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个丰收的季节,也是令人讨厌的季节。
连绵多日的雨,在将秋寒带到省城之后刚刚停歇,从极北之地吹来的风又刮了起来,卷席着枯黄的落叶横扫着一条条或大或小的街道,释放出更衣御寒的讯号同时,又一遍遍的撩拨起了人们心头的愁绪。
站在小区的梧桐树下,看着一片片叶子吹起、落地,许琳的心情也在沉重与轻松之间反复波澜着。金黄的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层层光晕映衬出一股朦胧忧郁的美,那迎风起舞的发丝犹如涤荡于萧瑟中的柳枝,在不断的将内心积攒的情绪释放出来。慢慢的、渐渐地、缓缓地,钩织出一幅充满了悲意的画面。
许琳清晰记得,也是这样一个秋天,也是寒雨刚歇秋风渐起的日子,那个充满了温馨和美好的家散了。她永远都忘不了母亲最后离开时的样子,那么憔悴、那么悲伤、那么决绝,却又那么坚强。
那时的她,还不能深刻理解分别的意义,还不懂得生离这两个字眼中蕴含的痛苦与无奈,她想做以及能做的,只有死死的拽住妈妈的衣角,只有附和着妹妹的哭声嘶喊,只有用不停的挣扎来抗拒父亲拉她离开的手。
但稚童又如何与成人对抗呢?
当一阵秋风吹迷了红肿的眼睛后,当撕心裂肺的哭喊变成无声的哽咽时,她看到妈妈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了。
恍惚中,她听到了妹妹不舍的呼唤,看到了那双因为拉扯而变得通红的小手在挥舞。
那天,是许琳五周岁的生日。
那天过后,她有了一个全新的家。
只是,再也没有了妹妹和妈妈。
……
“先是生离,后是死别,找了你们二十多年,团圆的梦终究还是碎了……”口中轻轻的呢喃着,许琳那双饱含悲伤的眸子里已经有了泪光闪现,“再等等,你们再等等,就快了,就快了……”
叮铃铃……
被突然响起的铃声惊醒后,许琳回神捋了捋凌乱的发丝,当手机接通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刑警副队长该有的干练样子。
“高叔,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怎么,你给我打可以,我给你打就不行了。”电话里高凌岳的声音中气十足。
“高叔,我没有那个意思。”解释过后,许琳开始道谢,“上次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感谢,没给您添麻烦吧?”
“你说的是上次让物业经理查户主信息的事情?”
“是的。”许琳点头,“当时有任务在身不方便多说,现在到了结案的阶段也就无需再过多的保密了,那晚麻烦您查的户主,与最近的一起连环杀人案有着很深的关系,所以您这个情可是欠大了。”
“什么情不情的,叔叔帮你不是应该的吗?”高凌岳笑声爽朗,“再说,就算那晚我不帮忙,难道以你的身份还查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终究都是要谢谢的,等忙完这阵子,我去看您和婶婶。”许琳开始盘算请假的事情。
“还等阵子干什么?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吧。”高凌岳一副不容拒绝的态度,“忘记告诉你了,有个人已经登上了回国的飞机,中午差不多就到了。”
“是小渔回来了?”许琳露出一丝惊喜。
“嗯,话说起来,你们也有两年多没见了吧?”
“两年半。”
“那就不要推辞了,你收拾收拾,中午就过来吧。”这次,高凌岳的语气又有了命令之意,“我刚刚已经问过队里了,说你今天放假休息,叔叔难得给你主动打次电话,可不能再找借口了。”
“那……好吧。”许琳为难的答应后,顺势提着条件,“我要晚上才能过去,昨晚忙了个通宵,要先回去补个觉,我可不想灰头土脸的去见小渔。”
“可以。”做出让步后,高凌岳也提了附加条件,“记得把你男朋友带上。”
“男朋友,什么男朋友?”许琳一愣,随后苦笑,“高叔,您这可真是说笑了,我哪里来的男朋友?”
“上次跟你一起的那个人不就是吗?”
想到那晚前往物业值班室,许琳恍然明白对方的所指,不由的又是苦笑:“您误会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我认识他,白中元,原刑侦支队的副队长,半年前在一起爆炸案中受了伤,你从总队调过去就是接替了他的职务。”
高凌岳将白中元身份信息说的如此准确,许琳丝毫不觉得奇怪,省城说起来很大,可对于某些层面的人来讲,有些圈子其实是十分之小的。但她还是要将事情做出澄清,有些误会消除的越早越好。
“高叔,我和他之间,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
“怎么,你看不上他?”
“不是……”一时间,许琳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了。
“那就是他看不上你?”
“也不是……”许琳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
“既然彼此不存在看不上的事情,那为什么不能进一步发展?”
