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方思

27.劫狱(一)

    
    黄半夏自觉失礼,连忙躬身垂首,客客气气地喊道:“段夫人。”
    段夫人略微点头,态度温柔随和:“你也是丹医派的大夫吗?”
    黄半夏应道:“是的,我是。”
    此前,沈尧曾对黄半夏说过,倘若要跟着他学医,必须先入丹医派的师门。所以,黄半夏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丹医派的人,怎料楚开容拆了他的台:“黄半夏在说笑呢。他是安江城黄大夫的儿子……前几日,似乎认了沈尧做大哥。”
    段夫人语调微升:“沈尧?”
    楚开容介绍道:“这位是卫凌风,丹医派大弟子。沈尧是他的师弟,丹医派掌门第十代嫡传。”
    段夫人果然捧场:“自古少年出英才。”
    卫凌风知道,段夫人见过的“英才”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疑惑的是,为什么沈尧告诉他,段无痕的父亲曾经见过丹医派掌门,而现在,段夫人也提起了丹医派的大名?
    他抱拳道:“段夫人谬赞了。我与师弟们只钻研医术……”
    楚开容搭了一腔:“他们不学武功。”
    卫凌风颔首:“正是如此。”
    楚开容未作评价,蓦地一笑。反倒是段夫人感怀道:“可惜了你这孩子,资质和根骨都算是第一等。”
    段夫人虽然生得沉鱼落雁,衣裳首饰却是素净简朴,远不及楚夫人的锦衣玉带和朱缨宝钗。不过她的腰间挂着一串玳瑁。那些玳瑁绝非凡品,富有光泽。
    卫凌风多瞧了几眼,段夫人便说:“今日有缘,我可以为你测算……”
    卫凌风打断道:“段夫人……”
    一旁的楚开容又一次接话:“段夫人是慧谷禅师的关门弟子,擅长占卜,精通周易,专攻五行八卦。”
    段夫人取下那一串玳瑁,唇边笑意温善。她不需要卫凌风的首肯,自行摆卦,手法极快,连带着衣袂飘摇。周围的旁观者看得发愣,不由自主地退散,只剩卫凌风独自一人,面对着纷繁错杂的六十四卦象。
    卫凌风问她:“段夫人在算什么?”
    段夫人回答:“你的前程大运。”
    卫凌风又问:“为何要替我算前程?”
    段夫人缓缓伸出一只手,覆盖在卦象之上:“你的鼻子梁柱端直,山根连印,龙凤之眼,目明神清,这是人中豪杰的面相……而你自称不会武功。”
    卫凌风卷起了袖子:“我父母早逝,自幼家贫,幸得恩师提携,才能读书认字,行医问药。”
    段夫人的神情忽然大变。她解开卦象,喃喃自语道:“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只有卫凌风能听见。楚开容和楚夫人走过来问她结果,她也不回答,只是拢紧了衣襟,对卫凌风的态度转而冷淡许多。
    楚开容瞧出端倪,恳请段夫人给他也算上一卦。然而,段夫人自有一套规矩——她每天只会占卜一次,仅仅探索最想知道的谜题。一旦消除了疑云,她就闭口不言。
    卫凌风从未学过五行八卦。他不清楚段夫人猜到了什么,袖中拳头握紧,青筋隐现,骨节向外凸起。
    江湖传闻:“凉州段家无庸才。”这句话的意思是,凉州段家,久负盛名,无论是段家的家主、少主、主母亦或者门下弟子,每个人都是才华横溢。
    卫凌风朝着楚开容等人挥手,告别道:“我须得去一趟药房,先走一步。”
    天气不似昨日晴朗。云雾如烟,阴雨绵绵,卫凌风抬袖掩面,轻咳一声,还没走出多远,楚开容喊住他:“卫大夫,沈尧怎么样了?”
    卫凌风没转身,只说:“多谢楚公子关心,我师弟已经好多了。”
    他和黄半夏穿过一条游廊,在雨中撑起一把伞。水滴迸溅,雨势渐急,湖中泛黄的荷叶受其牵连,虚晃半晌,轻摇不断。卫凌风沿着湖畔前行,背影消失在飘渺风雨中。
    楚开容遥望他远去,又听段夫人问了一句:“今天早晨,你们见过我夫君了吗?”
    楚开容恭敬道:“段伯父心怀大仁大义。他惦念着安江城的灾情,还有那场瘟疫的源头。今日一早,他带着几位亲随,动身去了安江城。”
    段夫人闻言,闭眼叹气:“我知道他要去。”
    楚开容略感疑惑:凉州段家之所以在江湖上声望崇高,不仅是因为他们重视武学,更是因为他们发扬光大了“善义仁德”。安江城的瘟疫惨烈,百姓死伤无数。而段家身为近邻,于情于理,都会出手相助……那么,这位段夫人怎么一副厄运当头的神情?
