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这男子替芳嬛略路擦了把脸,然后就抱着她来到床上。可是芳嬛却一直昏醉不醒,两个肩膀不停地哆嗦着。那人拿出了听诊器,在她胸前诊视了一番,而后就取了一条薄薄的蚕丝被来,盖到她的身上。
芳嬛喃喃着:“冷,我冷。”
男子一听,就将被角拉起,将她整个人给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就在这一刹那,他突然觉得有许多年不曾做过这样的动作了,上一次,约莫是未婚妻还没过世前的事了。
芳嬛忽而将这男子一把拉近了身前,而后闭着眼,低低笑道:“你这个臭男人,早就想着要把我带回来了罢,这会可露出尾巴来了。”
那男子慌乱地直起了身来,羞得连头也不敢抬了,连忙说道:“你好,我是小田雅治。今天是看你好像有些不大舒服,我这才……”
芳嬛张开迷离的双眼,瞧他脸上一阵一阵的红晕,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朝着小田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芳嬛的话好似有种莫名的魔力,叫小田雅治有些着了迷,不自禁地就朝着她靠近了,即便他以医生的本能看得出来,她身下是有一些病症的。
而后芳嬛就将他的头紧紧地搂入怀中,忽然觉得眼中一热,两行泪水就落了下来。小田怀里抱着芳嬛,显然并不是富有经验的人,只是略略带着一丝丝的莽撞,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着。
这个时候,芳嬛觉得流下的泪水好似都没有那么咸了,只是莫名的觉得她从前所受的屈辱与亵渎,一概好似都能柔化在小田的身上。
是了,从前的陶公馆的二姨太,陶家少帅的女人,一夜之间沉沦到了烟花之地,而后就被一个接一个的男人糟蹋着。
她对日本人更是厌恶极了了,他们总是十分的粗暴,每每面对暴行,她总是会偏过头去,假意自己什么都不知晓。
夜深了,芳嬛就撑着一只手,望着枕畔小田的面颊。月光打在他的脸上,衬得他整个人都发着青光来,芳嬛觉得,心下莫名地觉得伤心难耐。从前在陶家,处心积虑要对付沈茹云,可是到头来,她又得到了什么?
她从未得到秋白的心,也没有得到秋白的人,陶公馆上上下下甚至与她一丁点瓜葛也没有了。乃至于后来的刘虎,都将她视为毒水猛兽,说到底,怎么也有些咎由自取的样子了。
想到这些,芳嬛心下没由来的一阵后悔,白白蹉跎了自个的岁月不说,最后还沦落成这番光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大好时光,差些连命都保不住。
小田雅治似是听到了什么声响,于是便转过身来,一下就握住了芳嬛的手。这时,他赫然看到,她那雪白的臂膀上印着一排排的水泡痕迹。显然,这是有人用烟枪烫出来的。小田禁不住伸出手替她揉了揉,却见她一下就疼得坐开了去。
小田摸了摸芳嬛的额头,冰冰凉凉的,且一直在冒冷汗,只怕她真的酒还没解好。芳嬛迷迷蒙蒙地反握住小田雅治的手,笑道:“这就是命呀……你晓不晓得?都是我以往作孽太多,死了也是活该呢。”
说罢,芳嬛就觉得意识根河模糊了,一下就昏睡了过去。睡觉的时候,她的手脚都不太老实,把被窝踢得精光。小田有些窘迫地看着,无奈之下只好用条被单把她紧紧地裹起来。
第二天,天还未亮的时候,芳嬛就醒了过来,她的脸色很难看,睁着一双炯炯的眸子望着小田:“我头痛得像是要裂开了。”
小田忙起了身来,给她熬了一碗红糖姜汤,亲自端到床头喂她吃。芳嬛勉强支撑着上半天,喝了一半便不喝了,只是俯下头去,两手拼命在搓揉她的太阳穴。
芳嬛的长发整个都跟着她的身子滑落着,直到完全都披到前面来,把她的脸给遮住了。半晌,她方才低着头说道:“方才也不知晓是不是睡着了,好似迷迷糊糊地看见我的母亲了。”
这话说的极为空洞,又没有拖着长音,显得一点生命气息都没有似得。小田雅治耐心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微微笑道:“你的母亲……她现下在哪里呢?”
