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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保安这么一听,也被问得答不出话,更何况这年轻人虽然长得显眼, 可记忆里对方那天似乎也没穿成这样。
“行了你闭嘴。”队长见下属不说话了,便冷笑一声。他最近家里不顺, 却还得照常上班, 景区里人多事杂, 本来就非常烦躁,正愁没有可发泄的渠道。穿着光鲜的旅客他不敢惹,碰上个小要饭的还有什么可怕的?
小保安迟疑道:“还是让他报身份证号查一查……”
“滚开!”队长一把推开他, 抬手指着卫西,“出来!没有票就交完三百块钱罚款再走!”
卫西盯着他的手指,又转到对方脸上,缓缓摇头:“我没钱。”
他眼神幽深,保安队长一触之下,竟生出几分瑟缩。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更加生气了, 手上的防暴棍敲了敲地面, 目露凶光道:“那你就别想走了。”
卫西盯着满脸怒容的中年男人, 挑起眉头。这人面皮偏黑, 又不见血色, 双眼下方挂着青黑色的眼袋, 眉头稀疏又眼泛三白, 目露凶光, 是典型肝火旺盛的面相。这也就罢了, 偏偏他还印堂凹陷,耳后见腮,风脸清须,代表心思狭隘,反复无常。眉心有挂有悬针,固执己见,阴沉急躁。眼尾夫妻宫黯淡,在家庭里估计也一言不合就动手。这样的人,发起脾气是讲不通道理的,不过刚好卫西也不怎么精通讲道理。
那就打一顿好了。
卫西有点高兴,这可不是自己主动惹事,卫得道知道了也没话可讲的。
然而他要走出队伍时,一旁却忽然有人叹气:“等等。”
卫西转头看去,出声的是排在他身后一个弱柳扶风的中年女人。这女人长得很美,面色却很灰暗,眉目忧愁,身体似乎很虚弱,她的丈夫在背后很小心地揽着她。
那女人看到气势汹汹的保安队长手中的棍子,又扫了眼瘦弱到似乎不堪一击的卫西,有些不忍地说道:“门票搞丢的人又不是没有,刚才那么多个都放过去了,怎么偏偏只说他逃票呢?更何况这山里哪有可以逃票的地方?”
她这话一问,保安队长顿时也有些气弱,他在这工作多年,对凤阳山能不能逃票这件事当然心知肚明——凤阳山陡峭崎岖,虽然前方通往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可景区后方绵延的山脉,可都是未经人工开发的原始森林。能够进入景区的路唯有大门一条而已,后头那些邪门的森林,从前开发部门派出的好几队专业勘探人员都难以全身而退,普通驴友想要通过显然是无稽之谈,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弱鸡崽儿似的小要饭。他用此名目教训对方,也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心思被直接戳破,他有点恼怒。不过说话的女人虽然羸弱不堪,衣着却很讲究,她身后的丈夫也是通身气度,让人不敢得罪。他只好涨红了脸嘴硬:“能不能逃票我怎么知道,你得问他啊!反正景区规定了,没有票就是可以罚款,不交三百块我不放人,你投诉到旅游局去我也不怕的。”
卫西闻言老老实实地挽起袖子朝他走去:“我没有钱。”
那说话的女人看见他细细白白,瘦得跟柴禾似的手腕,急忙抬手拦住,又被保安队长耍赖的话语气到,急喘了好几口。
她丈夫立刻关切地握住她肩膀,女人拍拍丈夫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又对卫西道:“你不用出去。”
卫西疑惑地看着她,不是打一架就能走了吗?
女人却对保安队长说:“罚款我替他交总可以吧?”
保安队长打量她手指上闪闪发光的戒指和手腕上的钻表,脸色变了变,不情不愿地回答:“你愿意给钱有什么不可以的?”
