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沈尧一行人向着深山进发。
起初,沈尧背着一包干粮、一只药箱、两袋水囊。行至半路,左护法包揽了所有东西。他将那些袋子挂在剑柄上,再负于左肩,脚步悄无声息。
沈尧问他:“你累不累?要不让我也扛一个?”
左护法瞥他一眼,却道:“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沈尧一听这话,有些愠怒:“你是没见过我杀鸡!我杀鸡才快呢!手起刀落,见血封喉!”
许兴修咳嗽一声,拽了拽沈尧的袖子。沈尧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魔教左护法的面前炫耀“见血封喉”,是不是有点儿班门弄斧的意思呢?
一时之间,沈尧下不来台。
他只好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通往深山的那条路,沈尧一贯是烂熟于心,但他之前每一次去深山,都是跟随着众位师兄,大家伙背负着沉重的行囊,从没有哪一次旅程如此轻松。
走到某一处转弯路段,沈尧兴致勃勃:“前面有一个茶肆,卖茶的姑娘叫青青。她家的糕点很不错,我师父爱吃。”
左护法脚步一停。
沈尧猜出他的心思,忙道:“青青家住清关镇,祖上都没有出过远门,她肯定不认识你们这些江湖中人……你莫要担心。”
左护法却道:“听你话中之意,你带了这么多干粮,还要去买那糕点。”
沈尧道:“不行吗?”
左护法略微抬头,眉眼不见喜怒:“酒囊饭袋。”
酒囊饭袋这个词,出自汉代王充的《论衡·别通》,暗讽一个人只知道吃,什么都不会做。
沈尧正准备与他争论两句,却见左护法一言不发,沿路绝尘远去,让沈尧和许兴修追得十分辛苦。
山外地势崎岖,树影幽寂,来往的过客都是清关镇上的人,其中又以柴夫、农户、猎户居多。他们几乎都在丹医派治过病,认识沈尧,其中几个甚至停下来,与他寒暄。
沈尧一度以为左护法跑没了影,然而,当他抵达青青姑娘的茶肆时,他却发现,左护法早就站在这儿等他们了。
而且,左护法买好了糕点,用一张干净的黄纸包着。他瞧见沈尧与许兴修,眼皮子都没掀一下,语气寡淡地问:“走哪条路?前面有个岔口。”
拽什么拽啊?沈尧腹诽。
会轻功了不起吗?
他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了不起。再看左护法替他买的那包糕点,心里顿时慰藉,他走到左护法跟前朝他一笑,应道:“右边那条路,是进山的捷径。”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茶肆里看了看。
茶肆乃是一处凉棚改建,门前放着两座树桩,给客人们拴马、拴牛之用。屋内布局更是狭小,除了青青姑娘的竹木柜台,藤编桌椅不足三套,此刻称得上人满为患。
都是一些陌生脸孔。
那些人膀大腰圆,头戴草帽,面色凶神恶煞,腰间配有匕首,难免有寇匪之嫌。但他们呼吸粗重,嗓音嘶哑,缺乏阴阳调和,显然学的是一些刚猛蛮横的武功。
其中一人注意到沈尧的目光,便将茶碗一放,吼道:“你小子,瞧什么瞧!”
沈尧拱手作揖,转身,与另外两人一同踏上右边那条岔路。
半晌后,茶肆内的男人面朝青青,喊了一声:“掌柜的,再来一碗茶。”
青青姑娘身着布衣长裙,皮肤雪白,眉眼素净。她弯腰给那些汉子们斟茶,冷不防被某一人握住了手腕。男人粗糙的五指像冰冷的蛇,在她手中蜿蜒爬行,她吓了一跳,骂道:“客官这是做什么?耍无赖?”