    他把玩着手中折扇,眉头轻锁,意态闲适。
    *
    当日午时,浓云密布,雷光乍现,降下一场倾盆大雨。
    天幕如阴如晦,白昼堪比黑夜,四处皆是暗沉光景。庭院中的那些芭蕉藤萝、繁花绿树,逃不脱狂风骤雨的倾轧。沈尧倚在窗边,观望片刻,不禁感慨道:“师兄,你瞧,花朵都凋谢了。”
    他所唤的师兄,正是许兴修。
    许兴修来得很早。他给沈尧诊脉,又送来一顿饭。师兄弟二人围坐桌边,吃饱喝足,庆幸这一次劫后余生。
    许兴修说:“我现在一看到花,就想起花蕾散,想起你死里逃生,大师兄妙手回春。”
    沈尧喜滋滋道:“嘿嘿,大师兄的医术,能赶上师父了吧?”
    许兴修摇头:“差得远了。”
    沈尧登时一愣。他看着雨滴滑落屋檐,懒散道:“大师兄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
    许兴修握着一根细长的银簪,挑弄一盏香炉里的烟灰:“我倒觉得,师父最器重的弟子,是你,而不是卫凌风。”
    沈尧揽住他的肩膀:“何以见得?”
    许兴修沉吟片刻,答道:“据我所知,师父没有把丹医派的《灵素心法》传给大师兄。”
    沈尧早就知道那个《灵素心法》,这是丹医派的命门所在,只能传给每一任掌门。所以,沈尧替卫凌风辩解道:“我们的师父正当壮年,大师兄又这么年轻,他现在就当上掌门,有什么用呢?捞不到好处,还要管东管西。”
    许兴修笑道:“也是哦,你说得对。”
    许兴修转移话题,继续和沈尧谈天说地。他们以茶代酒,倒也尽兴。
    窗外的水珠千万滴,落叶残花飘零一地。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声,那声音三短三长,颇为急促,听得沈尧胸腔发闷,背后渗出潮湿的汗意。
    他大病初愈,体质虚弱。
    许兴修抚摸他的额头:“小师弟啊,你可是难受得紧?”
    沈尧烦躁道:“哪里传来的怪声?”
    话音未落,他又听见一阵兵器碰撞的重响。庭院的围墙外侧,二十几位身着黑衣的段家武士,顶风逆行,持剑在暴雨中穿梭。
    负责伺候沈尧的两位丫鬟冲进屋子,告诫道:“沈公子,许公子,请勿出门。”
    段家的丫鬟训练有素。她们跪坐于地面,神态沉稳,不慌不忙道:“公子放心,奴婢们会护您周全。”
    饶是沈尧再混沌,这会儿他也明白了——段家内部出大事了。
    他问:“你们看到卫凌风和黄半夏了吗?”
    丫鬟摇头:“没有。”
    沈尧很焦虑:“我大师兄不会武功啊。”
    他搓揉双手,急得团团转。那种恐慌和躁动,就像是土匪来村子里打劫,妻子留守家中,望眼欲穿,而丈夫尚未归家,生死未卜。
    沈尧坐立难安,又问那位丫鬟:“堂堂凉州段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丫鬟起初不肯明言,架不住沈尧一再纠缠,只好讲出实情:“魔教……是魔教派人来了。沈公子,请你务必不要出门。”
    她只知道魔教派人围攻段家,却不知道,魔教来势汹汹,高手如云,攻势远比之前任何一次迅猛。
    众所周知,段家宅邸的四周,遍布一片天罡桃花阵。阵法变化多端,奥妙无穷,哪怕是楚开容这样的青年才俊,都在阵法中昏了头,全靠一位段家侍卫引路,才能走到前厅。
    段家众人都以为,魔教歹徒会被天罡桃花阵困住。
    谁知,那批歹徒化用雨水,连珠串线,须臾荡平了桃花林。
    卫凌风听闻此事,第一反应是:“云棠来了。”
    他不过是在自言自语,黄半夏抱着药材问他:“云什么?你说谁啊?”
    卫凌风摇头,没再解释。他和黄半夏站在走廊外侧,站岗的侍卫对他们抱拳:“卫大夫,请你进屋避难。桃花林已被破阵,魔教众人穷凶极恶……”
    侍卫一句话没说完,蓦然拔剑。
    卫凌风偏过头,正好见到一位青衣姑娘。那姑娘眉目狡黠,鬓发盘起,姿容秀丽动人,却扛着一把弯刀,刀沿沾满了鲜血。她的背后跟随四位黑衣人。
    卫凌风做了个口型:“柳青青?”
    柳青青抿唇,朝他一笑。
    两人之间,隔着段家的侍卫。
    段家侍卫一句废话都没说,凌空一纵,剑尖向前。柳青青借力使力,脚步疾飞,衣袍长掠一棵大树。她踏离树干的那一瞬,反手便是一击刀光,而那四位出身魔教的黑衣人更是从东南西北多路包抄,当场将段家侍卫逼进一个死局。
    卫凌风抬起一只手,挡在黄半夏的双眼之前。
    在他伸手以后,那侍卫的项上头颅,便被柳青青切掉了。
    接下来,柳青青右手提刀,鞋底带血,一步一个深红色脚印,娉娉婷婷走向了卫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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