女人就冷着脸掏出钱包,抽出三张纸币拍在扶手上,推了卫西一把:“走吧。”
卫西此时终于明白对方是在帮助自己了,后背贴上对方的手,他竟也没有本能地生出警惕,只是疑惑地看着对方似有怒色的面孔。
这女人气质清贵,双耳带珠,乐善好施,但细一看,竟是个愁绪缠生的面相。
对上她温和的目光,卫西想要打斗的兴致不知为什么就减弱许多,因此沉默片刻后,只是回头朝拿了钱后神色讪讪的中年男人道:“你要妻离子散,倒大霉了。”
这人眼尾的夫妻宫黯淡得即将熄灭,一路牵连到额头的子嗣缘,只些许变动,阴鸷暴躁的眉眼就变成了孤苦终老,无人赡养的面相。
保安队长听到后登时双眉倒竖,女人赶紧将卫西给拽走,离开景区后才没好气地教训道:“你还挑事,就你这小身板,上去不够人家一棍子打的。”
骂完后却又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钱,上下看了圈卫西的破衣服,似乎觉得无从下手,最后叹了口气塞进了他的背篓。
她说:“一分钱没带也敢出来玩,现在的小孩真是越来越没数了。”
卫西被教训了也不生气,他奇怪地想,外面的女人为什么总是白送自己东西呢?
先是好吃的打糕,后又是钱。
他思绪忽然一顿,骇然地抬起头,一头大约两人长的野兽正从前方驱驰而来。它通体漆黑,双目圆睁,低声吼叫着,满脸凶相。
卫西抬手就要打,野兽却忽然停下了,从里头钻出来个年轻男人,上前打招呼:“林总,林太太,回去了吗?”
这野兽居然是被人驱使的!
那女人,大概就是林太太了,温柔地朝来人颔首,然后朝着卫西告别:“车来了,我们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她话音落地,却被卫西抬手拦住,卫西看了看车,又看了看她的额头:“不要上去。”
林太太愣了下:“怎么?”
她身边从始至终没搭理过卫西的丈夫见状也皱起眉头:“你想干什么?”
卫西没理他,只是看着林太太问:“你家中近来,可是琐事缠身,诸多不顺,导致你身体也每况愈下,精神不振?”
林太太脸色顿时一变,她看了眼卫西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道士袍,态度立刻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对夫妇头顶都黑得发亮,跟卫西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一样,是乌云罩顶立马要大难临头的倒霉相。这样的倒霉相在那个刚刚从叫“车”的野兽上下来的年轻男人身上也有。
卫西正要解释,林太太的丈夫却已经皱着眉头打开了车门,将妻子二话不说地扶进了车里:“走了走了走了。”
林太太:“……林瀚洋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干嘛?”
林先生一阵无语。他一向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可架不住家里的女人们愿意相信。加上家里这些年确实不顺,妻子始终怀不上孩子又体弱多病不说,最近公司也开始走背字。虽然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正常的身体不好和市场经济变动,可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查的,非说这是老家的祖宅出了问题。以至于在黄金周将他们夫妇俩千里迢迢召唤回这座小城,又是烧香拜佛又是捐款消灾,还请了一堆“大师”说要择日做法,今天更是安排他俩到凤阳山上这座据说非常灵验的山神庙祈福。
林瀚洋这些天陪着虚弱的妻子往返奔波,又在祖宅里看了不知多少故弄玄虚的“大师”,现在一听这些就头痛。
卫西察觉到他的警惕,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就见林太太在关上门后急切地摇下车窗,要跟自己说话。
林先生想来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劝告了,卫西在打晕他然后抢走林太太这个选择前犹豫了片刻,在看清林太太那虚弱得好像经不住任何惊吓的身体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带出来的符纸在山上时已经给了那个卖打糕的女人,他想了想,扯下一片衣袖,在布料上比划了两下,递给了林太太。
正因为打不开门而着急的林太太一脸茫然地接下:“???”
卫西指了指篮子里林太太方才塞进的钱:“就当是这笔钱的报酬。”
这下别说是林太太了,就连坐到了妻子身边的林先生都跟着一脸懵逼,他探头扫了眼篮里孤苦伶仃的两张百元大钞,心想这套路不太对啊。
不过甭管怎么说,能脱身就是好事儿,他现在实在不想听到任何有关封建迷信的话题了。
女人啊——唉,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都相信。
临出发的时候,车身忽然猛震了一下,林先生吓了一跳,立刻扶住妻子,问司机道:“怎么回事?”
