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阁
初夏的清晨总是清幽寂静的,连淡淡的阳光都带了清凉的意味。
青葱翠绿的香樟树下,白衣少女正拿着一长柄木勺从脚边的小木桶中,取清水浇花。
花圃有雪白玉簪,花阶有莹润白掌,花池有清雅百合,瓣雪白叶青绿,层层叠叠的秀美花海中,少女犹如花中之仙,浇花之姿平缓而优雅,玉容无瑕,眉目如画。
似乎树上的蝉鸣若是此刻鸣叫,都是在打扰这份安宁祥和,是对花中之仙的不敬与亵渎。
廊檐下,高大男子负手站在柱子后,静静的看了少女许久。
就那么静静的站着,看着,他心里也有一份满足——这是他家的小姑娘,是他的小妻子。
凛四从外面回来,见自家主子眼底含笑的看着小夫人,不由皱了下眉头。
楚洵却像是背后有眼睛似的,凛四刚一出现,楚洵便示意让他跟着他到别处说话。
两人回了楚洵的院子,凛四便急急忙忙的开口了。
“主子,太子殿下昨晚把孟云遥送到平津侯手里了……”
不料,楚洵却是十分从容,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主子!”凛四着急起来了,“太子殿下记起来从前的事儿了,若是要抢小夫人去可怎么办呀!”
他真是为了主子和小夫人操碎了心,这可不是应了人常说的那句话——“皇帝不急,太监急”吗?
啊呸,他才不是太监!
凛四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楚洵却直接伸手,很是淡定道:“拿出来吧,你查到的,所有。”
凛四知道藏不住了,皱了皱眉,还是把查到的所有隐秘信件都摆在了楚洵面前。
信件上,是顾宝笙从小到大和秦池相处的点点滴滴。
除了秦池受伤之后,记忆出现了偏差之外,顾宝笙从小到大,能在顾府私底下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除了他们广平王府的保护之外,其实,还有秦池的一份功劳。
凛四不由十分担心起主子妒忌小夫人和太子殿下两小无猜的感情起来。
但楚洵,只是面色淡然的一路看下去,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酸楚。
第一封,写的是顾宝笙出生之时。姜徳音刚死,秦池大半夜的从宫中赶过去护住了顾宝笙。
为了不让郑绣莲再次加害顾宝笙,他便坐在那小木床旁,守了顾宝笙几天几夜,直到实在支持不住,广平王派亲信将他打晕,他这才被送回宫。
第二封信,写的是顾宝笙满月之时。顾宝笙出生无母,顾明远忙着和郑绣莲郎情妾意,忙着对景仁帝前拱后拥,忙着和朝臣争权夺利。
唯一让顾明远能够忽略遗忘的,便是顾宝笙的满月宴。
秦池仍是大晚上偷偷去的,带了些元宝碎银,红鸡蛋豆沙包,将这些东西交到了温嬷嬷手上,让她分发给为数不多的照顾顾宝笙的几个下人。
而后,亲自站在顾宝笙的小木床边,给她戴上了精致小巧的平安锁,还有润如凝脂的平安玉佩。
顾宝笙的满月宴,秦池只亲笔写了一句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那时,景仁帝和元戎太后才刚刚商议让聪慧灵敏的他当南齐的储君。
而他,却是一早便认定顾宝笙,要听姜徳音的话,即便佳丽有三千,他也只宠爱这个襁褓中的小女婴一辈子的。
因着平津侯与萧德妃掩盖了不少事情,中间的信件,并不完全。
楚洵拿到第四封信,是幼年的秦池带着顾宝笙去雪山猎雪狐,给顾宝笙做大氅的事。不幸,大雪封山,寸步难行,两人同随从只好躲在山洞当中。
山中夜晚冰冷,雪天更是天寒地冻,秦池将身上的大氅盖在了小小的粉娃娃身上,又给她喂了保命的灵丹妙药,顾宝笙这才没有在雪山山洞中,因为高热而死。
等一夜后,天气放晴,暖阳当空,顾宝笙是没事儿了,秦池却病倒了,连日高烧不断。
楚洵捏着信纸的手紧了一紧,将信纸盖在桌上,拿起了最后一封信。
最后一封信,写的恰是秦池同顾宝笙决裂之前。
因着秦池带顾宝笙偷偷出去猎雪狐游玩的事情被萧德妃和平津侯知道了。