“小娘们手还挺嫩,”那男人流里流气地笑道,“走路还扭屁股,怕不是个骚.货。”
青青的父亲是武夫,她性格活泼,能耍两手功夫,斗得过一般的男人,却不是练家子的对手。
她旋身纵跃两次,劈头就是一个扫堂腿。但她的对手捉住了她的脚腕,将她绊倒在地上。几名莽汉中有人脱掉了上衣,露出赤膊,后颈刺有蜘蛛状的纹身,狰狞可怖。
青青的裙子被撕碎。
她毛骨悚然,尖叫出声,宽厚的大掌便捂住了她的嘴。
男人们赞不绝口:“瞧瞧这把小蛮腰,真没想到啊,乡下还有这等货色。她还能劈叉,空翻打斗,你们瞧见了吗?这不比一般柔弱女子有滋味。”
茶壶侧翻,水流一地,藤椅东倒西歪。
属于壮汉们的粗布衣裳铺在地上,带来呛鼻的汗味,青青含泪死命咬住嘴唇,咬出了血。谁能在这个时候救她?谁有这个能力救她?沈尧他们大概早就走远了,她今天注定要备受屈辱。
绝望与恐惧不断滋生,像蛛丝一般包裹了她。
她恨自己软弱可欺,无从反抗,更恨自己不是男人。
*
山路上,沈尧忽然驻足。
他说:“我刚才好像听到女孩子惨叫。”
许兴修道:“你四处看看,哪有什么女孩子?只有叽叽喳喳的鸟雀。”
沈尧犹疑不定。
他拽了一下左护法的衣袖:“你不是武林高手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察觉什么动静没?”
左护法缓缓收拢五指,衣袂连风地站定。他说出口的话,让沈尧一头雾水:“那女人,和那六个男人,只有一方能活命。”
沈尧道:“什么女人?”
左护法淡声问道:“她叫青青?”
沈尧顿时明白了当前状况,恰如一匹脱缰的野马,风一般地往回赶,又向左护法喊了一声:“你们都愣着干嘛?救人啊!她一个姑娘家能撑多久?”
左护法猜测道:“沈大夫,你想让我救她?”
“废话,”沈尧急怒攻心,“是男人就别磨蹭,你有种吗?站着不动干嘛,怕死还是怎么搞的,你有种就跟上我。”
左护法甩掉了肩上的包袱,单手握剑,踩着路上凸出的岩石,身影快如疾云行风。长剑出鞘只在一瞬息,所经之地,徒留天地间寒光湛湛。
那边的六个匪徒,尚不知大难临头。
某一人已经发泄完毕,弄了些温热的枣糕,歇在一旁说笑:“这小娘们还是个不经人事的,放在春香楼里,给咱们哥几个玩一次,少说也得三两银子吧……”
话没说完,他瞧见行色匆匆的左护法,这小子握着一把重剑,衣袍猎猎,身姿颀长,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可他们兄弟几人身强体壮,又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山路上,那小子还能妄想英雄救美吗?思及此,他又笑了,心道:就算把那玩烂了的女人送给这小子,又能如何?左右不过是个废掉的破鞋。
他便说:“你是哪门哪派的?少管闲事,没看过爷们在外面玩女人?”
血溅三尺。
剑锋割断了他的脖颈,他还没来得及叫一声。
草棚外风和日暖,茶肆内横尸遍地。
还剩一个匪徒,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他衣衫不整,尿从裤子底下流出来,浸透了一双草鞋。他起初壮着胆子咆哮:“高手饶命!”后来索性跪下来磕头:“我一时歹念,早已知错,求求大哥饶我一命,我定当改过自新!”
左护法却问:“饶你?”
他一步一步靠近,脚不沾地。
一剑索命,鲜血再度喷涌,左护法反握剑柄,又问:“你刚才,为什么不饶了那个女人?”
左护法今日所杀的最后一人瞪大了双眼望着他,张了张嘴,气绝身亡。
残血,死尸,满地狼藉。
沈尧赶到现场时,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震撼的是许兴修,他肚子里一阵反胃,扶着一棵树开始干呕,呕了半天,又觉十分讽刺——他是个大夫,理当救死扶伤,见惯了病患伤员,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后来,许兴修想通了。大抵是因为,他亲眼见证了魔教的凶残杀人手段。
沈尧倒是没考虑这么多。他提着药箱,跑向了青青姑娘,又是验伤又是安慰,还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罩在了她的身上。
寻常女子遭逢此事,多半会跳河或者上吊,沈尧明白,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心病难医。
青青她爹是个穷武夫,曾经在这儿卖茶、卖艺、帮人磨刀,足有七八年。后来她爹死了,青青姑娘独自看着茶铺,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所以互相会帮忙照应……
他还在想着青青,许兴修突然出声:“如何善后?”
山林寂寥,余音回荡在幽幽空谷。
许兴修负手而立,焦躁不安,一双浓眉快要拧成“川”字。他对沈尧说:“小师弟,你下次做事再不能这般鲁莽,你看那些男人,脖颈上都有蜘蛛纹身,你可知,这是迦蓝派门徒的标致?迦蓝派在江湖七大派里排不上号,但也比我们小门小户强多了,惹上了他们,你一个小小的丹医派弟子如何担当得起?”