司机看了眼后视镜,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挠了挠头道:“没事,可能是路面的石头崩开了。”
深黑色的轿车缓缓朝公路开去,景区道路上的行人避让时偶然回首,都一脸奇怪地让自己同伴回头:“你看那辆卡宴,尾灯怎么不见了?”
卫西目送林太太离开,然后开始端详自己手中刚刚从那头野兽身上掰走的“眼睛”。这野兽果真强悍,受此重伤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行走。
他将这枚眼睛递到嘴边咬了一口,仔细嚼了嚼,立刻皱起眉头,目光变得很嫌弃。
寡淡无味,韧劲太足,没有打糕味道好。
算了,凑合吃吧。
这奇葩的组合齐聚一堂,却并不撕打,院外偶尔也出没其他动物,都聚精会神地在捕捉棚里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声。
下一秒,远处的树叶忽然沙沙作响。
那点微弱的动静在野兽听来却不啻于天敌的咆哮,栅栏外探头缩脑的动物们霎时间炸着毛轰然散开,不过转瞬,一道清瘦的身影就夹裹着浓郁的血腥味劈开暮色。
来人个头不算太高,半长的乱发只用布条松散地拢在脑后,他穿一身补丁叠补丁的道袍,挽起的袖子下伸出形销骨立的胳膊,皮肤苍白得不见血色,形象十分瘦弱,宛如饿了三天,即刻要从桥洞启程往过街隧道要饭的乞丐。
然而他那看似羸弱的手掌中,却正拎着一头体型快赶上棕熊大的野猪。
野猪喉咙被又准又狠地划开,血迹长长拖了一路,死得獠牙大张,凶相毕露。入夜的山风拂来,吹起猎人蓬乱的头发,他抬手不耐烦地拢了一把,露出半张沾染血迹却又难掩俊秀的面孔来。
卫西提着今天的猎物回来,眼睛一瞥就知道屋里是什么状况。他皱着眉头踹了脚栅栏门,茅草棚里的讲经顿时停下,片刻后,卫得道苍老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徒弟?”
卫西将野猪丢到灶前:“你又把什么东西放进来了?”
屋里听经的三只动物立马乖觉地退了出来,临走前那匹雄鹿很懂看人脸色地朝卫西点了点头,黄鼠狼和野狗对上卫西的视线,屁股一夹拔腿就跑。
卫西进屋洗脸,卫得道穿着一身比他还破的袍子,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地叹气:“师弟师妹都被你吓跑了。”
卫西没搭理他,洗完脸找了把剪刀剪头,他剪头发的技术鬼斧神工,转眼就将自己的脑袋修了个坑坑洼洼。
卫得道嘻嘻一笑,双手摸索到桌上,给他倒了杯冷茶:“累了吧?喝茶,喝茶。”
卫西和他对视了一眼,卫得道双眼睁得老大,毫无焦距地盯着虚空,毫无察觉。
这老头是个瞎子。
以前应该是不瞎的,卫西听卫得道吹嘘自己行侠仗义的事迹听得耳朵起茧,其中几十年前带着宗门弟子出山杀敌那一章,更是没完没了,反复提及。说到兴起,还非要拉着卫西去看后院架子上挂的那一串人头。人头总不会是假的,一个瞎子怎么上阵打仗呢?可见以前他并不瞎。
可卫西对他大部分故事的真实性也只是将信将疑,好比他说自己的宗门在修行界赫赫有名,弟子成百上千,又说自己修为造诣高深,通天晓地。可这么多年,卫得道一直居住在这处连兽窟都不如的茅草棚吃糠咽菜,赫赫有名的宗门仙山和成百成千的宗门弟子,卫西是一个也没见过,这老头说自己修为高深,怎么现在还又瞎又老呢?
