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凤来仪

    
    正在斐瑶带着心事走在鹅卵石的小路上之时，身后却传来一个清雅的声音：“既然顺道，不如在下与公主一同回去。”
    斐瑶听到这个声音身体一僵，但却还是镇定了一下，礼貌地回身微笑。斐瑶身旁的宫女都恭恭敬敬地行礼退到一边，只见一个身穿天青色锦衣男子疾步走上前来，眉间少年之气未褪，双目之中神采飞扬，还透露出那么几分真诚。
    “十一皇子莫要说笑，斐瑶断不敢托大，殿下自称‘在下’确实折煞斐瑶了。”斐瑶转身之后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礼仪也是做得分毫不差，什么时候手放在哪里，用什么音调，这些年她已经轻车熟路了不是吗？
    “你既然不喜欢她们，为何又找这么多人跟着？”楚淇一脸不解表情，接着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啊，若是怕黑在下自然乐意送斐瑶公主回去，咱们住的还近不是吗？哎哟…我忘了公主不让我说在下了，不过我也是想不要那么有距离感……”到最后就变成楚淇一个人咕哝了，但斐瑶还是听到了那些话。
    她不喜欢楚淇，非常不喜欢，她从来没有那样直接地讨厌过一个人，或者说，嫉妒。在西楚那么多皇子公主中，楚淇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父亲是一国之君，母亲是一国之母，哥哥是太子，姨母是贵妃，楚谞是他姨母家的哥哥自然也是处处帮衬着他。
    他是皇后高龄得子，从小或许根本不需要做些什么，就算每天玩玩乐乐成一个纨绔他也会恩宠不衰。他哥哥是太子，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多么出色，也不必担心被人针对推上风口浪尖。他所需要做的也许真的只是每天随性开心就好了。
    斐瑶怕与楚淇那双澄澈的眸子对视，里面似乎单纯的看不到一丝杂质。斐瑶承认自己嫉妒那样的一双眼睛，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皇宫这个大染缸里被保护的那么好！而且那双眼睛似乎可以看穿一切，就像现在，楚淇一语就道破了她这十几年来的伪装。
    对，她内心其实是十分抗拒带着这么多人在身边，但是她是最受宠的公主，就必须端起该有的架子，作出符合身份的事情。她身边那么多宫女里面，有多少个柳贵妃的人，有多少个燕帝的人，她内心跟明镜儿似的，只是却不能表现分毫。
    但是今日在行宫，她带这么多人也是有故意的成分在的。她看得出淳于熠是个很强势但很寡言的男子，而楚淇却是个文质彬彬善与人交谈的人。从这两个人的身上她都没有感受到那种皇室贵胄纸醉金迷的气息，她想作出一副追求奢华尊贵的奢靡样子，让别人讨厌她，至少被拒绝的话她这次就不必被派出去和亲了。
    只是父皇真的会轻易放弃这样的机会吗？如果自己把这件事搞砸了，父皇怎么可能会放过她和母妃？或许连祖父和表哥柳泽他们都要受牵连，斐瑶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从来代表的都不是她自己。因此她在路上在会在心里苦笑，苦笑这些无法挣脱又必须背负的一切。
    只是这个楚淇，现在出来做什么！她真的要很努力地克制才不会在这个人面前失态，一个你讨厌的人，一个你讨厌却还能将你一眼看穿的人，要多大的忍耐力才能面色如常地跟他讲话！
    看着面前因为又说了一次“在下”而不好意思有些脸红的楚淇，那一脸坦然的样子让斐瑶心里不爽。只是斐瑶还没再说什么，楚淇就遣退了那些宫女，走到斐瑶身侧道：“既然公主不喜欢我这样称呼自己，那你就叫我名字，我也叫你名字如何？”
    楚淇边说边走，斐瑶也只好跟上，现下听他说要直接叫对方名字，斐瑶刚想说不妥，就看见楚淇双手背在脑后望着夜空道：“我叫楚淇，楚国的水都是从渭河里取得，淇河只是一个小小分支，但却是渭河每年最早解冻的地方。母后不指望我成为滋养天下的渭水，就希望我能老老实实地像淇水那样静静汇入渭河就好。”
    楚淇说完指着天边某处叹道：“天上的星河和地上的河水都是对应的，你看那边也许就是我呢。”楚淇唇角的那抹微笑，干净而温暖，就像阳光那样。不得不说楚淇真的是一个很会聊天的人，不知不觉就能拉近他与人之间的距离，只是这些人里面不包括斐瑶罢了。
    淇水是最早解冻的地方么？斐瑶心中却是暗忖着楚淇的这句话，他这样明朗的人，恐怕很难被冰冻吧，怎么看一直都是个融冰的存在。而且，这样璀璨的人，若不比作天上的星子，恐怕都埋没了他。毕竟是一个，在暗夜里也会发光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呢？”楚淇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斐瑶的眼睛问道。斐瑶被这目光看得心中一颤，又来了，又是这种让人无所遁形的目光，只是多年的伪装让斐瑶还是露出了得体的笑容：“十一皇子说笑了，斐瑶就是斐瑶呀。”这么些年，谁人不知道她叫斐瑶，斐瑶公主的名号都传到其他国家去了，谁又在乎她的名字？