“在哪里么?”她抬起头来,略略甩动着一头长发,“也许她的意志还停留在上海,又或者早已经灰飞烟灭了,谁知道呢?她很早就抛弃了我,跟别的男人跑了。谁都这不知道,她是生是死呢。这样乱的世道里,若是早死了,怕是还少受些罪。”
这一句话,却叫小田听的直皱起了眉头来:“哦,是这样。”
他轻声应了一声,而后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额上冒出来一颗一颗的冷汗小珠。这个时候,小田就觉得芳嬛的眼神格外的可怜。她的睫毛虽然因为身下的毛病而腐烂了,可是却仍旧挡不住双眸又深又黑的模样。
她方才发愣的时候,目光里还略略带着惊慌,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鹿,在林中乱窜着,叫人不由得心生了怜惜之情。这一刻,小田笃定,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中国女人。
“我的父亲曾经是这样宠爱我的母亲与我,要什么,就成倍地给我们什么。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许多年之后,甚至可能是我死后都还不会知晓,什么是人间的疾苦。可是突然有一天,母亲背叛了父亲跑了……”说到这里,芳嬛禁不住顿了顿,只是略略干笑了一声,而后面上的肌肉就紧绷着,好似心下十分的紧张:“父亲一气之下,就要把我卖给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做妾。可是如今想来,我若是没做……..他的妾,做了老头子的妾,或许日子也不会这样凄惨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同你一个日本人说这样多的话,我只是觉得现下心里头难过极了。”芳嬛边说,边将衣领拉开,指着喉间的下端,那里有一条潜藏着的红色疤痕,就像一条红色的蜈蚣在盘桓着特别的醒目:“我想父亲是恨惨了母亲的,也恨惨了我,他不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只是一遍遍地拿着拿着刀子逼我自尽,这样也好保全他的颜面。那一日,他几乎已经亲手用刀子割破了我的喉咙,我甚至都尝到了血的咸味……”
小田雅治已经约莫知晓芳嬛的意思了,恐怕她后来没有嫁老头子,但是还是嫁了另一个男人。只是那个男人……显然芳嬛并不想再提起。
芳嬛说着,脸上便微微抽搐了起来,说是像干笑,小田却觉得是一种痛苦到极致的反馈,她的一双眼睛,就如同一团渐渐熄灭的弱火,挣扎地迸跳着。
小田微微阖了眼,情不自禁地搂住芳嬛的肩膀,用手抚摩着她颈上那条红色的疤痕,突然就觉得那条蚯蚓似的红疤,好似滑溜溜的,生生地蠕动了起来一般:“如果我说,我能明白一些你的痛苦,你会相信么?说起来,好似是萍水相逢,可是看着你的神色,我也总是想起一位故人来……”
芳嬛听小田雅治主动开了口,只是笑着望着他,然后反将他揽入怀中,揪住他,生生地在他面颊两边亲了一下,心下莫名地生出了一股惺惺相惜的感觉来:“她不在这里么?”
小田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已经去世了,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那就是相思成疾。她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父亲是陆军的大佐,一心想要将她嫁给将军。可是,她却偏偏违拗了父亲的意思,执意与我这个铁匠的儿子订了婚。这也便彻底惹怒了家人,之后便是无情的软禁。我被强行应征入伍的时候,正是她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再多看她一眼。”
说罢,小田雅治的嘴唇就微微抖动着:“你该是陶公馆出来的吧?我随着司令官入城以后,后来有幸去过陶公馆。那个时候,公馆的墙上挂着一幅相片,我见过你的样子,很是特别,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那个样子,几乎看一眼就忘不了的。可是昨天席间,我倒并不是很肯定,你就是那位相片里的女士,直到方才……听闻,那阵子,陶家里头是出了一些事的……”
听到这里,芳嬛略略诧异,而后微微地张开了嘴道:“陶公馆已经被日本人占了么?”
小田的手一下就紧握了起来,而后低下头道:“是了,那里现下已经变成总司令的住处了……我是被强行应征入伍的,这场战争,并不是我希冀发生的。那时候,我也不过是医学院的一名学生罢了。倘若我知晓,要见到这样多的罪恶,我倒是宁愿回到家里的打铁铺子做一名铁匠,也好过在这里违心地做一名医生。”
这话藏在小田心下多时了,这时候说出来,他只觉得无比地畅快。他一路从北地到上海,见了太多太多的杀戮,还有太多太多的暴行,他终于彻底见识到了人性的恶,也意识到了心底的那种不忍直视的脆弱感是如何的无力。
他想逃,也想离开这一片战场,可是却又无处可去。而芳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他是同病相怜的人。她想死,可是却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你不相信……我手上,绝对没有沾过一滴中国人的血。我恨极了他们,也恨极了自己……”他重重地吁了口气:“不过,你还是可以走的,离开这里,离开这片魔窟罢,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离开?小田先生,我想你心里是清楚的,说离开,谈何容易……况且你也瞧见了,我如今一身的毛病,离开,还能去哪里?在这里,纵使不过就是被你的那些长官们给糟蹋罢了。我不过也是在等着,哪一日,这身子它自个就垮掉了,那便是我解脱的那一日了。”芳嬛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口气略略带着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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