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来临, 鹿晓跟着秦寂上玉山登山祈福。
秦家老爷子信佛, 不论每一年的跨年夜是在哪里渡过, 新年第一天的保留节目是上玉山顶的寺庙祈福。这些年老爷子年纪大了, 秦爸爸又是崇尚科学坚持唯物主义的现代化中年, 打死不肯涉足宗教场所,于是这祈福重担便落在了秦寂的头上。
鹿晓跟在秦寂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仿佛看见了十几岁的秦寂。
那时候的他专挑荒山野路上山, 清晨出发, 到山顶一般已经是日上三竿,下山时两个人灰头土脸, 手脚尽是泥污,还美其名曰让菩萨多看一看我们克服艰难险阻诚心上山的模样。
现在的秦寂已经不是年少气盛的少年, 他规规矩矩揍在上山的石阶上, 如同一个老头儿, 不紧不慢地揍在几十步开外的地方。
鹿晓就跟在他的身后,因为沉默而尴尬, 因为尴尬而体力突破极限,一口气上到了半山腰……
“昨晚睡得好么?”到了半山腰凉亭,秦寂终于回头。
鹿晓扶着栏杆大口喘气。
她快死了。
刚开始只是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话题好, 毕竟昨天才被发了好人卡, 后来是已经体力透支, 连叫秦寂走慢点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寂递上一瓶矿泉水, 拧开了盖子递到鹿晓面前。
鹿晓接过矿泉水灌了几口, 刺骨的冰凉从嘴里一直蔓延到胃里,浑身一个激灵,总算活过来了。
“怎么样,运动后舒服多了吧?”秦寂脸不红气不喘,看着鹿晓眼里含笑。
鹿晓捂着肚子蹲下身,感觉还是不够纾解疲惫,于是干脆席地而坐。她知道秦寂是在看她,也知道秦寂一定是气她一路沉默才故意折腾她,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靠在凉亭的栏杆上继续大口喘气。
“想通没?”秦寂问。
鹿晓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移开视线,又灌了几口水。
秦寂站在她身旁,忽然朝远处群山喊了一声:“今天天气真是适合欺负人啊——”他夸张地伸了一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回头看鹿晓,“天气那么好,我们走一走不寻常路?”
“……”
他是故意的。
鹿晓森森看着秦寂的西装西裤,不敢相信他竟然还想抄野道。
可是他是秦寂,秦寂在远处转了个弯儿,拨开层层枯黄的灌木,猴子一样地钻了进去。
鹿晓:……
这个神经病啊啊啊!!
鹿晓刚刚喘过气来,只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狼狈地钻进灌木丛里。
这种奇怪的事情,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做了,她一边踩着乱石一边尽可能地抓住周围的树枝不让自己摔下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今时今日还要跟着年过而立的秦寂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秦寂就在前面,整洁的西装西裤,价格不菲的皮鞋。
半小时后,这些东西都变成了泡影。
鹿晓比他好一点,毕竟她可以沿着他已经开发完毕的小间隙往上爬,她的问题是手心被粗糙的树枝磨破了皮,热辣辣的疼,半路还扭伤了脚,她憋着没出声。
当层层灌木到尽头,通往山顶的小道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鹿晓简直激动得想要哭出来。
阳光照射下来,她感觉脸上有点痒,摸了摸发现自己真的哭了。
秦寂回过头时,看见的就是她傻瓜一样站在路边掉眼泪的模样。他从来不是体贴的那一挂,所以他看见她哭,只是站在原地眯起着眼睛笑了。
“哭什么?”秦寂问。
鹿晓伸出袖子擦眼泪,张了张口,才发现喉咙有点哑:“累。”
“只是累?”
“手疼,脚腕也疼,口渴,喘不过气。”
“只是这些?”
