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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西看到他的模样,顿时一愣, 还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
他不由上前两步, 翻过尸身,仔细一看, 才发现这身体跟自己确实有八·九分相似。不过少那一分两分, 就已有天壤之别。这尸身虽同自己一样英俊, 却是软弱之相, 平常没什么主见, 容易被外界影响动摇。他眉头亲缘浅薄,应该是母亲早逝,和父亲的关系也不相容。腮骨姻缘多舛, 即便找到合心意的对象, 对方也不忠诚关系。额头黑气笼罩, 犯小人又走霉运, 加上他性喜逃避,明显是自缢之兆。
卫西仰头看着面前直上云霄的山壁, 此人应该是从上面跳崖自杀, 误打误撞掉进了结界,可鬼差从不来这地方勾魂,他死在这里, 注定无法转世超生。这倒霉鬼的背字真是走到了家, 临了还得做他山大王的口粮。
新出炉的倒霉鬼还没搞清楚状况, 被卫西的动作吓得从自己尸身的脑袋后退到两腿当中, 把头埋进裤·裆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像一只即将引颈就戮的小公鸡。卫西抓住他提起来抖了抖,这小鬼阴气浓郁,却跟卫西以前吃过的那些浑身漆黑的缚地灵不同,通体澄澈,是不曾作恶的表现。
卫得道也不许他吃这个的。
卫西怔了怔,忽然胃口全无。
他嗤笑一声,将那只已经抖成了筛糠的小鬼丢开。为免自己意志不坚,索性掐了个决,就地超度。
念往生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估计是脑子饿残了才会干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儿,逃过一劫的小鬼似乎也意识到对方是在帮自己,虚影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又在消失之前硬是从自己尸身上摸出个东西,恭恭敬敬地献给卫西。
卫西在超度完小鬼后拿起这玩意儿翻看,发现是个牛皮做的扁袋。袋子没有盖,从正中叠成两半,内侧有许多凹槽,凹槽里插了许多不明用途的长方形硬片,最里头则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纸上图案栩栩如生。
卫西抽出一张红色的,看到上面画了个栩栩如生的人像。
他皱着眉头把这堆没用的玩意儿丢开。
献宝不成的黄鼠狼畏惧地缩在尸体边,卫西瞥了尸身一眼,这玩意也是卫得道不许他吃的!
死老头怎么他妈的那么多事!
“挖个坑把他埋了!”卫西烦躁地开口,吩咐完又阴恻恻补了句,“你要是敢偷吃,我就吃了你。”
黄鼠狼几乎逃出残影。
卫西在恢复安静的山壁边坐下,强烈的饥饿感几乎将他吞没,他却懒得动弹,只是望着远方的云海发呆。
了无牵挂的自由在脚边阴魂不散,他疲惫得只想长眠一场。
***
半梦半醒间,卫西觉得自己嘴里掉进了什么东西。
他正好饿着,于是顺势嚼了嚼,立刻停下了动作,歪头就吐。
呸呸呸吐出了好几摊泥土。
卫西:“…………?”
他火大地爬起来,想看看是谁那么胆大包天,才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个土坑里。
土坑很浅,挖和填都做得不太走心,他下意识去扒开盖在自己身上薄薄的泥土,目光却倏地凝住。
少了半截裤腿的黑色裤子下,一双白皙细瘦的腿有力地曲起着,正在扒拉泥土的那只手,胳膊也袒露在外,没有衣袖遮掩。
呜呜的威胁声忽然响起,他转头看去,一头黄鼠狼正站在土坑边,鸡贼的眼睛震惊又垂涎地盯着自己。
卫西这下是真的沉默了。
黄鼠狼警惕地看着眼前忽然诈尸,坐起身后又径自发呆的人类。
野兽没那么多规矩道德,虽然老大吩咐了不许他吃,可好容易找到那么细皮嫩肉的猎物,只是看看岂不可惜?它本来想先佯装掩埋几天再偷偷吃掉,不成想煮熟的鸭子竟又莫名活了过来。
黄鼠狼眯起眼,窄小的瞳孔中盈满凶恶,它后退两步,倏地扑上前去!
活鸭子可是会飞的,反正老大不在附近,区区一个凡人,哪里是自己的对手,倒不如先弄……
???????????
被快准狠掐住脖子提起来的时候黄鼠狼整个鼠都很困惑。
下一秒,熟悉的拳头和嗤笑声接踵而至——
“我的话也敢阳奉阴违。小畜生,活腻了吧?”