秦池许久都呆在宫中养病,不曾出去找顾宝笙。
终于,在一次宫宴当中,秦池得知了顾宝笙要来宫里的消息。
那时,他虽小小年纪,比起同龄的皇子来说,却是老成持重多了。
他打点了一切有可能泄露消息,从而可能会对顾宝笙不利的宫人。
更让最疼爱他的月兰姑姑帮忙塞了纸条给顾宝笙。
他要给自己的小青梅一些糕点,还要给她一些银子,让她在顾府度过难关。
可惜,“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便是秦池想尽了一切方法,终于和顾宝笙见到了面。
他却不知,他的高贵身份和强大的外戚已经让他变成别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那次宫宴,郑绣莲没有来,可作为通州功臣孟启恩的子女,孟行舟和孟云遥来了宫宴。
他们原本就是奔着飞上枝头的目的而来,见秦池衣着不俗,相貌不凡,又听宫人说起了他的身份。
兄妹二人的心思立马便活络起来。
孟行舟不识路,特地找宫人问了许多路。
宫人知道他是治水功臣的儿子,自然也没有为难他。
因而,在两人的精心设计下,只在秦池奔向顾宝笙的那池塘边铺了一片不明显的青苔。
因太过思念,奔向顾宝笙的秦池,毫无防备的,便掉进了池塘里。
秦池之前是一早就让一众的宫人散开的,也因此,孟行舟和孟云遥两人充当了救命恩人的角色。
而顾宝笙反倒成了罪魁祸首。
那时,秦池的心智虽已渐渐弱了下去,可凭着骨子里的一股意志,愣是强撑了好几年。
但伪装成萧德妃的平津侯西安夫人却不想再等了,若非她对秦池和真正的萧德妃熟悉无比,恐怕就要被秦池认出来了。
她的蛊虫没有效力,那是对她南疆圣女天大的讽刺。
因而,在秦池眼睛上的伤好了没有多久的时候。
那萧德妃便开始琢磨起如何对付他来,她跟着秦池到了假山边上。
秦池有坐在假山上背书的习惯,甚至还在假山上架了一把小椅子。
若没有意外,凭秦池恢复得还算不错的身体,是怎么也不会摔下假山的。
可偏偏,最大的意外,就是他身旁这个“亲生母亲”萧德妃。
萧德妃内力一催,秦池便头脑昏沉,没有一点儿反抗余地的,便从假山摔了下来。
头破血流,恰是萧德妃行动的最好时机。
以金丝银线为桥,草药香料相助,萧德妃如愿以偿的催动了蛊虫,让秦池日渐痴傻起来。
甚至,为了不让秦池同姜徳音的女儿顾宝笙有进一步的接触——她用了南疆的秘术,更改了秦池的记忆。
那些他和顾宝笙所有的好,全都变成了另一个女子——孟云遥。
而那些对顾宝笙强烈的恨意与厌恶,都转嫁到了顾宝笙身上。
在南疆秘术作怪的情况下,秦池再无法对顾宝笙保持从前的喜爱,一步步的,一步步的,背离了他自己的初衷,反倒与孟云遥日渐走近。
而蛊虫的作用,让他心性单纯如同稚子,信人容易,怀疑难。
可那用秘术给他定好的念头,却是坚如磐石,更改极难。
也因此,孟云遥随意的两句谎言就能蒙混过关,可是顾宝笙便是千求万求,秦池仍旧是百般不信。
凛四也不知该如何说,只是,他看到这些信件时,也是感慨万分的。
想当年,自家主子还有萧山王府的萧世子,承恩公府的杜世子还有皇宫中的五皇子,可都是幼年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更是被许多人预言他们将来会是京中,乃至南齐的“四大美俊彦”。
只可惜,后来,却因为秦池的突然反常,还有其余的种种原因,四人渐行渐远,甚至反目成仇。
如今,知道秦池是因外人所害而变成这样,而非他本心,凛四也不知该不该劝自家主子和太子殿下和好了。
若是和好,那小夫人又该怎么办?
凛四不由想,或许是因为小夫人也不记得这些事儿呢?
更担心的是,“主子,若是小夫人也记起来这些事儿,那可怎么好?”
青梅竹马,还是愿意为她付出生命的人,还是小夫人喜欢了多年的人,凛四突然很担心起自家主子的命运来。
楚洵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肯定道:“笙笙不会这样。”秦池历经波折,本心虽归,可到底是同孟云遥有了一段,也抱过孟云遥了,如何还能如当初一般坦诚没有愧疚的面对笙笙?