“还有生气。”鹿晓咬牙。
她累得已经两眼发黑,晕晕沉沉间好像看见了昨夜的烟花又在眼前炸裂。尴尬被疲惫消耗殆尽,剩下的就是无名的火气,再也抑制不住,于是她摔了矿泉水瓶,豁了出去:“我压根就没有准备好跟你表白,你就自己撕了窗户纸……撕了就算了,你还给我发好人卡……你发完好人卡,你还故意整我……”
秦寂的可恶,可恶在他从来不给对手留下半点余地,要杀就是片甲不留。
哪怕对手想要当一只息事宁人的乌龟,他都不给丁点机会。
鹿晓就是那只乌龟,被秦寂捧上了山巅,然后丢到地上,壳子碎得四分五裂,秦寂这个罪魁祸首还在问她“哭什么”。
“我本来就是个混球,你又不是不知道。”秦寂笑起来,眼里有如释重负的温度,“不过我觉得明明没那方面感情,却还装深情的某人更混球。”
“……我没有。”
“那我答应跟你交往,你愿意吗?”
“……啊?”
“啊什么啊,装什么孙子。”秦寂挑了挑眉。
鹿晓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看着秦寂。
秦寂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他竟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把这话说出了口。
而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些年来一直在期许的事情终于有了实质性发展,不论如何应该高兴才是。可是身体里好像除了慌乱什么都没有,没有想象中烟花绽放的激越心跳,也没有苦尽甘来想要亲近的喜极而泣,只是慌乱,和随之即来的无措和茫然。
短短的几秒钟对峙。
鹿晓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被强势的灵魂碾压的感觉,她所期许的灵魂伴侣,他应该是更加温柔的存在,就像江淮五月的空气,被风吹过的树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强势得仿佛要把她的灵魂碾碎,那么的恣意而又狂妄。
可是秦寂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来没有变过。
是她一直忽略了很多东西。
“……对不起。”鹿晓感到脱力。
秦寂缓缓笑起来:“所以,你看,你也不愿意,对不对?”
鹿晓低下头。
“你的脚刚才崴了吧?”秦寂向她伸出手,“我背你吧,像哥哥背妹妹那样。”
距离山门大约还有五六十米,青石板绵长绵长,通往前方。
鹿晓趴在秦寂的肩膀上,感觉自己心理压着的石头已经消失得看不见。于是,理智回到身体里,她戳秦寂的肩膀:“我刚才如果答应了怎么办?”
秦寂的脚步微停,又悠悠走起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坚决拒绝,不行就挥刀自宫。”
鹿晓在秦寂的肩头翻白眼,再戳:“我不想去协科,你重新选运营,可以吗?”
秦寂道:“可以,只要你不是闹别扭。”
鹿晓再再戳:“我想留在SGC,完成曦光计划,不想重新找工作。”
秦寂道:“可以,如果你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那就去做吧。”
鹿晓再再再戳:“那你能不能让协科HR发个邮件给郁教授,就说名单是统计错误,其实我根本没投过简历啊。”
秦寂:“……”
“可不可以?”
“我现在就把你这个吃里扒外得寸进尺的混蛋扔下山去,可不可以?”
“…………”
山上的古刹仍笼在薄雾中,空气微潮,袅袅香火在空中缓缓蒸腾。
秦寂点了一炷香,在香炉前俯首闭眼。
他明明西装凌乱,满头大汗,明明是一副浪荡子的样子,可是低头跪礼时却安静而又虔诚。
阳光冲破薄雾,照射在秦寂身上,把他额角鬓间的汗珠照得晶晶亮。
这画面其实有些诡异。
鹿晓一直很难相信秦寂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他好像从十几岁起,就莫名其妙地随了秦老爷子,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
每次看他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步仪式,她都不禁好奇,秦寂他这样一个人跪在大佛面前,究竟是心有所归,还是心有所求呢?
“你来。”
秦寂已经礼跪完毕,又新点了一份香火,塞到鹿晓手里。
鹿晓顺手接过,笑问:“要闭眼许愿吗?”