***
卫西将被揍得神情恍惚的黄鼠狼丢到树下,出了顿气后,情绪倒是好多了。
无缘无故进了具福薄的肉身,他实在谈不上愉快,可出又出不来,这么坐着也无济于事。
他慢慢站起,盯着自己动作间不断出现细微变化的腿部肌肉,情绪复杂难辨。说来奇怪,这肉身死了那么久都不见腐败,他醒来之后,身上原本的伤口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行走坐卧如常,也依然和从前一样饿得难受,唯有从未感受过的眩晕,能让他真实确认自己拥有了躯体。
卫西回到茅屋,野兽们已经都走了,地上的祭品和锅里的红烧肉没有被碰过。
小院里空空荡荡,卫得道睡得一脸安详,再不像从前那样一波三折地喊自己“徒弟”,然后嚷嚷着要饭吃。
他不会再醒了。
巨大的空茫让卫西难以消化,接下来每天都该干些什么?
他视线忽然顿住,落在卫得道胸口,那里躺着自己早上跟人一起放进去的玉佩。只一会儿没见,它仿佛遭受了重创,凝白如脂的表面已经变得黯淡无光。
卫西看了一会儿,俯首将它捡起,又把堆在坑边的泥土扒拉进去,直至盖住卫得道讨人厌的脸蛋。
然后他说:“我走了。”
***
一道人影在山林里飞快穿行。
他跑得矫健极了,身姿轻盈,林地中虬结的树根和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烂泥枯枝在他脚下空若无物,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篓,身上道袍的衣袖和衣摆行动间都在随风烈烈飞舞。
那道结界果然对肉身不起作用。
但密林里遍布阵法,卫西这一路走得也不算太轻松。
更何况他还背了一整篓的行李,比如卫得道积攒多年的银两。
他顺手抓到条胆大包天试图攻击他的毒蛇,咬掉脑袋直接塞进嘴里,一边美滋滋吃着,一边停下观望路径,整理整理自己被山风吹乱的衣袍。
这具身体原本的衣裳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明明布料上乘,摸上去光滑柔顺,却偏偏缺斤少两,做得袒胸露腿。卫西倒不排斥穿成那样,毕竟他在山里为图方便什么都不穿的时候也有,可出来遇到人迹,却少不得引人侧目,因此他还是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还有件奇怪的事情,出了结界之后,他越往外走,山里的猎物就越少。几天下来,除了几只山鸡野兔和刚才的蛇之外,稍微大点的口粮他竟一样都没碰到。
豺狼虎豹不说,怎么连野猪都会没有呢?
卫西抬头眺望,再往上就是峰顶了,那里云雾缭绕,方位比自己居住的山峰还高。他吃完了手上的毒蛇,决定今晚就露宿在那里,顺便抓点东西果腹。
他攀着树干一跃而起,爬了近半,耳畔忽然听到些许模糊的动静,像是重物踩在地面的声响。
吃的!
卫西顿时加快了速度,心想这还差不多。卫得道说过,这座山陡峭荒凉,凡人难以攀登,因此方圆几十里都很难找到村落。老头子当年瞎着眼睛,风餐露宿了将近两个月才找到现在的安身之所,这样的地方,怎能没有凶兽?
果然越往上走,响声就越真切。那脚步规律又沉重,一道接着一道,卫西从未见过行走动静这样大的野兽,不免在心中猜测对方的大小,这得有一座山包的重量了吧?
习惯了手撕喉咙的山大王终于也警惕起来,抽出了绑在腰带上的菜刀。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了。
他抓住最后一块岩石,推敲着脚步的规律,然后抽准时机,一跃而起——
像是穿破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世间庞大的喧嚣霎时间倾注而来。
“过去一点过去一点,在鹰嘴峰上给我也拍一张!”
“挤什么挤?有病啊?没看到下面是悬崖啊?挤你麻痹啊!”
“艹你妈!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那么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著名的凤阳山鹰嘴峰了,大家看这边,断崖的形状是不是酷似一个鹰嘴?不过美虽美,断崖下的山脉可都是未经开发的区域,非常危险,许多专业人员都不敢轻易进入,大家千万不可以擅自脱团前去探险哦!那么言归正传,鹰嘴峰上最著名的当然就是凤阳山神庙了,晚些时候大家烧完香,可以一起到我这里团购护身符……”
卫西:“???”
他双脚踏在坚实的地面上,神情木然,一只手还摸着菜刀柄,却已经失去了抽出武器的想法,因为他终于看清了自己脚步声震如雷的猎物——
几步开外,人群之外,两个衣不蔽体的年轻男人各执一柄木槌,正奋力敲打眼前的石舂。一旁同样穿着稀少的女人发现到卫西的注视,笑眯眯开口:“年轻人,打糕要不要?十块钱一碗。”
话音落地,她才注意到卫西风格迥异的穿着,眼角猛地一抽。
几乎同时,黄金周出游的其他旅客也发现了这位不知道从哪出现的异类,立刻引发了一阵围观热潮。
“你们看那个小孩,秋老虎的时候穿那么多不热吗?”
“你懂什么,cosplay呢,年轻人身体好。”
“在凤阳山扮道士?砸场子的吧?而且他衣服是不是太还原了点,又脏又旧又带补丁,怎么着,扮的还是穷道士啊?”
