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樽

第八十二章 嗜酒乞丐

    
    唐绣入座的时候不经意间朝对面的青衣公子看了一眼。
    但见那人玉目微张,轻轻合着节拍,却是长着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庞,山峰般的眉形,刀削般的鼻子,一张薄厚适中的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唇线。
    在他面前的桌案上,一壶美酒,几碟冷盘,合着那年轻女子悠扬的曲调,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三人落座,那青衣公子听到动静,微微睁眼似醉非醉。
    唐绣却感觉这人看似文雅,眼神极不老实,有意无意向自己和大小姐身上乱看,登时心中有火,恶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高胜寒招呼唐小婉两人坐下,唐小婉登时被那女子悠扬的琴声吸引,顺目望去,那女子一袭白衣,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顺滑,弯眉如月,淡施粉黛,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从容。
    她远远望去看起来更像是凌霄不沾尘世的云朵!
    琴声酥调,萦绕耳际,三人不忍打断如此意境,安静坐下皆是静心聆听。
    不一会儿工夫便有跑堂的端上几道美味佳肴,色香俱全,一看就让人顿生食欲,唐小婉拿起箸轻轻夹了几片,微微品尝了几口不觉暗中赞叹,这中原的美食与蜀中美味果然大不一样,在悠扬的曲调声中细细品味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那女子玉指轻扬,忽然琴声陡然一紧,一声清脆之声如珠落玉盘。
    青衣公子手中的酒杯略微一颤,沉声道,“蝶儿,你有心事!”
    那女子起身微微躬身,细声细语道,“蝶儿知错,不期然扰了公子的雅兴,蝶儿再为公子抚琴一曲吧…”
    那青衣公子剑眉微皱,玉臂一挥,那叫小蝶的女子起身退下,表情却是极为不安。
    唐绣看在眼里,心中却是极为忿然,夹起碟中的一块肉片嚼了几口骤然吐出,“啪”的放下筷子一拍桌子怒道,“伙计!你这算什么菜,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味道,是给人吃的吗?”
    先前那俊美的帅小二急忙上前笑道,“客官,这确是本地的招牌名菜,三位客官外地来的吧,若不合口味,再让人换下便是…”
    能到绝仙阁享用的绝非寻常人绝不在乎那一点点银两,一个个非富即贵得罪不起。
    那小二赶忙使人撤下,又重新上了几盘店里的招牌菜,唐绣接连尝了几口不是味道淡了就是咸了皆不如意,不由笑道,“这绝仙阁的招牌,看来也不过如此!”
    高胜寒端坐一侧沉默不语,唐小婉骤然一惊,紧紧拉了一下唐绣的衣袖,示意莫要说下去。
    却听对面的青衣公子笑道,“这位姑娘好大的火气,莫不是这里的小二哥哪里不好吃罪了姑娘?”
    唐绣冷然道,“不错,这里确实有人不咋地!”
    青衣公子不以为意起身哈哈一笑,端起玉杯朝三人走来,边说道,“那请容在下代此人向诸位朋友陪个不是!”
    青衣公子步履轻盈始终微笑如故,唐小婉见这人讲话甚有风度,一看便是很有修养温文尔雅的富家公子,她的目光不期然与他人的目光相视,唐小婉的目光略显慌乱急忙转向它处。
    青衣公子径直朝三人走来,举起玉杯正要与三位敬酒。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胜寒将碗中就一饮而尽,忽然将手中的酒碗“啪”的一下拍着桌上,瞧也不瞧那人一眼,喝道,“小二,结账!”
    唐小婉心中骤然一紧,慌乱中看着唐绣,唐绣被高胜寒突如其来的举动深深震撼,心道这才是我心目中认识的高不可攀的高胜寒!
    三人起身便走,高胜寒从怀中取出一锭大银,扬手撂在桌上,足足将近十余两!
    青衣公子卓鸿远看着三人下楼的背影,过来从桌上取过银两,掂在手中冷冷地看了又看,忽然手指一用力,竟将那银子捏成了条状,冷然一笑喃喃道,“沈寂刀,你儿子的大喜日子就等着小爷给你看一场好戏,老头子你必定会喜欢!”
    次日,那潘记锦衣布庄的派来的全洛阳府手艺最高明的裁缝师傅就来到了沈府,见过了府上管事总管端木岐这才被人领进唐小婉主仆所在的前院东厢房,唐绣报上了小姐的穿衣尺寸,又特意嘱咐制衣的细节要求,那裁缝师傅全然领会,这就便带着一大批布料安然离去。
    唐绣收拾小姐的衣物,不经意又翻倒那件崭新的绫罗袍。
    心中忿恨扯了又扯不其然力道用的大了,那绫罗袍的袖子竟然被她扯出一道口子!
    唐绣大惊,刚要藏起却被一边的唐小婉发觉了异样,过来拿起衣服一看当即脸色都变了,唐绣惊慌失措道,“绣儿该死,是绣儿不小心,绣儿给小姐缝补好一定看不出的!”
