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伏案册

    
    灵慧君的忌辰，一直以来都是大护法一手操办，舟无岸从未过问过。他对灵慧没有什么感情，也未曾见过那人的模样，连他的真名也不知。人人都道他是满达的王，是唯一能吹响那支骨笛，号令整个满达的人。然而真正了解他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这许多年来，舟无岸一直对灵慧君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是一个早就仙逝的人，或许还是死在很年轻的年纪。死人什么也做不了，活人才会不折手段。
    他的心思一直放在大护法身上，自他有了自我意识起，他一直在与大护法抗衡，最初是为了自保，后来是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人，甚至保住整个满达。
    这么说似乎很伟大，但舟无岸的心思实际上很小很小，只是不想让在乎的人和事泯灭在眼前而已。十六年前的事，他一点儿也不想重演。
    总是在灵慧身上做文章的，是此刻站在他身旁，与他假颜欢笑的老男人。
    大护法咧嘴在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老黄牙。
    “无岸啊，”大护法叹了口气，指着不远处堪称巍峨的小山似的坟包，“那个家伙，他躺在这里二十个年头了。”
    “去年你也说是第二十个年头。”舟无岸冷着脸，想要回头去看身穿红衣的人，刚刚侧首，又回过头来“灵慧君……难不成是个女的，是你的马子？”
    “臭小子。”大护法用力捏了舟无岸的肩。
    “我看你喜欢他得很，每年上香都这样积极，好像死的是你挚爱。”舟无岸推开他的手，径直走向那座坟。
    这座坟的确极大，红娘随着大护法一路兜兜转转，不过在墓穴的甬道中游走。他们走到中央墓室，那里灯火通明，阁楼廊道，红砖绿瓦，俨然一座地下王城。
    舟无岸不知道灵慧究竟是谁，但他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享受了极度的辉煌。这样的辉煌让人趋之若鹜，前赴后继的想要爬上那个高位。
    “你没有野心吗？”大护法问他“还是你没有胆量？”
    他在试探自己，并且毫不掩饰。大护法的森然笑意还挂在脸上，他的手轻轻拍打着衣袖，发出“飒飒”的声音，他在等待舟无岸的回答。
    舟无岸眼波如刀，一遍遍凌迟着眼前的男人。怎么回答都是错的问题，大护法已经问过他许多次。那许多次回答中，他有几次是茫然不知所措，剩下的是轻描淡写的带过，说他更想要和中意的人在一起。江山美人，他选后者。
    可是现在他没有美人了。他的谎言泡沫因程奕生的出现被逐一戳破，露出原本躲在光明之后丑陋的自己。然后他失去了傅元君。
    沈长水不曾拥有过，舟无岸却让傅元君从自己怀中逃走。
    “你是故意的吗？”他突然问大护法。
    大护法一时微怔，回过神来发现舟无岸并没有说出他想要的答案。他不确定舟无岸的问句是否昭示了这头年轻雄狮的野心和壮志，手心的汗已经湿了一片，他竟然有些害怕舟无岸的口中真的说出那句“是，我想从你手里夺走灵慧的宝座。”
    “故意什么？”大护法问。
    “故意让我年幼无知便双手沾满鲜血，没法从中脱身……还是你在力捧我坐上左使位置的那天就已经开始谋划这一切，怕我有朝一日羽翼丰满，你没法控制？”
    “你要把你的懦弱归咎于我吗？”大护法冷笑一声“无岸哪，我赐给你这个名字，因为你已经没法回头，这不假，可你为了一个女人唯唯诺诺至今，难道是我能预料的？”
    大护法转身，手指轻戳着舟无岸的左胸。“那个姓傅的丫头之所以成为你的死穴，是因为你对她有愧疚，你不妨听听你心里的声音，它想要什么？”
    “想要灵慧君的位置，你会给吗？”舟无岸勾起嘴角。
    大护法大笑几声，转过身继续朝着那座坟走。“给不给不是我说了算，关键在于你想不想。”
    “当然，”他说“想要，只有死。”
    “你！……”始终跟在舟无岸身后的聂辛脸上一阵抽动，愤怒出声。
    舟无岸拦下他，笑得十分爽朗“这么多年，谢谢你说了句实话。”
    红娘默默跟在后头，听着舟无岸的笑声，寒意一阵又一阵的席卷全身。她了解舟无岸，她知道他笑声里的坚决和果断。他从未笑得那样开怀过，似乎他已经没有了羁绊，只为自己一个人而战。
    她忽然感到了害怕。
    “无岸……”她不自觉的喃喃，眼里忽地涌上泪水。
    水雾中的男人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望着她，像望着一个陌生人。
    “大护法，方戟死了，你找个女人顶替他的位置，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舟无岸的语气里满是讥讽。
    他走上前，一手捏住红娘的下巴，脸上是玩味的笑意“我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大护法满意的望着红娘微红的眼眶，束手站在一旁。
    “无岸……左使……”红娘声音颤抖，仅仅拽着身上红纱。
    那副死撑着样子像极了许多年前街头那个挨了打却一声不吭的小丫头。
    舟无岸松开手，眼神却没有从她冷艳俊美的脸上移开。
    “把衣服脱了。”他冷声道。
    什么？
    “左使，这……”聂辛一愣，像上前阻止，脚步却灌了铅似的迈不开。他看见舟无岸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没听清吗？”舟无岸一字一句复述“把衣服脱了。”
    在诸多投来的惊异目光下，舟无岸朝着红娘的心口再插一刀，他用清冷的语调当众羞辱这个曾经与他同甘共苦，倾心于他的女子。他蔑笑“这颜色……你不配。”
    红娘的眼睛终于下了雨。她颤巍巍的伸出手，开始解自己的长裙和衣扣，妖艳如火的红色，舟无岸曾经说那是她的颜色。如今物是人非，这颜色再也不属于她。
    她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他选择丢下她。
    他不要她了。
    那个在寒冷街头怀抱她的少年，终于在她的患得患失中，彻底离她而去。
    她脱下一身红衣扬向空中，那一片寂寞的红色无人看见。舟无岸已经转身离开。无人看见那片红色下的一抹决绝。
    “舟无岸！”红娘大喊“我不欠你了！”
    她摇摇晃晃的站在那里，听见越走越远的舟无岸的声音。
    “我曾经送过一身红色衣裙给一个深得我心的丫头，可惜她死了。”
    从此再也没有人配得上那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