他不是从前那个只为笙笙一个女子戴过平安玉佩的小少年。
而笙笙呢?
楚洵突然也无比庆幸,这个笙笙,是他的顾眠笙,不是从前的顾宝笙。
再者,就算笙笙还是从前的顾宝笙,被秦池一次次肆无忌惮的伤害,恐怕也早已遍体鳞伤,心如死灰,如何还会与秦池破镜重圆呢?
花开的时候太美太好,花萎的时候便会格外凄凉,格外哀婉。
两人都不是从前的模样,回到从前也是枉然,终究他初心曾改,她痴心被负。
但没有经历过情感的凛四不明白,他觉得主子有点儿太自信了。
“可是主子,若是太子殿下真的过来找您要回小夫人呢?”
楚洵放下信件,缓缓道:“他要来,便来,我奉陪到底便是。”
顿了一会儿,他突然低低的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心甘情愿变傻的那一刻,他早该料到的。”
早该料到,这样好的女子,不等他长大成人,打倒敌人,坐拥江山那一刻,便会被旁的男子抢走。
凛四却瞪大了眼,“心甘情愿的?”
顿了片刻,凛四突然想起来,五皇子秦池曾是心智不输于自家主子,和萧世子、杜世子齐名的人。
萧德妃害他前一刻,他一定是察觉到了。
可是他连自己都护不住,又怎么能护得住小夫人呢?
更可能的是,他知道萧德妃会用小夫人来威胁他,会对小夫人下杀手,这才心甘情愿的自己成为傀儡。
楚洵淡道:“真正的萧德妃并非无能之人,秦池亦是如此。
一会儿他若是过来找笙笙,让他先来找我便是。”
秦池的蛊虫会好的这样快,还是没有经过鬼医治疗,只是单单取走了那平津侯夫人体内母蛊的缘故。
即便秦池本身心智坚强,一向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可这恢复的时机,未免也太巧妙了些。
*
初夏的清晨,时光总是短暂,很快便是熏柳上爬得高高的夏蝉,歇斯底里的鸣叫起来。
走到此处,即便微风拂面,清香宜人,淡雅如画,仍旧让人心里不免添了一丝烦躁。
声声叫着,似乎是在催促着人匆匆忙忙的要去做什么事。
楚洵让人用竹竿儿缠了蜘蛛网,到熏柳上粘鸣蝉了。
但疯狂奔跑而来的秦池,却并没有顾忌这些。
他披头散发,恍若厉鬼索命,手里捧着一罐子骨灰,喃喃自语道:“我的云遥呢,我的云遥呢!
你们把我的云遥弄丢了,你们把我的云遥还给我!”
疯疯癫癫,踉踉跄跄,像是看了皇榜,名落孙山之人一般,一路疯癫又痴狂的四处问人,四处游荡。
凛四把他抓进屋子,将大门紧紧的关上,又在院子外面加了一层护卫之后。
进入内室的秦池,这才将手中的骨灰罐子放下,将自己的头发梳整起来,头上簪了一只竹节纹的青玉簪。
方才还是疯子一样的人,转眼便露出了俊眉修目,风度翩翩的模样。
凛四还有点儿没回过神来,这……这是一个人吧?
楚洵给了个手势,凛四立马退了下去,而秦池,拱了拱手,坐在了他的左边。
“我要见笙笙。”秦池开门见山道:“现在就要见她。”
不是想,也不是问楚洵能不能,而是直接说“要见”二字。
“腹有诗书气自华”,眼下的秦池,单见他眉目间的气韵,便是不同往日的无知。
装作疯癫是痴儿乱语,换回本性是胸有乾坤。
这才是原本的太子,景仁帝当年看中的那个,最适合继承皇位的太子之人。
楚洵沉默片刻,突然道:“她不是从前的笙笙了。”
秦池低头苦笑一声,他知道的。
韶华易逝,人心易变,唯青山才不改,绿水才长流。
他性情大变那么久,又怎么会奢望,笙笙会像从前那样,站在原地等他呢?
谁都不是从前的自己,他又怎能要求笙笙像从前那样对他。
“我并非是要跟你抢。”秦池嘴角带了一丝苦涩道:“我只是想……亲口跟笙笙道一个谦,亲口跟她说清楚……”
他只是想跟笙笙说清楚,不是他想变,而是那时,身不由己,心有苦衷,不得不变。
“你承认了?”