沈尧道:“哦。”
许兴修照着他的脑袋,狠狠敲了一记:“哦什么哦,师兄跟你讲话,你好好听了吗?”
沈尧长久静默。
他坐在近旁一块石头上,好半晌才说:“我不后悔救了她。我只后悔没早点来。”
许兴修叹了口气。
沈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师兄,你这样想。倘若你是她,躺在地上,处于绝境,希不希望有人来救你?想不想继续活下去?行走江湖的人一边害怕惹祸上身,一边又咒骂冷漠的路人,长此以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只存在于传奇话本。”
许兴修没做声。
沈尧便起身,从药箱里翻出一把小铲子,在附近刨土挖坑。
左护法收剑入鞘,问他:“忙什么?”
沈尧头也没抬:“给那六个人下葬。”
左护法道:“凭你这一丁点力气,至少要挖到明日。”
说罢,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瓷瓶,在每一具尸首上滴了一滴。他收拾残局的能力强得吓人,果然不愧是过惯了“刀口舔血”日子的东灵教左护法。
这日傍晚,月冷天凉。
沈尧背着受伤的青青,与许兴修、左护法三人一同回到了丹医派。他的药箱里装满了入山采来的灵芝草,还有一包带给师父的糕点,往常他应该会很高兴,但是今日他面色凝重。
卫凌风察觉了异状。
彼时,卫凌风正在西厢房,亲自为云棠教主搭脉。
云棠偏爱素色长裙,更衬肌肤剔透如玉。
满院树影徘徊,灯色恍惚,她左手托着腮帮,右手递到了卫凌风跟前,不声不响打量他的眉眼,少顷,她说:“平生不识卫凌风,阅尽绝色也枉然。”
落叶翩然如蝶,在桌上旋舞。
显然,叶子受到了云棠的操控。
卫凌风视而不见:“今日第一副药,应有黄芪、首乌、当归、熟地……”
“别同我说这些,”云棠嫣然一笑道,“我又不懂药方。”
卫凌风迂腐地自接自话:“服药期间,忌饮酒,忌荤腥。清关镇的桃花酿虽好,不值得你冒险一试。”
云棠笑得玩味:“你怎么知道我喝了桃花酿?什么时候?在哪儿喝的?跟谁喝的?倘若我告诉你,我是和你的小师弟在一起喝的,你心里会有什么感慨?”
他还没回答,她就别有深意地盯着他:“你这性子,跟我的左护法有几分像。明明心里诸多盘算,表面上也不表露一分,那些与你相熟的人,会不会当真以为你大智若愚呢?”
云棠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沈尧从小耳朵尖。踏入院门的那一刻,他听到了云棠对卫凌风的评价。
云棠养的那只雪貂吱吱叫唤,从远处奔到了他们的面前。
左护法向云棠行礼,雪貂却一个劲地往上冲,攀附到了左护法的肩头,一动不动地趴着。
卫凌风朝着他们这边一望,只觉沈尧面色煞白,许兴修魂不守舍,他心中稍感惊异,又见左护法的黑衣袖口隐有血迹,他不由得沉思,问了一句:“何事惊慌?在深山里遇到了狼群?”
云棠嗤笑:“非常凶狠的狼群呢。”
她翻手做扣,扣响了石头桌面,这桌子就裂开了一条缝。周围几人静默不语,她拂衣而去,左护法连忙跟上,稍后,两人的潇洒身影都消失在夜色里。
沈尧望着他们远去,自寻了一块干净地方,揽膝坐下,叹道:“今天多亏了左护法。”
卫凌风道:“你把事情经过说与我听。”
沈尧和盘托出,并无藏私。
卫凌风没有探究迦蓝派,也没有关注左护法,他只问:“哦?青青姑娘的现状如何?”
“应该醒了,”沈尧道,“她……把舌头咬裂了,暂时说不了话。”
夜空深悠,山中风景正好,沈尧抬头望天,仍有疑惑:“迦蓝派不是名门正派吗?为何他们的门徒,能做出那种事?”
“名门正派可不代表他们行事端正,”卫凌风从座位上站起身,“只能说明,他们人多势众,众口铄金,占据了武林的半壁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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