“他有女朋友的。”最终,许琳只能搬出来这个理由。
“有女朋友?”高凌岳的声音蓦然一沉,“琳丫头,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现在连叔叔都开始糊弄了?你以为我不知道,白中元的女朋友已经去世了,据说就是半年前那起爆炸案造成的。”
“高叔,您知道那件事儿?”许琳颇为意外。
“某个饭局上,听人说了那么一嘴,具体细节不清楚。”话说至此,高凌岳直接转移了话题,“不管以前如何,现在你们都是单身,试着相处相处有何不可?这事儿就这样定了,晚上带他一起过来。”
“高叔,您就不要为难我了,真的不行。”许琳依旧拒绝。
“琳丫头,也别怪叔叔逼你,有些事情再拖下去就真的晚了。”
“您说的是关于公司的事情?”
“没错。”说起这个,高凌岳语气中有了凝重的担忧,“不管你和长丰的感情如何,父女关系都是无法否认的。多年打拼之下,他的身体已经有了不堪重负之象,很快就会从现在的位置上退下来,难道你真想看着那娘俩将公司彻底占为己有?”
“他们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想到抛弃妻女的父亲,想到口蜜腹剑的后妈和那个嚣张跋扈二世祖,许琳便觉得一阵阵反胃。
“琳丫头,你什么时候能成熟起来?”电话里,传来了呵斥的声音。
“高叔,您不要再说了,虽然他说过等我订婚之后就进行财产的分割,但我不会要他一分钱的。”
“幼稚。”高凌岳已然有了愤怒之意,“你是长丰的亲生女儿,凭什么不要,凭什么白白便宜那对母子?”
“我不要钱,我只要妈妈和妹妹。”许琳依然拒绝。
“可你想过没有,她们已经回不来了。你找了她们这么多年,但结果又是什么?一个因为婚姻的破裂郁郁而终,一个至今杳无音讯生死不明,这可都是拜你那位后妈所赐,难道你就不想出口恶气吗?”
“我……”想到妈妈,想到妹妹,许琳有了几分犹豫,最终狠狠咬了咬牙,“我是讨厌他们娘俩,但也清楚导致一系列悲剧的罪魁祸首是许长丰,我心里真正恨的人是他,是他抛弃了妹妹和妈妈。”
“你这么恨他,不是更应该拿走属于你的那一份儿吗,凭什么白白便宜了他?”电话那头,高凌岳不厌其烦的劝说着。
“那,那就任凭高叔做主吧。”长叹口气,许琳答应了下来。
“这样才对嘛。”喜悦过后,高凌岳接着说道,“其实这件事情我早就在做准备了,有些手段甚至不很光彩,希望你不要介意。就在前两天,我已经派人将天下锦城的监控进行了调取和剪切,着重突出了你和白中元共同出入小区和家中的影像,今天上午我将那些东西亲手送给了你的父亲。并当着董事会所有成员的面,提出了你要正式介入公司的事宜,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高叔,您怎么可以这样做?”许琳多少是有些不满的,若只是她自己倒也罢了,毕竟牵扯到了无辜的白中元,到时候该怎么收场。
“琳丫头,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叹口气,高凌岳声音中多了几分疲惫,“现在集团里的局面十分严峻,很多当初一起打天下的元老退的退、走的走,甚至还有些已经倒向了他们娘俩那边儿,集团下属的很多产业也都被他们把控了,过分到连物业公司这种蚂蚱肉都想吃进去。若不是我一直在死扛着,怕是早就被彻底做空了。”
“许长丰在干什么,就任凭他们那么折腾?”虽然从未主动关注,但许琳对公司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没想到已经严重到了如此地步。
“有些事情你可能不清楚,早在三年前长丰就已经在逐渐放权了,他现在的全部重心都转移到公益上,主要对象是那些失孤家庭和三无老人,今年初又将残疾儿童和孤儿囊括了进来,扶持了多家福利院,当真是不容易啊。”
“做公益?我看是忏悔内心的罪恶吧?”许琳冷笑,“做的再多,也洗不掉他抛妻弃女的事实。”
“琳丫头,有些事情……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不是我想的,而是从小到大一幕幕亲眼看见的。”
“看见的,难道就是真实的吗?”电话那头,高凌岳语重心长,“如果有机会,你应该多去了解了解长丰,或许会解开你的心结。”
“……”
许琳没有说话。
“好了,不知不觉唠叨了好半天,咱们晚上见吧。”临挂之前,高凌岳又叮嘱道,“记住,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关系,不管你们之前相处的怎么样,从现在开始,你都要把白中元当成真正的男朋友对待。因为有些戏就算演的再逼真,也终究是存在着破绽的,只有真的投入进去,才会以假乱真。”
“我,我尽力。”许琳不情愿的点头。
“琳丫头,其实我从侧面打听过,白中元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你不妨考虑一下假戏真做,哈哈哈哈。”
那中气十足的笑声回荡在耳边,让许琳怔怔的有些出神,良久后苦笑着收起了手机:“有些事就算认真也没有用的,那道坎儿……终究是迈不过去的。”
……
在许琳驱车回家的时候,队长办公室里方言和谢江正在沉默对视着,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眉头紧锁忧虑重重。
当桌子上的茶凉了以后,谢江语气谨慎的开了口:“老方,这么说你的试探是有效的,中元当真有事做了隐瞒?”