秦池从来没有想过欺瞒楚洵什么,十分坦诚道:“有些东西,是方才才想起来的。”
譬如,当年他的舅母平津侯夫人装作母亲带他去假山之时,他早已有了怀疑。
那时,因为他的受伤,他躺在床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时,这母亲却下令处置笙笙,他便已经知道这母亲有古怪了。
可惜,他到底太小,而那舅母扮成母亲的样子,连同那舅舅平津侯的势力实在太大。
他不能力敌,只能智取。
只有让他们相信,自己真正成为了他们手中的傀儡利剑,才不会去伤害他的笙笙,才不会去伤害他身边的心腹之人。
等他积蓄了自己的势力,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再将笙笙接回来。
可他忘了,他们不会亲自动手伤害笙笙,却有办法让他自己伤害自己心爱到骨子里的人。
原以为是他演一出戏瞒住了别人,可到头来,他自己也成了戏中之人,将那恶人演的酣畅淋漓。
秦池坦诚,楚洵也没有瞒他,他坦白:“她不会原谅你。你也不会有机会再娶她。”
至于顾宝笙不是从前那个顾宝笙,而是镇国公府嫡女顾眠笙一事,楚洵并不想在现在告诉秦池。
秦池虽然心底有些许疑惑,终究没有多想,只是苦笑道:“这些我都知道。
只是我此去,是与我母妃还有笙笙报仇的。
我也不知,是否还有归来重见笙笙的一天。
你便当我临死前,想把肺腑之言都说出来吧。
不管我是否平安归来,我不会强逼着或是强行抢走笙笙与我为妻的。”
楚洵不屑的轻嗤一声,“你抢的走吗?”
秦池不禁一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楚洵这人打小儿就护短又护食儿的,到了他手里的人和东西,还真的没有一样是他们其他三个弟兄能弄走的。
当然,若是萧琛知道,一定会无情的,大肆的嘲讽秦池一番。
谁说弄不走人的?
笙笙就是他们萧家,哦不,他们西戎北堂家的人,要是时机合适,他现在就把他家的人带走,不许楚洵养!
但楚洵对于自己养自己小媳妇一事,却是珍惜无比的。
因而,即便是知道恢复心智的秦池不会伤害笙笙,楚洵依旧寸步不离的守着顾宝笙,不许秦池接近。
不怪楚洵紧张,秦池从小和原本的顾宝笙是青梅竹马,若是要像三五岁那样,抱一抱,拉个小手……
楚洵觉得,他会疯的!
秦池见楚洵跟押送犯人一样,把自己押送到顾宝笙的面前,也是十分无奈。
楚洵这样,让他怎么把心底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啊!
恐怕话都没有说完,楚洵的刀子巴掌就落在自己身上了。
*
楚洵和秦池从隐蔽暗道到顾宝笙玉簪阁时,少女正在绣荷包。
窗外有两株高大翠绿,馨香淡雅的合欢花,凉风轻拂,青翠树枝摇曳,那如粉红小扇一般的合欢花,便轻轻从窗外飘进,落在了少女的肩头上,落在少女的裙摆上,也落在了少女绣花的绷子上。
绒花轻轻软软,娇艳动人,少女将那合欢花拿起,轻轻嗅了一下,是极好闻的清香。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将落在身上的合欢花拂下来,用裙摆一一兜住了,存在了一个瓷罐当中。
而那雪白的绷子上,少女几笔便是绘出了浅浅的合欢花模样。
她给秦沐之绣过荷包的,可那时,她对秦沐之却并非有那样明显的男女之意。
第一个不算定情信物的荷包给了秦沐之,这辈子给楚洵第一次绣东西,总得拿出她的诚意来。
这合欢花……是楚洵来云州之时,便特意让人栽种到她的院子里的,而萧琛也默认。
楚洵的心意,她很明白,正是因为明白,她才要回报回答。
若是一人热情似火,一人冷漠如冰,迟早有一日,会走到相互毁灭的地步。只有两人心意相通,心无隔阂,方能琴瑟和鸣。
秦池原本,在心底最深处,还是带了最后一丝祈求的希望的。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如果……如果顾宝笙还愿意接纳他,愿意同他回到以前的样子,他就算不要楚洵这个兄弟,与他反目成仇,甚至就此不做这个什么劳什子南齐太子,他也愿意!
只要能有笙笙,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带她远走高飞!