    唐小婉沉默不语,捧起衣服的双手微微颤抖,足见这件看似寻常衣服在她心中的份量究竟有多重要。
    唐绣想去接过,被唐小婉忿然推开,她第一次看到大小姐竟然会为一件衣服迁怒与自己。
    她深感愧疚,几次想要劝言,换来的都是唐小婉冷漠的回应。
    这一次唐绣彻底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怒了,愤然吼道,“大小姐,都是绣儿不好!可大小姐为了这么一件衣服就要和绣儿翻脸,原来在小姐的心目中,绣儿终究抵不过这么一件破衣服!”
    唐绣说完竟然满面泪流,唐小婉竟然一下子惊呆。
    她怔怔看着眼前泪如雨下的唐绣,眼前这个从小跟随自己名为主仆情如姐妹的丫鬟竟然第一次朝自己大吼大叫,她感觉她是那样的陌生,就像彻彻底底换了另一个人。
    唐绣再也压抑不住这么多天来压在心里深处的那团愁云,良久才抑制住自己泛滥的情绪,颤声道,“对不起,大小姐,是绣儿不好…其实,其实…这布料并非姑爷送给小姐的礼物…”
    唐绣总算说出了压在自己心中多日的秘密。
    唐小婉瞪大眼睛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极不相信的惊诧神色,“绣儿,你…你说什么?这不是他送的…”
    唐绣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定定重复道,“不错,这并非姑爷所送!”
    唐小婉眼睛睁得更大了,拉着唐绣的双臂急切问道,“不是他送的,那又是谁送的?绣儿,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快告诉我,你说这是谁送的?”
    “是高大哥…”唐绣低声道。
    唐小婉一怔,双手一松,丝滑般的衣服从手上顺势滑下,无声地落在地上,眼神中充满了失望的悲凉之情。
    “对不起,大小姐,绣儿不该瞒你…”唐绣愧道。
    唐小婉心乱如麻,她想起前几日还在特意穿着这身新衣在沈倾城面前晃动,她想当面感谢他,可她太过羞涩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沈倾城对此也犹如视而不见,唐小婉一度曾经认为他和自己一样腼腆害臊,甚至还心里暗自窃喜过一阵子。
    女人的心犹如天上的云说变就变,尤其是阴雨密布的时候,唐小婉也不例外,她忽然俯身捞起那件衣服,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发疯般又扯又剪,色彩斑斓的碎片一片片落地,犹如秋天风中的落叶。
    唐绣没有阻拦她,只是一边怔怔地默默看着唐小婉。
    唐小婉的泪水忽然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的胸口上下起伏,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有时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或许更让人心痛。
    “你走!”唐小婉指着门外朝唐绣低声道。
    她的语气听起来依旧温柔,但唐绣知道她此时受伤的心要比这硬上千百倍!
    没有人能容忍自己最信任最亲密的朋友对自己撒谎,尤其是女人。
    唐绣木然地移动着步子,一个人静静走出了屋子,只留下唐小婉一个人在屋子里暗自啜泣…
    高胜寒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
    他适才经过东厢房的时候不经意间听到了唐绣歇斯底里的吼声,当他透过窗户看到唐小婉愤怒地将那件新衣一条条撕成了碎片的时候,他看的真真切切!
    碎片落下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心也成了碎片,他不想留在这里,每当看着心爱的人儿伤心流泪的样子,他就会忍不住的心疼,依稀也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他无处可去,除了府门外最近小巷子的一个用几张破席围成小酒摊儿。
    他一走进来,就看到了沈倾城!
    这里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样下层不入流的粗人,可是他这种人却本不该来的。
    因为没有人会想到堂堂沈家的大少爷会也和一群口肮脏的出污言秽语的的酒肉之徒挤在一张四处漏风的破席搭成的棚子下喝着一样掺了不少水的劣等烧酒。
    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甚至连这么一个小酒摊儿连名字也没有,但却是平日里人气最旺的地方。
    无论你是心情愉悦或者沮丧,抑或无所事事,这么一个大冷天来到这里喝上一口火辣辣的烧刀子,那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沈倾城就坐在最里边角落的位置,一张坑洼不平的榆木做成的小方桌上,放着一壶温酒,两碟小菜。
    他本是一个服装华丽修饰考究的年轻人,本是不喝酒的滴酒不沾。
    但此时此刻一个人坐在那里,更愿意静静地品一口烧酒,享受着那种一饮而尽一股热流穿肠而过的感觉。
    他坐的地方虽离大门很远,但高胜寒进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的那身装扮与这里的一切太显得格格不入,当然也看到了他桌上的酒。
    高胜寒大步走过来,径直走到沈倾城的对面,坐下。
    沈倾城脸色微红,一双漆黑的眸子闪烁着迷离的光,他举起杯子的酒并没有停,一口一口喝得很慢,碟中的小菜却没有动,只是略微抬起眼看了高胜寒一眼。
    高胜寒看着他,将自己面前的空碗也倒满,忽然笑道:“你不会喝酒?”