卫西一肚子嘲讽,却懒得吐露,他不是爱说话的性子,实际上对其他事情也都兴致缺缺。卫得道不支使他干活的时候,他通常就在院子里静静坐着发呆,肚子饿了,才出去随便抓点东西果腹。
他跟这老道士的缘分也说来话长,卫得道说卫西是自己从前捡到的野鬼,一直精心呵护,视如己出,在他开了灵智后,又将他收作关门弟子,这份恩情,可谓如山高海深,无以为报。前者卫西无从反驳,他跟这老道士活了不知多少年,有意识以来自己就是现在的模样了,对于以前的事情,记忆也是支离破碎,难以梳理。不过后面精心呵护,视如己出这句显然是屁话,卫得道成天到晚除了讲经就是吃睡,要没他每日当牛做马,这老头子至今还在挖草根吃呢。
卫得道又开始老调重弹。
“我太仓宗开宗立派上千年,在修行界德高望重,宗门弟子无数……你是我关门弟子,未来继承衣钵,成为第六十二代掌门后,一定要以光大门楣为己任……”老头说着又在床底掏来掏去,摸出个灰扑扑的布包,里头放满了一片片一坨坨的银块。银块表面已经发黑,片状圆银块上应该是人像的雕刻锈得一塌糊涂。卫得道分出元宝状的银块放到一边,又朝片状的银块吹了口气,举到耳畔倾听,“……也不知道仗打完后,外头现在换了哪个皇帝坐江山。管他了,反正天下太平,银子肯定能派上用场。这些钱可得收好,这都是咱们派出世后东山再起的关键……”
卫西放下杯子,起身就走。
“等等。”卫得道丢开大洋叫住他,“今晚吃什么?”
卫西:“烤野猪腿。”
卫得道对伙食向来意见很多:“煮红烧肉不行吗?”
卫西答:“不行。”
卫得道抓住他,讨好地塞红包:“煮红烧肉吧,烤猪腿不好消化,野猪当然要拿来红烧。”
卫西拿起一看,才发现卫得道递给自己的是他往常从不离身的玉佩,这玉佩通体莹白,丰润得像块凝固的膏脂。卫西仿佛天性里就知道这是个好宝贝,这也是那么多年来唯一让他觉得这老道士的过去或许不完全是信口开河的佐证,现在却被这抠门老头为吃一口红烧肉随随便便送给自己。
他皱眉盯着这枚玉佩:“这不是你的掌门印?”
卫得道面不改色:“你还真信啊?我吹牛逼的。”
卫西视线凝在他脸上,忽然意识到什么:“你快死了。”
卫得道吹胡子:“你可真会聊天,我活了五百多岁,可到底是凡人,凡人哪有不死的?”
卫西不想同他争辩,面无表情地将玉佩递回去:“我没有肉身,出不了这座山,你还是另请高明的好。”
卫得道却不接,只嘿嘿笑着爬回床上,惬意地在稻草席上瘫成片状。他歪头望着卫西的方向,失明的双眼在这一刻居然好似有了焦点,看上去神采奕奕:“自从一百二十年前,天道陷落,灵气溃散,修行者境界纷纷跌落,我就知我辈早晚会有这天。可几十年前,我还是陪着你师兄师姐离开宗门,入世回乡,大开杀戒。修行者本不应干涉凡间事,所以我瞎了一双眼,你师兄师姐们也都不知去了哪里……但我至今仍不后悔。徒儿,你可知,修行是什么?”
“是狗屁。”卫西问,“你还要不要吃饭?”
“罢了,反正你早晚会知道。”卫得道也不强求,他看回虚空的头顶,凝聚的瞳孔又失去了焦距,只剩充满信念的喃喃自语,“我要吃红烧肉……”
耍赖完毕,他终于罢休地闭上眼睛,躺得四仰八叉,如同睡着了那样安静。
卫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踏出房门。
他提着刀注视自己傍晚拖回来的野猪。
自从有记忆以来,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肉身的原因,他时常感到饥饿,且胃口很大,几乎不曾吃饱。因此往常类似的猎物,他分条腿给卫得道后,剩下的也就一口生吞了。
可今天,他却碰都不想碰。
灶台彻夜燃烧,红烧肉的香气飘散在这片山谷。
直到黎明破晓,屋里也没传出卫得道催着要吃饭的声音,卫西盘腿坐在灶台前看天,看到哔哔啵啵的炭火声熄灭。他才回过神,沉默地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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