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福晋独秀

    
    当董鄂七十把这件事情告诉穆青时, 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想不到九阿哥竟然会为了她在大雨里跪了一天。
    可是穆青并没有感动。
    真心的吗？
    穆青并不相信，从前他们也算是朝夕相处, 九阿哥对她非但没有生出感情，反而还非要退婚。好不容易心愿达成，他怎么会突然变了性子？
    不过穆青心里也清楚, 前世今生相差那么大, 她可以变, 完颜氏可以变, 难道胤?不可以吗？
    今生的胤?和上辈子那个已经大有不同，他没有再和完颜氏纠缠, 也没有像上辈子那样欺负她, 他们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只是上辈子发生的一切, 像是扎在她心上的一根刺, 每每想起还是会隐隐作痛。
    尤其是她的儿子，在失宠的日子里, 儿子是她唯一的期盼，当最后的依靠离开，穆青痛彻心扉才会走上绝路。
    她害怕, 害怕不知道在哪一天, 九阿哥就会像上辈子那样，嫌恶她, 忽视她。她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 更怕她的孩子会再一次离她而去。
    她不能再和九阿哥纠缠在一起, 她想开始新的生活，所以当阿玛跟她说富察大人的第六子傅明文武双全，是难得的人才时，穆青只是稍有犹豫就点了头。
    富察家家风清正，傅明公子也常常被阿玛称赞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人品能力都远胜九阿哥，既然有这样的如意郎君摆在眼前，穆青怎么能容忍九阿哥去插手。
    她直接把话在阿玛面前挑明，自己不想做嫁进皇家。董鄂七十欣慰的点点头，皇子福晋不是那么好当的。好不容易摆脱了皇家，回去做什么？
    入了春，天气也暖和起来，穆青把菖蒲叫来，将自己刚修好的几幅绣品交给她，让她放在外面的店铺去售卖。
    “主子，您又不缺银子，为何每天要辛苦刺绣，还让奴婢把绣品都拿出去售卖？”
    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瞒着大人福晋们进行的，菖蒲十分不理解，女儿家的绣品不宜外传，可是格格却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顾忌，竟然让她每天偷着把绣品拿到外面的绣铺售卖，还不允许向外人透露格格的消息。
    若是为了银子，可格格每副绣品的定价都不高，平白让那些个黑心店主高价倒卖出去。
    穆青一边整理绣品，一边说道：“我只是想磨炼一下绣技，赚钱倒是其次。”
    “您若是想磨炼绣技，咱们在家练就成。好好的绣品全都低价售卖，奴婢瞧着也可惜，您不知道，每当奴婢将绣品拿出去卖的时候，那些个店家都抢着买，尤其是那个高掌柜，每每见了奴婢，都求奴婢把绣品都卖给他，他还能再多加银子，就因为您绣得好还便宜，若不是得了格格的吩咐，要将绣品四散到不同的店铺，奴婢真想一并都卖了去。”
    菖蒲从若干绣品中挑出两幅，说道：“这幅花开富贵颜色鲜艳，针线细密。这幅万年青绣得清隽劲拔，奴婢去打听过市价了，旁的绣娘，绣得比您不知差了多少，也敢以您两倍的银子卖出去，您定的价格这样低，换做奴婢是掌柜的，自然也来抢您的。”
    菖蒲继续说：“还有上回您绣的那幅折枝金梅图，奴婢卖给高掌柜了，昨日见了高掌柜，掌柜说这幅绣品被一个贵夫人看中，出了高价拿走，他问奴婢还有没有打算再绣几幅，他那边还有几位贵客等着要。”
    那些掌柜们都以为这些绣品是出于菖蒲之手，一个个都争着抢着求她多绣几幅，菖蒲第一次体会到受人追捧的滋味。
    也渐渐明白了，格格的刺绣有多优秀，菖蒲能够很明显的感觉出来，从一开始的无人问津到现在的众人争抢，格格的绣技进步得有多快。