可惜,在他踏入这玉簪阁,看到顾宝笙手里的绷子绣的是那窗外的合欢花时,那仅有的一丝希望,即刻枯萎。
连同他眼底略微闪亮的光,都随之黯淡下来。
顾宝笙听到脚步声,刚轻快的问:“今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抬头一见秦池也跟着过来了,顾宝笙嘴角的笑意便一点一滴的淡下去。
秦池的整张脸,在见到顾宝笙笑意渐消的那一刻,登时毫无血色。
“哒”的一下,顾宝笙放下绷子,她知道楚洵不是那样没有分寸的人,见秦池过来,必定是有要事。
可秦池三番五次的为了孟云遥冤枉她,泥人还有三分脾性,何况她本就不欠秦池什么,之前是怕秦池死在悬崖下,会害了楚洵,眼下,在萧山王府,这么多人看着,秦池想自己寻死觅活都是不能的。
她何必还要委曲求全的?
虽不需太过恭敬,可是该打的招呼,顾宝笙也没有少。
“臣女顾宝笙,拜见太子殿下。”顾宝笙起身微微屈身,飞快行了个礼,便眼底含了嘲讽的笑意问他:“太子殿下今日登门,臣女的玉簪阁,可真是蓬荜生辉。
也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前来,是因为孟大姑娘的事想找宝笙要一个交代呢?
还是说,像从前那样,要宝笙给孟大姑娘磕头谢罪,或是以死谢罪呢?”
顾宝笙问的太直白,秦池惨白的脸上登时一点情绪也无,整个人都失魂落魄到了极致。
是啊,笙笙问的没有错,这些颠倒是非黑白,非要好人给坏人赔罪道歉的事情,可不就是他从前总是逼着笙笙去做的吗?
可是……若论本心,他是宁愿自己吃苦受罪,给人下跪,也不愿意笙笙去做这样低眉顺眼的事啊!
他嘴里满是苦涩,语气里不自觉的带了悠长绵远,哀怨惆怅的情意道:“笙笙……对不起……”
顾宝笙微微蹙眉,暗道这秦池今日一反常态,莫不是如顾琤那般,又想以弱示好,转头再杀她泄愤吧?
不怪顾宝笙有这样的想法,一则,有顾琤那样的例子在前,这秦池又是太子,她不得不防。
二则,试问一个一直恨你入骨,一直认为他心上人受伤受罪便是你有错,巴不得你下跪道歉,以死谢罪的人……
突然有一天,他跑到你面前,用比看心上人更痴缠柔软的目光来看你,还跟你道歉,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在顾宝笙眼里,秦池的这番做法,便是同黄鼠狼给鸡拜年那样,绝不会安什么好心的。
秦池自然也知道自己伤害顾宝笙太多次,伤害到她对自己没有一丝信任好感的地步了,因而,他连忙用眼神向楚洵寻求帮助。
楚洵淡淡看了他一眼,走到顾宝笙身旁,揽住她的一把纤柔细腰,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这一幕,看得秦池登时眼眶一红,眼泪止不住的便簌簌落了下来,可顾宝笙还在楚洵怀里,他便是输了笙笙,也不能给笙笙留下这样难看的印象。
因而,趁着楚洵和顾宝笙低语解释的时候,忙别过头去,将眼泪擦干。
等楚洵和顾宝笙说完,顾宝笙紧皱的眉头却是半晌都没有松开。
萧德妃和平津侯将消息捂得太过严实,知道些内情的宫人都早早的被除去了。
这些消息,便是她还是顾眠笙的时候,父母兄长都是不曾跟她说过的。
她从不曾想过,皇家中人,还有如秦池一般赤子之心,为了一个女子的安危,心甘情愿做别人的傀儡,还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人。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面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池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想保住从前那个顾宝笙,想自己夺得帝位,坐拥江山的时候再迎回顾宝笙,却从不曾想一想,世间哪有这样好的事情等着他?
他以为推开从前的顾宝笙,不让她参与到那些勾心斗角之中便是对她的好,可却从来没考虑过顾宝笙离开他后,到底会怎样?
