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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幽着紫衣箭袖, 背负斩风槊,甫一入兰林苑便见到了那个一身尊贵的威严男子。
“回来快两个月了,家门一步未入,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吗?”男子声音不大, 却饱含不快。
司幽停下脚步微微躬身, “末将见过定国伯。”
“放肆!”司行强压怒火,双目瞪着。
“今日夏祭,属重要朝会,官爵相称并无不妥。定国伯如有赐教,烦请夏祭之后再传末将。”司幽向前走。
“你去哪里?”
司幽顿住, “末将归京后暂无军职,圣上命末将代萧使君巡九寺五监,末将自是要服侍在圣上与使君驾前。”
司行不屑一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近来的所作所为。再不收敛, 即便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也不会客气。”
闻听“儿子”二字, 司幽的手紧紧攥起。他强逼自己忍耐,道了句“随便”就继续前行。
行至御座下方,便见太常寺诸人身着白袍灰带玄纱圆帽祭服,整整齐齐分两区就位。其中一区乃窦将军领衔的颂文阵, 天子与使君登台敬拜天地祖先之时及之后, 他们会吟诵礼文, 执礼器舞。
窦将军的精神好了许多,对着司幽微微一笑,露出“不用担心,我都看开了”的释然——投水事后他对司幽说,他会冷静下来仔细思量再做决定,还说他其实有一点……想把孩子生下来。
窦将军与司幽一样,虽是王公世子锦衣玉食,却没感受过多少亲情温暖,想要个孩子疼爱陪伴着,司幽能理解。
近日窦将军忙于筹备夏祭,司幽没打扰他,准备之后再详谈,正想约他明日相聚,却见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往旁边一挪,司幽跟着看过去,微微一讶后,笑了。
白嫩的圆脸,傻乖傻乖又略放肆的笑容,得意洋洋的神情,一对从额角上冒出来无论什么帽子都压不住的小龙角刘海。
三十人的礼乐阵,顾重明坐在最前方,祭服上配着象征特殊身份的黑色绥带,面前条案上摆着一张琴。
“你是乐首?”司幽问。
琴乃大夏最重之礼器,夏祭中,雅乐武乐贯穿奏之。礼乐阵的乐师皆为太常寺乐官,乐首引领众乐师,除演奏既定的雅乐和武乐外,还要根据仪典的内容及氛围,随时制曲演奏。
乐首需琴艺高超、知识广博且擅应变,是仪典中相当重要的角色。大夏国史中,有好几位乐首通过夏祭被天子赏识,从而平步青云。
司幽不解。
窦将军担任太常寺卿将将一载,此次乐首本应是他,就算换人,也不该轮不到顾重明这个新鲜小后进,难道……
“没想到吧?”顾重明得意地望着司幽,笑嘻嘻道。
司幽抱起双臂,笑中略有不屑,又含几分宠溺,“如此重任,不可疏忽半分,你好自为之。”
“司将军这是善意提醒,还是故意讥讽?”顾重明挑眉压低声音,“可还记得你我相识那天,我说过的话?”
司幽一愣,回忆了一下,斩钉截铁道:“忘了。”
“你肯定记着呢。”顾重明一副你说谎的指责表情。
“忘了就是忘了,懒得同你争。”
司幽轻飘飘撂下一句话,轻飘飘走了。行至御座旁站定,他面色平静,心中却努力压抑着想要勾起嘴角的本能。
那日初夏,上安城中流水桥头,顾重明揪着他的衣领,羞愤地发誓,一年内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压他一头,到时才好娶他。
此时顾重明正垂目盯着琴弦,余光中一边是司幽,一边是众臣前列的定国伯司行。
方才司幽与司行的交锋,他看到了。虽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但司幽的神色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与司幽尚未到打开心扉无话不谈的地步,不想见他生气难过,便只好想方设法逗他开心。
另一侧,窦将军也望着他俩,深沉的目光半是遗憾半是祝福。
辰时,承宣帝与萧玉衡驾到,入御座受众臣跪拜后,登高台敬天祭祖。
高台神圣,侍从跟随至台下即止,承宣帝与萧玉衡携手步上盘旋而上的台阶。
顾重明领乐师们奏雅乐,窦将军领众人吟诵礼文,众臣再拜。
和风卷起旌旗,帝后王服上隆重的拖尾铺于阶上。
焚香敬祝后,帝后二人于高台上对上天先祖行跪拜大礼,合目诚心祝祷。
三炷香燃尽,帝后共敬新烛,饮祭酒。台下礼官随之为众臣斟祭酒三杯,第一杯敬天,第二杯祭地,第三杯自饮,寓意为国驱驰。
礼毕,帝后执手同下高台,归于兰林苑北面御座之上。
窦将军领众人伴着雅乐,于御座下宽广的空地上执礼器继续颂文起舞。
场面井井有条,隆重盛大,萧玉衡欣慰一笑,清雅端谨的容颜露出些许生活气。
“陛下,今日雅乐格外不同,古朴苍劲中还有三分潇洒翩然,令人耳目一新。”
“爱卿这么一说还真是,这种琴声朕在宫中从未听过,今日的乐首是……”
帝后二人朝右手边望去,司幽及时道:“乐首乃礼部借调至太常寺的新进士,顾重明。”
“哦?竟然是他。”萧玉衡道。
“怎么?卿认得他?”承宣帝问。
萧玉衡侧首道:“巡太常寺时见过,他的字不错,文学上亦有见解,人也机灵。如今看来,是个全才。”
承宣帝道:“爱卿从小做老师做习惯了,慧眼如炬,爱才惜才。”
“陛下说笑了。”萧玉衡抬起温润的笑眼,“听陛下方才所言,似乎也知道此人?”