    菖蒲笑着说：“主子，您有这样的绣技，何不说服大人和福晋，将绣品都摆在咱们自家的绣铺里头，平白给别人挣银子，那多不值得，再不济，咱们还可以自己开个铺子。”说罢，菖蒲自己却笑了。格格是什么样的身份，怎么去能行商，就连私自售卖绣品，传出去也会遭人诟病。
    只是穆青却没有说话，她确实想过要开个绣铺。
    上辈子，她眼睁睁看着完颜子月成为天下人炙手可热的存在，容貌是其一，手段是其一，不过最重要的是，她能力出众到连穆青自己也自行惭愧。
    她会医术，她能让跛脚的七阿哥恢复如常，能让难产的妇人平安产子，能祛除疫病……她能不顾世俗的眼光，同男子一样去行医经商。
    她就像是一颗明珠，煜煜发光，和她对比之下，自己好像就是一颗顽石，什么都不会，只会依靠九阿哥活着，失宠以后，她就依靠儿子，最后儿子也没了，她就自戕。
    完颜氏有一句话说的好，董鄂穆青是个没有自我的行尸走肉，离了男人都活不了的菟丝花。
    穆青突然不想再循规蹈矩过一辈子了，若是再一次把命都耗在后宅，那多辜负老天让她重生一场。
    不过这些事，穆青还不想跟别人说明，她想先将绣技练得更熟练一些，另外开铺子的事情，总要知会给阿玛额娘知道，争取这两位的同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次这绣了六幅绣品，你都拿过去吧。高掌柜那边分三幅，另外李掌柜也送三幅，其他几位掌柜就不送了。”
    高掌柜和李掌柜的绣铺在江南经营了多年，许多贵妇人都喜欢去这两家，穆青送过去的几幅绣品在这两家也卖的最好。其他几家绣铺就稍逊一筹，只不过胜在各家的布料和绣样都别出心栽，也吸引了许多年纪小一些的姑娘。
    穆青沉吟道：“若是这几位掌柜问起来，你就说我虽然不会再将绣好的绣品送过去，但是我也可以接客人定制的绣样，只是工期稍长。”从前的那些绣样，都是较为普通的花鸟鱼虫等寓意吉祥的绣样，穆青也想让绣品更加多样，所以她想出了这个法子，没准能帮她绣出更好的绣品。
    菖蒲一一记下了，主子吩咐的事，她只能照做，不过做这些事，担的风险也挺大的，菖蒲笑道：“幸好今儿个福晋不再府上。您可不知道，有两回奴婢送东西出去，路上碰到了福晋心里吓的都出虚汗了。”
    穆青笑道：“其实阿玛额娘知道也无事，我也不是诚心想瞒着他们的。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告诉她们，到时候，你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菖蒲迟疑道：“那大人和福晋会同意吗？”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别问了，回头挣了银子，你就去买些好吃好玩的。事情办成，就奖你一整只叶记的盐酥鸡。”穆青一笑，低声道：“可千万别再让人发现了。”
    菖蒲点点头，街尾叶记的盐酥鸡可是她的最爱，肥而不腻，酥脆可口，上回她办事得力格格特意奖励了一整只，谁知她回屋时不当心，被同屋几个小丫头闻到了香味，一个个就跟饿鬼似的涌上来，到最后她只尝到了几片肉丝，剩下的全被人分了，这件事菖蒲可抱怨过许多次了。
    心里念着盐酥鸡，菖蒲抱着东西赶紧出门，临出门前，还小小伪装了一番，总不能让人看出她是富贵人家的丫鬟。
    往高掌柜的绣铺送完三幅绣品，正打算往李掌柜铺子里去，谁知迎面撞上了一个人，手中包袱没拿稳掉在了地上，将两幅绣品露了出来。
    菖蒲也没来得及去看撞她的人是谁，蹲下身子查看绣品，菖蒲小心翼翼的将绣品捡起放进包袱里，还好，没弄脏。
    “可是菖蒲姑娘？”
    头顶传来清冽的声音，菖蒲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位样貌清秀的男子，粗衣布衫，书生模样的打扮，很是陌生。
    菖蒲警惕地后退两步，道：“这位公子是何人？”她观察了周围，此地人来人往，若这人想行凶，她直接一嗓子，周围人一定能赶得及上来救她。