    沈倾城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
    他慢慢地将碗里最后的两口酒喝完,这才放下空碗看着高胜寒。
    沈倾城的微笑依然像阳光一样明媚,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会喝酒,并不代表我不喝酒!”
    高胜寒笑道:“一个人喝未免太没意思…”
    “不!”沈倾城醉笑道:“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真正品尝出其中的味道!”
    “那你尝出了什么味道?”高胜寒道。
    “何以解忧?唯有烈酒!醉生梦死,无欲无求!”沈倾城忽然一阵苦笑,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好一个无欲无求!”高胜寒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他想喝醉,可是头脑却如棚外的掠过的寒风一样清醒,“吃肉当吃大块肉,喝酒当喝大碗酒,掌柜的,再来一坛!”
    “高大哥这是要不醉不归?”沈倾城笑道。
    “萍水相逢,不醉不归!”高胜寒笑答。
    沈倾城没有问他因何要醉,高胜寒也没有问他因何而忧。
    沈倾城却是哈哈一笑道,“秋崖先生曾有诗云‘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说与人无一二!’,果然是一首好诗!既然说不得就莫要再说,既然躲不过就莫要再躲!”
    沈倾城虽然笑了,但声音中却透出一阵莫名的无奈与苦涩,或许这样的滋味高胜寒最能体会,两人举碗相视一饮而尽。
    随即沈倾城又是一阵咳嗽,还夹着大笑,他的笑引得周围几个人投来关注的目光。
    棚子里已经有几个人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个身体肥胖的中年乞丐,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
    那乞丐嘿嘿一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持一只不知哪里弄来的不知真假的翡翠杯子径直来到两人的桌前,“啪”地一声将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
    沈倾城从他的杯,看到了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他的脸更是龌龊不堪,头发凌乱,颌下微须,好似好多年没洗过澡,浑身上下散出一阵令人作呕的味道。
    所到之处人人皆掩住了口鼻,更奇怪的是这乞丐年纪不老却是满脸皱纹,说话间颌下那一小撮山羊胡在抖动,奇怪的是,那头发和胡须竟然是微红色的!
    赤发乞丐适才听到两人对话,又看看桌上的酒菜,凑近了二人摇头晃脑嘻笑道,“非也非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此时不乐,蠢蛋一个!不不不,是蠢蛋两个!”
    沈倾城掩住口鼻不去看他,胃里却有种翻江倒海的感觉。
    那赤发乞丐盯着桌上的酒肉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沈高二人尚未答应,他已抓起桌上的酒坛,自语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高胜寒从进门来就很少抬起头来看周围其他人,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无关系。
    但这一次,他的手按在了桌上放着的刀上!
    那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朴刀,长长的刀柄磨得豁亮,黝黑的刀身隐隐泛着暗青色的光泽,但只要在他的手中,它便注定不再寻常。
    只是——
    他的手也只是在刀上按了一按,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棚子里其他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说笑,因为每个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三人,所以高胜寒这个微微的动作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可惜,那赤发乞丐却没有看到,他过来轻轻拍了拍高胜寒的肩,笑道:“朋友,你请我喝杯酒好不好?”
    高胜寒头也没抬,沉默不语,冷漠如铁,那赤发乞丐又回头看了看沈倾城说道,“那小兄弟,我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不好!”沈倾城笑道。
    那赤发乞丐尴尬地笑了,随之满屋子的人也都笑了。
    那赤发乞丐微笑着道:“只不过就算你不跪下来求我,我也还是要喝的。”
    他一手抓起酒坛随手朝半空一丢,酒便从坛口流出,另一只手中的杯子顺势接住,滴酒不漏!
    沈倾城忽然抓起桌上一只空碗朝空中的酒坛掷去!
    那赤发乞丐一个转身,将手中的翡翠杯也同时掷出,只听“哐当”一声,那翡翠杯竟硬生生压在了那只空碗之上,那赤发乞丐长臂探出,竟牢牢将空碗抓住,再看碗中杯,杯中酒,竟是满满的一杯!
    赤发乞丐嘿嘿一声怪笑,又是一个转身,顺势抄起空中跌下的酒坛,双手一举亦是稳稳接着。
    沈倾城的笑在脸上冻结,那赤发乞丐竟已窜到沈倾城面前,手里还是那一满杯酒,居然连半滴都没有溅出来。
    赤发乞丐笑道,“小兄弟,纵使你不请我喝酒,这杯酒我还是要请你喝的!”
    沈倾城见识过对方的身手,知道来者不善,却是冷笑道:“只不过就算你跪下来求我,我也还是不会喝的!”
    赤发乞丐听罢哈哈一笑道,“小兄弟,你不喝自是说明没有品尝这梨花酒真正的味道,老夫这盏翡翠杯正好配这梨花酒,小兄弟不妨再试上一试!“
    沈倾城看这怪人邋遢不堪,想不到吃酒却是极为讲究,心中暗道:“此人好生无札,莫不是欺我不识酒品,我堂堂沈家大少爷又岂能让一个乞丐小瞧?”
    当即沈倾城也不客气,抓起他手中的翡翠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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