承宣帝向龙椅上靠了靠,话家常一般道:“是江覃呈送科试考卷时说,顾重明的卷子原本答得很好,当入三甲,可卷面被汗渍和墨迹污了,书写十分凌乱,便降了档。后来一查,发现应试那日他闹肚子,一刻都离不开恭桶,因此就坐在恭桶上答了卷。”
萧玉衡顿时睁大双目,神情都有些控制不住。
司幽抿唇憋笑,一手在背后偷偷掐自己。
承宣帝继续道:“江覃又说,此等行径本该治不敬之罪,可观其文章,发现他确实有才,日后或许是根栋梁,望朕网开一面。朕当时哭笑不得,一连几天,每每用膳时就想起那个顾重明坐在恭桶上答题的模样。哎,此等小事,不禀给朕不就得了,?了反而影响朕的心情,于是朕就将他派去礼部了,想着也恶心恶心江覃。不过……卿方才说,江覃把他调去了太常寺?好啊,果真是个老狐狸……”
“陛下。”萧玉衡咳了一声,“正当夏祭。”
承宣帝一看他那严肃的神色,连忙道:“好好好,朕不说了,方才是卿问了朕才说的嘛。”
正在奏乐的顾重明浑然不觉,满面骄傲自豪,时而往司幽这边瞅一眼,心想若能心有灵犀于千万人中四目交汇,那真是太好了。
殊不知司幽现在就算看他,也唯有嘲笑。
一切正好之时,北面山地突然冒起青烟,司幽双目一眯,杀气陡然直上。他迅速从背后卸下斩风槊倒提于手中,横挡在承宣帝与萧玉衡身前。
“陛下君上小心!护驾!”
刺鼻的滚滚浓烟从天而降,瞬间席卷众人,晴朗的天幕化作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混乱的叫声与咳声此起彼伏。
承宣帝将萧玉衡揽入怀中护着,一手抽出腰悬的文剑,司幽沉声道:“谨防浓烟有毒,请陛下君上屏住呼吸。”
不过眨眼便喊杀四起,御前侍卫与刺客们在浓烟中拼斗起来,鲜血于浓烟中喷溅。
司幽警惕地巡视四周,心中忧虑:浓烟遮挡视线,如今护驾的除他之外仅有两人,若他主动出击,承宣帝与萧玉衡会很危险,若他按兵不动,恐怕无法掌握主动扭转局面。
喊杀声与兵戈声越发惊心动魄。
萧玉衡开始咳嗽,司幽立槊于地,推掌而出,登时吹开一片净地,然而更浓的烟尘更快地袭了过来。
司幽蹙眉。
突然,原先中断的琴声从上方的天空忽而降下,奏着本用于稍后演武阵的北境行军之乐,轰鸣之音杀伐果决。
此乐传达主帅之令,何处攻击、怎样出招皆以音律指挥,更能以鼓乐提升士气。
司幽明白过来:是顾重明,是他在混乱中抱琴爬上高台,看清了刺客攻击的方向,以琴音指点他如何制敌。
司幽闭上双眼。
顺着顾重明的指引,他飞身而出,执斩风槊准确迅速地将浓烟中的刺客一一毙命。其余懂得行军之乐的侍卫们也照样做来,倒下的刺客越来越多,浓烟渐散,视线欲见清明,此时即便没有琴音,也能从容应敌了。
正这么想着,琴弦突然一声崩裂,琴音愕然中断。抬头一望,两名黑衣人拎小鸡一般挟着一身白袍的顾重明,从高台上飞身而下,落于马上飞驰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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