“哎哟,你这么一说,脸上也是灰扑扑的呢!”
叽叽喳喳,吧啦吧啦,卫西霎时间成为夜空中最亮的星,引得万众瞩目。
赵良望着封面上硕大的文字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有些不确定地想,自己果然是被骗了吧?
将近四千块钱就买一这?
但这个猜测浮上心头,却又很立不住脚,毕竟卫西刚才给他算出的结论确实准确得不可思议,以至于他到现在想起那些话都还汗毛倒数,难以平静。什么样的商业间谍会千辛万苦埋伏到他的身边打探出他生病和父亲去世,甚至五岁的时候摔了一跤这种陈年旧事,就为了骗个几千块钱?这怕不是个傻子。
赵良想来想去也没能想出头绪,无奈之下,也只好将那本莫名其妙的教材不当回事地塞进包里,去做他的正事。
身为一个企业家,平常要处理的工作就已经多到焦头烂额了,更何况他之前还病了大半个月,攒下了大堆旧务,因此等跑完最后一场商业应酬,外头的天色早已经到了月上柳梢。
商业伙伴们把他送出餐厅,见他司机不在,疑惑地问了两句,赵良笑着伸手打车:“好歹是十一黄金周,人家小刘也要陪女朋友的。我让他早点回去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自己单独出行了,在小区门口下车时看了眼头顶阴沉沉的天色,觉得这么走回去吹吹晚风也不错。
还别说,今天的晚风还真的格外凉爽呢,一点也不像秋老虎。
头顶的天黑得不见星光,看着是快要下雨的样子,赵良拢了拢西服外套,熟门熟路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这处别墅区位于二环南面,寸土寸金的地方,开发得相当细致,绿化覆盖率高到少有,他当初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选择了买下这里。
夜风将身边的树木吹得簌簌作响,他惬意地抬头欣赏着路灯下摇摆的枝叶,走着走着,忽然感觉不对。
这路未免也有点太长了吧?
他的别墅位置离小区大门不远,平常开车从车库十几码的速度来回最多也就开个一两分钟,可现在他都走了十多分钟了,却始终没有看到自家熟悉的院门。
赵良转身看了看,刚才路过的保安岗亭倒是已经看不见了,掏出手机,显示时间是深夜十一点三十五分。
四下万籁俱寂,除了树叶沙沙作响外,甚至连虫鸣都没有,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个活物。
他心中升起一些微妙的不安,按捺住后又往前走了片刻,终于确定这不是错觉,立刻就想给家里打电话。哪知电话根本就没人接听,连换了好几个人都只等到自动挂断。赵良盯着又一次嘟到快要结束的手机,正要怒骂这些人大半夜不知道死去了哪里居然不接电话,不经意间扫到了顶端的时间,当即如遭雷击。
十一点三十五,他折腾了那么久,时间却一分钟都没有朝后跳。
那瞬间难以形容的寒意窜满四肢百骸,他激灵了一下,连天灵盖都凉了,怔楞两秒,掉头就朝后跑。
然而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不仅走不到前方的家门,连刚才路过的保安亭都不知道跑去了哪。
任凭商场上多镇定,眼下的赵良都不可避免地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得毛骨悚然。他扯着嗓子大叫起保安,可回应他脚步声和喊声的,依然只有身边簌簌作响的夜风。
得不到回应的赵良头脑一片空白,然而不论他怎么奔跑,周围的环境都依然没有半点改变。眼见跑出去没有希望,又联系不到外界,他跑得精疲力竭,喊到嗓音嘶哑,终于承受不住越来越重的恐惧,崩溃地跪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回答。
这是什么?鬼打墙么?莫非从今往后自己就永远困在了这里?
赵良抱紧自己的包,眼中的期冀终于缓缓熄灭,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寂静中绝望地安静了下来。
然而正在此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公文包好像暖和得有点不像话,尤其有身边吹来的冷风对比,简直成了自动发热的暖宝宝。
赵良愣了愣,下意识打开包,立刻就看见了里头那本先前自己随手卷了卷塞进去的书。因为塞得过于随意,书页的边角此时已经被压得全部翘了起来,赵良伸出手指碰了碰,指腹触到柔润的温热。
电光石火间他脑中闪过了卫西那句:“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可以避开一些麻烦。”
赵良惊愕地瞪大了眼——不,不会吧?
但身体却已经快于头脑地有了动作。
抓住那卷书的瞬间,一种说不上来的奇妙变化轰然而至,好似有什么东西迎面打了过来,将他的脑袋推得朝后一仰。
他眼前一黑,再睁开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家小区的保安岗亭旁边。
初秋闷热的空气笼罩着他的身体,岗亭的保安站在旁边一脸奇怪:“赵先生?赵先生?你站在这里很久了,有什么事情找我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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