰看出他现在很认真,也不跟他继续打马虎眼。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想为你报复嘉世?”
“你不是吗?”叶修反问。
“嗯,我是。”孔琰答得非常坦然。“但既是为你,也不是为你。”
叶修轻笑了一声,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他也退了游戏,给自己点了根烟,身子往后边的架子上一靠,胳膊肘抵在他身后的大理石台沿上。他叼着烟看向孔琰,眼里却没有笑意。
“说说看。”
孔琰看向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下。“你生气了。”
这应当是一句问话,却说的是肯定的语气。
叶修仍是说得轻飘飘的,“你先说。”
“说完你再决定生不生气是吗?”
“我不该生气吗?”叶修又是一次反问。
没错了,他的确是在生气。
“你是在气我管你的私事吗?”孔琰问。
叶修停下吸了一口烟,又吐出烟雾来,像是在调整心情。但还没等他回答孔琰那句问话,就见孔琰自问自答了起来。
“不,你不是在气这个。你是在生气,我不应该自降身份去用跟嘉世一样的下作手段来对付他们。”
叶修动作一顿。那香烟缭绕的烟雾好像也顿了一下。
孔琰像是没看到一样,继续说,“你是觉得,要用成绩堂堂正正地击溃他们。这种手段,你不屑去用。”
叶修摇了摇头,“这种手段没什么,我对这个没意见。”
“但你不想让我用。”孔琰强调了一下‘我’这个字。
叶修抬起手取下正燃着的香烟,这才几句话的功夫,烟就已经燃了一半。他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伸长胳膊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原因。”他不欲讨论这个,又把话题拉回去。
孔琰却是突然笑了。
“叶修……你真是我见过最骄傲的人。”
顿了顿又道,“也是最纯粹和最高尚的人。”
她的声音也没了之前避重就轻的感觉,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明明是笑着,但网吧大门外的霓虹灯光芒斜斜地打在她小半张脸上,却好像画出了一张哭脸。
这话像是逗笑了叶修,他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脸上也露出了带着嘲讽的笑意。
“……高尚?”这个词来形容他?
孔琰却是点头,“对,高尚。”
“而这不应该成为他们贪得无厌的理由。”
孔琰扭过了头,没有再与叶修对视。她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漫无目的地看着网吧里的客人们,突然起了讲故事的欲望。
“我之前说过我父母都不在了对吧?你知道他们怎么去的吗?”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叙述道。问完了叶修,她却也没有等对方回应,兀自说道。
“我的父母,都是搞理工的,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当时在做的是什么项目,总之是与航天有关的尖端项目。他们很厉害,很聪明,也许可以被称为科学家。但是于人情世故上,总是会有一些天真。”
孔琰歪了歪头,表情带了一丝好像困惑的神色。
“就是那种……把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想,一种很乐观的天真。我家不缺钱,国家对科研人员的待遇是很好的。所以在满足家用以外,还有很多富余。”
“他们……就会用这些财产去帮助一些家境比较穷困的学生。他们说,在不同家庭环境出生的孩子,其所能接触到的教育水平也是完全不同的。富人家的孩子从小就收到最好的教育,拥有最广阔的发展空间和最多的可能,而穷人家的孩子不同,他们想要达到与同龄的富人家孩子相同的水平,需要付出更多更艰辛的努力。很不容易,所以我的父母想帮一帮他们。”
“然后就有一个人,”孔琰竖起食指,在叶修眼前晃了晃,“就有那么一个人,一个男学生,家里很穷。我的父母资助他读完了大学,这是我父母资助的第七个学生,前几个我也都见过,毕了业去了各个领域工作,过得都很不错,逢年过节还会来我家拜访。”
“他不常来,毕业之前只来过一次,吃了顿饭。他在学术上很有天赋,我的父亲很看好他,想要把他带进自己的项目组。那天晚上,他就把这个男生叫到我家里来,商量对方毕业之后去向的问题。”
说到这里,孔琰突然沉默了。
她盯着B区那边的空机子出了会神,叶修安静地听着,没打断她。孔琰没有愣几秒,像是整理了一下语言,慢慢地说道,“那天那个人来我家,他……带了一把刀。”
“我母亲推开了我。我当时……很懵。有十几分钟我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等后来那个男生丢了刀跑了,我回过神来去拨120的时候,其实那个时候我父母都已经救不了了。120来了也没用。他捅了太多刀了。太多了。我都数不清。”
“但我记得他捅的时候说的话。很奇怪对不对?当时那么混乱我别的都记不清,但这话我却还记得。”
“他说,他受够我父亲对他居高临下的态度了,他说我母亲瞧不起他,他说你们这些有钱人都是假正经,假慈悲,说我父母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
孔琰说到这,却是突然笑了,“……可不可笑?”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辈子与人为善,最终却成就了一场农夫与蛇的故事。”
叶修手里的烟已经燃到根部,烫了他的手指一下,他才回过神来,赶紧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前台这一小块地方烟熏雾绕,两个人在里面,都看不清脸色。
孔琰没有等叶修的话,叶修觉得她像是憋了很久,但又好像不急着说,语速都是缓慢的,平静的,没有波动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怀疑,是不是我父母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我父母,我,对这个世界上的人有什么误解,是不是我们太天真,才会招此祸事。因为你知道,如果祸事源于自己的过失,这可能会让我好受些。但如果,如果我们没有做错,我们是对的,是正确的,那我怎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
“正确的事情怎么会招致恶果呢?我没有办法理解这个。我无法接受这个。我接受不了。”孔琰一口气说了三个不。
“后来有人跟我说,我们只是……不太幸运。就是说,这种小概率的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其实不高,我们只是不太走运,才会碰上这样的事。”
孔琰慢慢地点着头,轻描淡写似的,“不太走运……呵,不太走运。”
她抬起眼睛,去看叶修。
“你有没有觉得这与你的故事有点像?”