即便顾宝笙猜到秦池或许是想以一己之力控制住蛊虫,再对付萧德妃和平津侯,她仍旧是不赞同这种做法的,秦池,明明有更好的做法。
感情的事,过了便是过了,即便留着当初枯萎残存的花种,开出来的情爱之花,也绝对不是一模一样的。
顾宝笙见要到晌午,萧山王府的人送午饭来的时候,便从楚洵的怀里出来,淡淡看了秦池和楚洵一眼后。
对楚洵道:“你先出去吧。我也有话和太子殿下说。”
秦池听了,心中唯有无尽的苦涩。
笙笙叫楚洵“你”,而称呼他,还是“太子殿下”,亲疏立现。
楚洵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满意。
顾宝笙便过去拉了拉他的手,在他手心儿写了几个字,楚洵这才勉强点头,“我在门口。”
小气!秦池好气的摇摇头,便同顾宝笙相对而坐。
少女是极会烹茶之人,便是清晨里在小竹林里摘的一把竹叶心,经她的纤纤素手一烹,也是沁人心脾,鲜香无比。
秦池珍重的一点一点的抿着顾宝笙给他倒的茶水,慢慢的,细细的品尝的,那一双眼睛,却无比认真的盯着顾宝笙,好像要将她的样子永远刻在自己脑海中一样。
深绿的茶水,雪白的陶瓷,少女如玉的手指也被映成浅浅的碧绿色,好似一块通透淡绿的美玉一般,莹润细腻。
秦池知道时间不多了,将茶水大口一饮,便认真诚恳的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带了些许悲愤悔恨的哽咽道:“笙笙……我……秦池……对不起你!”
堂堂的南齐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需跪景仁帝还有元戎太后、萧德妃几位长辈,若是寻常女子,是该感动的,但顾宝笙不然。
顾宝笙双手捧着茶杯抿了一口,抬眼淡淡的道:“若你是要道歉,道完歉,如今,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便走吧。”
秦池苦笑,“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顾宝笙沉默一瞬,其实,脑子里原本那个顾宝笙同秦池的记忆,已经很少很少,几乎没有的。
可今日秦池这一来,倒是让她脑子里像是有一股清泉慢慢的积蓄起来,将从前的画面一览无余的映在那脑海里,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也难怪半夏说起她从前用的那香料为何不用时,她回答的如此含糊了。
从前那个顾宝笙,是下意识的逼迫自己去忘记那些甜蜜与痛苦。
想来,也是早已打定主意和这秦池恩断义绝的。
“秦池,我曾说过,无心杀人也是杀人。无论你道歉与否,那人终究不能死而复生。”
“可你没死!”秦池辩驳。
“可是心死了。”少女的声音很轻很轻,“‘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之人,便是行尸走肉,已经死去的人救不回来,已经死去的心,亦然如此。”
秦池低头笑了一下,眼泪吧嗒一声重重的滴落在地。
他知道的,他从伤害顾宝笙那一刻起,抱了孟云遥那一刻起,他和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明知回不去,他却忍不住的痴心妄想,想时间倒流,再回年幼。
顾宝笙顿了许久,才道:“你原可以反败为胜的……”
秦池抬眼看她,便见少女淡淡道:“广平王兵力雄厚,宫中人脉颇广,与我母亲也十分交好。
可你一向独来独往,并不欲这些平津侯府的事为外人所知,让旁人知道平津侯府的真相,只想以一人之力解决。
这才错失良机。
不是你不够聪颖灵敏,足智多谋……
只是你太过自负。”
以为自己一个小小的孩童可以在长大之后,控制平津侯府,这才不寻求他人的帮助。
也同样,以为顾宝笙走了还能回来,仍旧能与他重回青梅竹马的时候一样。
秦池深吸一口气,苦笑一下,“笙笙,你骂的很好。”
的确是因他的缘故,这才错失良机,不过,这一回,他不会再这样的。
顾宝笙见他还不走,而秦池之前受伤还没有痊愈的腿,那结痂处已经开始流血。
顾宝笙不由皱眉,“你起来吧。”
秦池一听,突然重重的开始给顾宝笙磕了三个头。
像是……在祭奠什么人……
顾宝笙的心不由自主的紧缩一下,好像方才被人揪住了一般。
是原本的顾宝笙,在心疼秦池。
而秦池,似乎也察觉到……她不是从前那个顾宝笙了。
顾宝笙这样一想,突然有一瞬间的释然,秦池如此聪慧,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过是迟早的时间,只是自己方才的言语或者是动作,让他联系到从前她对付秦沐之的模样,心底自然是会有疑惑的。
等秦池抬眼看她,少女突然很轻很轻的说了一句,“秦池……顾宝笙……从前是真心喜欢你的……很喜欢……很喜欢……
就像我喜欢楚洵那样。”
秦池惨然一笑,真正的笙笙……果然不在世间了。
“谢谢你!我会为笙笙报仇!”
说完,秦池起身,毅然决然的走出了玉簪阁,朝地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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