    “嗯…你是东燕人，国姓鲁。若是你的‘斐’是后来的封号，那你本名应该叫鲁瑶才对。”楚淇似乎不在意斐瑶的疏离，也不在意她没有叫自己的名字，而是若有所思地认真推断着斐瑶真实的名字，然后一脸询问的表情看着斐瑶等她的回答。
    “为什么？”斐瑶低下了头，双手绞着手中的帕子似要将其撕碎。“为什么你什么都能知道？为什么还能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出来？”斐瑶一直以来压抑的性格，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隐忍，此时此刻都因为楚淇的那句“那你本名应该叫鲁瑶才对”而崩溃了。
    自她三岁得了“斐”的封号起，斐瑶这个名字就如噩梦一般笼罩着她。她为了对得起这个父皇也许是一时兴起也许是因为虚荣才施舍的封号，牺牲了幼年的快乐，牺牲了孩童的天真，平白无故多添了姐妹们的憎恨和敌对，一个一个让她招架不住。可是没有谁给她退路，也没有谁给她帮助，那个封号就像一条缰绳拴在她身上，她必须不停地朝前奔跑，否则就会被勒的无法喘息。
    在别的公主眼中，她斐瑶是最幸运的那一个，得到的是她们梦寐以求的地位，只是谁也不知道斐瑶所受的苦和她内心真实的抗拒。斐瑶知道示弱并不能换来姐妹们的同情，没有谁会相信她处在这样一个地位竟然还会难过，在她们眼里那只是斐瑶对她们的炫耀罢了。
    斐瑶觉得自己就像被丢出水面的鱼，听着水里面传来对她的咒骂和嫉妒，只能无力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个声音。因此她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伪装自己，她明白只有故作强悍才能让那些人惧怕自己，臣服自己。
    因此斐瑶学会了手腕，学会了如何讨得父皇和母妃的欢心，后来她在后宫之中生活的游刃有余，那些当年欺侮过她的姐姐最后都哭着求她去找父皇说情，不要嫁去那么远的地方，那些还未长成的妹妹们开始唯她马首是瞻，就连一些后宫嫔妃在她面前也是唯唯诺诺，斐瑶真正在深宫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只是现在看来这些什么都不是罢了，她还是要面临和亲的命运。她从来没有想过追求自己的爱情，因为她知道这只是徒劳，还不如费些心思好好练字读书。只是命运要交到别人手中安排的时候，斐瑶内心仍旧是不甘的，无法抗争，就只能依旧装作若无其事。
    从燕帝召见几位别国的皇子还把斐瑶叫了过去之后，斐瑶就一直想避开这些人，尤其是那个自从认识了她就一直很自来熟的楚淇，没想到他今日又来找自己。楚淇看斐瑶有些不对劲，想要走到斐瑶身前去，却只听到斐瑶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别再一副自以为是地好像看透一切的样子了，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斐瑶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她冲着楚淇第一次喊出了自己心底的声音：“楚淇是吗？我讨厌你！”斐瑶冲楚淇说完就转身跑开了。楚淇站在原地，看着斐瑶跑开的身影，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喃喃道：“果然心里是讨厌我的呢。”
    斐瑶回到自己院子之时，已然恢复了一个公主该有的神情。回想着她今晚的任性，一旦被楚淇告到父皇那里去，柳家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她是怎么了，这么多年都能忍耐过来，怎么偏偏今晚上如此失态？她这么做简直赌上了她这十几年的所有努力，非但没有感受到畅快，反而得到的是连累他人的恐慌。
    斐瑶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却不敢放声大哭，心中暗暗骂自己：斐瑶，事到如今你还是连哭出来的勇气都没有，既然已经无法挽回了，你何不让自己再痛快一点？可是理智就是让斐瑶不敢哭出声来，惊动了别人反而会更糟糕。
    在与斐瑶的院子相隔不远的地方，楚淇站在自己院中的一棵银杏树下，月光的银辉透过扇形的叶子零落洒下，落在少年玉立的身上，只是他眼眸微垂，让人不辨喜怒。这一夜，有些人，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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