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方思

18.送葬

    
    沈尧侧身半卧,应道:“你对别的师弟,从没有这般上心吗?”
    卫凌风半梦半醒,含混不清道:“他们……他们和你不同。”
    沈尧笑问:“哪里不同?我们不都是男人吗?”
    他挺腰坐了起来。竹床不够牢固结实,随着他的动作,整张床架轻微地晃荡。
    晚风寂静,雨声未停。
    沈尧没等到卫凌风的回音。他望见窗外颀长人影,连忙下床,喊道:“许师兄?”
    许兴修推开他的房门:“我刚才还在问,沈尧去哪儿了?原来是跑回房间偷懒了?”
    沈尧合起桌上的布包,挡住了广冰剑与《天霄金刚诀》。
    他双手握住许兴修的肩膀,肃然道:“对不住师兄,我给你赔个不是。今天跑遍几条街,我双腿发软,躺下睡了一刻钟……”
    许兴修看向墙角的床铺,揶揄道:“你竟然把大师兄也拽到了床上?”
    卫凌风披衣而起,步履款款向他走来。他们三人刚一汇合,就自然而然地聊到了白天的见闻。沈尧一个劲地说,城中百姓不愿交出亲属的遗体。他们必须想个办法,解决这一桩难题。
    怎么办呢?
    卫凌风思索道:“挑一个人,做表率吧。”
    许兴修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是说,找一具暴毙的尸体,当着老百姓的面,风风光光地火葬?”
    “这具尸体,不能是普通的尸体,”沈尧摆手,插嘴道,“最好是安江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常言道:法理不容情。不过眼下,安江城中瘟疫横行,人心惶惶。倘若能找到几个火葬的榜样,再辅以官差们的“令行禁止”,必定能在短时间内肃清瘟疫。
    于是,卫凌风找到了药铺的老仆,问他:“安江城里,哪位达官贵人的声望最高?”
    老仆是个哑巴,不停地比划手语。沈尧和许兴修都没看懂,只有卫凌风叹气道:“也好,有劳您代为转达。”
    说完,卫凌风对他抱拳行礼。
    老仆回礼,眼角含泪。
    沈尧万万没想到,自愿做表率的那个人,竟然是药铺的主人“黄仙医”。
    黄仙医多年来患有心疾,身染瘟疫之后,数病齐发,连续三日滴水未进。他头晕耳鸣,咳血不止,几乎听不到别人的声音,直到回光返照的那一日,他见过老仆,明确表示:“世间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朽……愿做那第一人,略尽绵薄之力。”
    黄半夏“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床边:“爹,您当真考虑好了?”
    他的父亲失去了继续说话的力气。父亲只能看着一贯疼爱的小儿子,微微点头。
    黄半夏的腿脚麻木,脊背寒凉刺骨。他吞咽口水,喉管涌起一股血腥味。父亲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他也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抹掉一把眼泪,跪得端正:“爹,您还记得娘吗?”
    黄半夏的母亲离世很早。那时候,黄半夏未满七岁。他还记得,父亲将他们兄弟四人唤到床前,围坐一侧,安静地陪着母亲。
    黄半夏的母亲十分爱美。临终那日,她涂了淡红色的胭脂,攥着丈夫送给她的香囊,气若游丝道:“你要把孩子们抚养成人。”
    她的丈夫回了一声好。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再娶妻,我不生气,但你不要……在墓前告诉我。”
    她最后的愿望的是:“百年后,你要跟我合葬。我不想等你太久……”
    丈夫摸着她的发丝,答应道:“好的,好的,你放心去吧。”他轻轻捂着她的眼睛,没让她看见自己泪流满面:“你和年轻时一样美。”
    黄半夏始终记着这一幕。他记得父母最后一段对话。自从母亲离世,他的父亲没有再娶,整日钻研医术,治病救人,为的是什么呢?
    答案清晰又简单。
    黄半夏哽咽半晌,痛哭失声。他的父亲也没有讲话,右手伸出一寸,像是要摸一摸黄半夏的脑袋,行至半路,枯瘦的手指垂落,沉寂地悬挂在冰冷的床沿。
    窗外的雨一直没停。雷声阵阵,雨水滂沱。
    *
    次日,云霄雨霁,天空放晴。
    官差贴了一张新告示,严令禁止藏匿病人的尸体。
    当天中午,衙役们齐聚在南城一带,周围也来了不少普通人。沙土环绕着一座深坑,坑内堆满了因病而亡的尸体……黄半夏与他的三位兄弟,披麻戴孝,站在远处,久久泣不成声。
    衙役们头戴斗笠,靠近深坑,立刻泼油、点火,接着飞速后退。
    沈尧旁观片刻,感慨道:“这都是没办法的事……瘟疫如此暴烈,死者的尸体要么焚烧,要么深埋,只有这两个办法。而且,安江城已经被封了,货物运不进来,油和木柴都不够用,只能把尸体堆在一块儿烧。”
    卫凌风低头沉吟,忽然问:“小师弟,你还能写故事吗?”
    沈尧浑身一凛:“啊?”
    卫凌风轻拍他的肩膀:“当年,你为了丹医派的发扬光大,曾经编造了几十个故事,张贴在集市之外。”
    “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尧双手揣进袖子里,“我都快忘了,你有必要再提吗?”
    卫凌风建议他:“你把黄仙医的事迹写出来,贴到城中的大街小巷吧。”
    沈尧抬头看他。他眼中倒映着天光云影,神情一派肃穆认真。
    沈尧不由自主被他感染,连连点头道:“好的。我从前以为,黄仙医的医术一般,配不上那个‘仙’字,如今看来,是我肤浅了。”
    言罢,沈尧垂首,面朝着那座尸坑,深深弯腰鞠了一躬。
    *
    即便沈尧许久不动笔,他的功力也未曾衰退。
    黄仙医被火化的那天晚上,沈尧点着油灯,奋笔疾书,写出一篇催人泪下的文章。虽然用词精简,却是字字珠玑,直把黄仙医夸得举世无双。
    当夜,沈尧、许兴修、卫凌风等人,抄录文章数十份,揣着浆糊和黄纸上街,并将这篇赞颂黄仙医品德高尚的文章贴满了大街小巷,顺便解释了为何瘟疫能从死人传给活人。
    他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衙役收缴的尸首多了不少。又过了五日,城中再没有上报一宗瘟疫案例。
    知县大人欣喜若狂,连忙飞鸽传书,汇报捷讯。
    沈尧与卫凌风轻松了不少。他们留在药铺中,清点药材,制作药丸,似乎都忘了楚家的人。以至于楚开容登门拜访时,沈尧竟然没反应过来。
    楚开容不仅带了侍从,还与一位佩剑的男人并排而行。那人武功卓绝,脚不沾地,气质堪比名门公子,又天生一副好相貌,引得药铺中的姑娘频频看向他。
    就连沈尧也怔然盯着他。
    卫凌风放下草药,扭过了沈尧的脸。
    沈尧仍然转头,继续打量那个男人。
    楚开容笑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凉州段家,段无痕。”
    沈尧却喃喃自语:“左护法?人皮.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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