“没错。”方言的手指敲敲桌子,而后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连环案已经真相大白了,中元却依旧在传唤苏浩,他的理由是查清重症监护室事件,而偏偏这件事情邱宇墨已经做出了确凿的供述,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依我看,这当中一定存在着未知的猫腻,必须调查清楚才行。”
“嗯。”谢江沉思着点了点头,“所以你就灌醉了他,想要套出来实话?”
“我是有这个打算,而且差点儿就成功了,但被许琳阻挠住了。”说完,方言盯住了谢江的眼睛,“你说,她到底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为之?”
“若说无心之举,阻挠的时机也未免太巧合了。可若说故意为之,许琳这样做的动机又是什么?”谢江也想不明白。
“动机吗?”稍作沉吟,方言眼睛一亮,“会不会是跟爆炸案有关系呢?”
“爆炸案?”谢江狐疑,“没道理啊,爆炸案跟她能有什么关系?”
“那就得深入调查一下了,否则无法有些事情根本无法解释,她为什么执意调来支队,为什么跟白中元走的那么近?”
“她来支队不是正常的调动吗?”
“不是。”方言摇头,“你有所不知,当初她调来支队这件事情我是反对的,也曾经向局党委做过思想工作汇报,但奇怪的是不管是封局,还是秦局和马局,都毫不犹豫的回绝了我的提议。”
“这倒是罕见啊。”谢江皱眉,“如果说秦局和马局否决不奇怪,可为什么封局也表示了支持呢?对了,事后你有没有问过封局?”
“当然问过。”稍作回忆,方言继续道,“封局当时回应了我八个字。”
“什么?”
“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该来的,迟早都会来?”谢江靠向椅背,面露疑惑的呢喃了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尽管封局没有明说,可话中深意却不难窥测,就算是许琳不来,也会有其他人通过调动来到队里。”
“你这样理解没有问题。”谢江认可这一说法,顺着这个思路说了下去,“既然封局这样说了,也就意味着大势如此不可抗拒,进而可以得出另外一个结论,许琳不仅仅是带着任务来的,更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
“别说,你的这个比喻倒是够贴切的。”方言深以为然,“三位局长口风一致,显然是通过气的。而从封局说的那八个字来看,许琳的调动绝非出自于局里,应该是更高一级的,如此一来任务也就不难揣测了?”
“最近这两年,能够引起上级部门重视的,也就只有半年前那起案件了。”揉揉太阳穴,谢江接着说道,“老方,我着实是好奇,那起爆炸案到底牵扯到什么,你能不能透露点儿实情?”
“你以为我不想跟你说?”方言苦笑,“那起案子刚刚发生,就被省厅第一时间接管了,别说是我,就算是秦局他们也不见得能摸透其内种种。”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让许琳介入进来?”通过上述分析,谢江已经可以肯定许琳是奔着爆炸案来的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爆炸案并不是不可查,而是不能摆到明面上来查,否则许琳不会调来队里。”方言愈发肯定这一点。
“嗯,的确是这样。”谢江也看透了这点,“那起爆炸案十分的蹊跷,而且隐隐存在内部人员涉案的迹象,看来就是因为这一点,上级领导才会做出明面禁止、暗中放任的应对来,着实是高明的一招。”
“是啊……”方言不由的也发起了感慨,“在不能确定是否有“内鬼”的情况下,这种方式是最保险的,同时也是最有效的、最可控的。我们在查、许琳在查、白中元在查,除此之外秦局也在紧密关注着,水搅浑了,鱼自然就会浮出来了。”
“嗯,是这个道理。”
“老谢,其实我始终有个疑问。”
“你说。”
“我们查爆炸案,一来是因为唐磊生前是在逃通缉犯,牵扯到一个特大的盗车团伙儿,二来是白志峰和苏浩具有一些嫌疑。中元查,一来他想找回丢失的记忆,二来是为了死去的未婚妻。那么许琳的真实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这你可把我问住了。”谢江直接摇头,“如果说许琳跟我们的目的一样,那她完全没有必要调来支队,根本就是多此一举。退一步讲就算是来了,也理当跟我们共享案情的进展情况,可偏偏她与白中元走到了一起,这就闹不明白了。”
“任何选择都是具有逐利性的,许琳选择了接近白中元,那就意味着他身上有着有待挖掘的东西,这个我们必须要重视起来。”
“嗯,我会多多留意的。”点头之后,谢江忽然想起件事来,“老方,刚刚秦时雨递交了屠宰场的痕检报告,可以确定那些钢筋是活动的,而且墙外存在被大力撞击的痕迹,这意味着邱宇墨极大可能不是死于自杀。”
“可真够头疼的。”方言面现愁容,“连环案刚刚真相大白,若是作案元凶真死于谋杀,那可有我们忙的了。”
“主要是邱宇墨供述了自杀,他杀之事根本毫无头绪,完全不知从何查起啊。”谢江倍感无力。
“谁说无从查起?”方言的手指急速敲击过桌子后,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把这个情况告诉中元,他会找到突破口的。”
“你别说,那家伙鼻子比狗都灵,肯定会有办法的,就这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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