叶修摇了摇头,“……不太一样。”
孔琰点头,“没有这么严重。但是性质是一样的。”
“刘皓,你提拔他,你教导他,你训斥他。你于他有恩。他却视你为仇敌。陈夜辉,他自己本事不够,却不想承认,不敢拼不敢争,只好在背后把一切怪到你头上。陶轩,你带着嘉世得了三连冠才奠定了一个王朝的基础,他不记得这个,只记得你无法让他赚到更多的钱。”她掰着手指头数。“剩下的我不提名,但以你的性格,嘉世的其他选手你该教的肯定也不会藏私。我一个刚认识几天的陌生人,只不过拜托一句,你就肯费心费力地指导我,更不要说他们本来就是你的队友。嘉世后期的比赛,除了苏沐橙,其他人在对你的指令执行时总会有懈怠。但就算这样,在嘉世赶走你之前,你都没有翻脸,你还抱有一线希望。”
孔琰笑了,“你总把他们往好处想……你们这些人,总把别人往好处想,总要给别人留余地,然后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她一边笑一边摇头,“……我真是没办法理解你们。”
她笑着笑着,却转过了头。叶修瞥见她的眼角带了一道水光。
“但是我想,”她转过头停了一会,又转回来,眼角那点水光已经不见,像是叶修的错觉。
“高尚不应该成为卑鄙者中伤高尚者的武器。”
她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平静而坚定地背诵着一句名言。
“‘不管时代的潮流和社会的风尚怎样,人总可以凭着自己高尚的品质,超脱时代和社会,走自己正确的道路。现在,大家都为了电冰箱、汽车、房子而奔波、追逐、竞争。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了。但是也还有不少人,他们不追求这些物质的东西,他们追求理想和真理,得到了内心的自由和安宁。’”
背完,她很温和地笑了笑,偏过头去看叶修,眼神很平静,看不出激动的样子。
“一句爱因斯坦的话,我小的时候写作文时用过。老师说我写得天真,我觉得天真没什么不好。整个社会都在告诉我们所有人都是自私的,告诉我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高尚的人是傻子,说理想什么的不过是人们为了利益找的借口。有道理吗?也许有。我有一段时间很认可这个观点。”
“但我现在不认了。”
“这是错的。自私就是自私,无耻就是无耻,哪怕给他披上一个‘这才是正常的’这样的外衣,它们也依旧是卑劣的。正常,不等于正确。高尚是对的,也许天真,但是正确的。一件正确的事情,无论有心人往上面泼了多少脏水,它也是正确的。那些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的理由不过是他们为自己的卑劣找的借口。只是他们从卑劣中获得了利益,所以才无耻地去维护卑劣。”
“我想要证明这个。我要证明你是对的,叶修,你很好,你的理想也很好,你的高尚也很好。而好人总该有好报。”
叶修一直沉默着,沉默了很久。他也没有吸烟,只是安静地听孔琰长篇大论地说着这些话,混乱的,没什么逻辑的话。没有表现出怜悯,没有同情,只是认真地听着。
直到最后,他才动了一下,孔琰看向他,神情平缓,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
他想说什么,也许是“别难过”,也许是“别哭”,又或许正相反,是一句“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他面前的这个姑娘看起来并不像她想表现的那样坚韧,如今好像也在崩溃的边缘。他也许应该去抱抱她,也许该安慰她。
但他都没有。
他只是拍了拍这个姑娘的肩,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在这儿呢。”
他这样说。
天黑了,外面的路灯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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