秦寂难得认真,道:“感恩生命延续,祈福来年健康,愿心上人能久居喜乐安康。”
鹿晓听得发愣,讪讪道:“……你这样我很不习惯。”
秦寂:“滚蛋。”
鹿晓抱着香去祈福,她不像秦寂那样会在香炉前叩拜那么久,比起香炉她更喜欢往广场的许愿池里投硬币。
这座古刹的许愿池很别致,是一个大缸,缸里头放着三块石头,石头上分别刻着“福禄寿”三字。人从水上把硬币扔下去,硬币在浮力下晃晃悠悠,极难正好落在福禄寿三石上。
鹿晓没有硬币,拿了一张一百的问缸边的管理员兑零钱:“二十块。”
管理员道:“供奉不找零,姑娘你有二十的就给我二十吧,否则我也只能给你二十个硬币。”
鹿晓翻来找去没有零钱,于是道:“那给我一百个硬币。”
管理员脸色复杂,好久才拾掇了一个袋子交给鹿晓。鹿晓于是提着一百个叮当响的硬币,开始往缸里投硬币。
第一枚硬币投中了“寿”,她就许愿:愿秦家爷爷能够长寿健康;
第九枚硬币投中了“禄”,她就许愿:愿曦光计划顺利,秦寂赚锅满瓢满,孩子们能够改善病情;
之后一直到七十枚,“福”字始终达不到。
鹿晓干脆最后三十枚齐刷刷投下水。硬币们在水里飘荡得像无数只河蚌飞舞,她也不管是否投中了,扶着缸沿许愿:菩萨保佑,郁清岭可别再闹别扭了!
那样一个纯粹的人不应该因为一个欺骗而被伤害。
一百枚硬币,耗时太久。
秦寂在边上望着鹿晓专注投掷,久候无果,干脆掏出了手机拨了个让他很厌弃的电话号码。
“商锦梨。”秦寂皱眉,“你去跟SGC方沟通,把鹿晓的名字从运营名单里抹了,找个人代替她。”
商锦梨在电话里笑:“怎么,你们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终于梳理清楚了?”
“不关你的事。”秦寂冷道。
商锦梨:“你不说我也知道,刚才鹿晓偷偷发过我短信,告知我过程了。”
秦寂:“……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无聊的人。”
商锦梨虚伪地娇笑:“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她话锋一转,笑道,“不过我很好奇,你竟然说想要跟她交往,万一鹿晓答应了你该怎么办?”
秦寂淡道:“我并不合适她。”
电话里商锦梨的声音悠哉悠哉:“秦寂,我发现你真是挺有趣的,到底该说难得理智情深,还是天性凉薄?鹿晓摊上你这种肉食动物真是倒霉,真是谢天谢地,她对你的兴趣并没有那么多。”
“劳你上心。”秦寂挂断电话。
他抬眼看了一眼鹿晓,发现她仍然在一枚一枚抛硬币,脸上写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如果她答应,大概……他也是会将就就错的吧。
秦寂摸了摸口袋里的烟,倚在古刹的千年大树旁点了一根,深呼吸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圈。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如果。
于情于理,这就是最好的可控结局。
许愿池边,鹿晓终于终于一百枚硬币尽数扔进了大缸里,她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枚落到了福禄寿上,于是默认菩萨已经听见了自己的许愿。
忽然间,手机响起来。
她看见手机屏蔽上跳跃的“郁呆萌”,顿时心跳漏了一拍。
天哪……这么灵验的吗???
鹿晓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在心里打定主意——等下一定要再去香炉那边磕几个头!!!
电话接通,鹿晓心跳如雷。
电话那段没有人出声,在短暂的几秒静默声后,一点清淡的音乐幽幽地响起来。
“……郁教授?”鹿晓小声地叫了一声。
依旧没人回应。
音乐声透过电波信号传递到山巅,过了一会儿,一个细软的童音歌声缓缓飘荡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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