    谁知那书生朝她鞠了一礼，道：“在下名李卫。”
    菖蒲的脸倏地就红了。
    她小心翼翼的抬头瞄了一眼，没想到正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眸，菖蒲羞得不敢再看。
    李卫，就是大人和福晋要给她说亲的那个？没想到是这样俊朗的人。
    菖蒲不说话，李卫却开口了，他缓缓道：“前几日，在董鄂府中，在下曾偶然见过姑娘一次。李卫已经去向董鄂大人表明心意。”
    那时菖蒲正站在一棵海棠树下，摘了一朵海棠花簪在自己头上，李卫一见倾心，回头就跟董鄂大人表了心意。
    菖蒲羞道：“你别说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姑娘可需要在下帮忙？”李卫跟着她。
    菖蒲直接小跑起来，“不需要，不需要，你赶紧走吧。”
    李卫不肯放弃，道：“姑娘女儿身，办事多有不便，还是让在下跟着吧。”
    正在两人纠缠时，谁都没有发现，在不远处停了一驾马车，车上的小全子死死盯着两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不是青格格身边的菖蒲姑娘吗？怎么穿成这样了？”
    本来菖蒲换了这身装扮，一般不熟的人肯定认不出她，只是小全子从前在宫里也见过菖蒲几次，加上九阿哥对青格格重视的原因，他对董鄂家的一切那是熟的不行。
    假寐的胤?瞬间睁开眼，掀起帘子一看，那与人纠缠的不正是菖蒲那个丫头，胤?眯了眯眼，“旁边那人是谁？也是董鄂府里的？”
    小全子瞧了半天，没认出来，他道：“奴才马上去查。”
    “慢着。”胤?叫住了小全子，迟疑了一会儿，坚定道：“顺带查查那丫头，她干嘛去了？”
    这个时候，她不在府里好好伺候穆青，跑到大街上和一个男子纠缠，胤?不得不怀疑她的居心。
    小全子得了令，当即准备下车安排人查访，他问胤?，道：“主子，咱们可还是往得月楼去？”
    得月楼是这江南极其有名的酒楼，今日八阿哥做东，特意请了九阿哥和十阿哥一同前去品尝。
    胤?轻轻应了一声。
    得月楼外门庭若市，一进大厅里面更是坐无虚席。胤?今日穿的低调，旁人见了他都只觉得这是个有点小钱来这儿挥霍的，不会有人拿她当回事。只是得月楼招呼过不少达官贵人，小二眼睛更是毒，见胤?器宇轩昂，身后还跟着一个样貌清秀的人，那人处处落他一头，一看就是个随从，走近了又瞅见胤?拇指上那枚成色极好的碧玉扳指，心里对胤?的家境也有了数，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客官，咱们大堂的位置已经坐满，二楼还有两个包间，位置相当好，可要小的带您过去。”
    小全子走上前，说道：“罗八爷的包间在何处？”出行在外，那几位爷常常用化名，爱新觉罗的罗，排行第八，罗八爷，九阿哥就是罗九爷。
    小二心里一惊，“哟，原来竟是罗八爷的客人，来来，您且随小的上楼。”那罗八爷一进门就要了他们酒楼的头等包厢，点菜还专挑贵的点，一看就是家缠万贯，看他请的两位爷都是贵气不凡，他可要告诉掌柜的，好好伺候。
    胤?随小二上楼进包间，推门进去，只见老十对着一桌美味佳肴狼吞虎咽。胤?冷哼一声，“真是没出息，这么点时间都等不及。”
    “九哥，天地良心，我可等了你一个时辰，实在扛不住了才用了些点心。”老十将最后一个小笼包吞下，口中含糊不清道：“今日随老大去巡防，整整饿了一天，嗯，真好吃。别说，这得月楼的菜，还真不输家里啊。”
    胤?嗤笑，实在没眼看这个弟弟的吃相。
    八阿哥和颜悦色的对小二道：“上菜吧。”
    酒过三巡，三人微醺，八阿哥举杯，道：“今日有两位兄弟陪着，真是比自个儿一个人喝畅快多了。”
    “那咱们下次再一块儿喝！”老十嘿嘿一笑，“等八哥你娶了淑瑜，和九哥既是兄弟，又是他表妹夫。”
    八阿哥低低一笑，“确实，这是喜上加喜。”他举杯，“老九，为了这喜上加喜，咱们也得喝一杯。”
    九阿哥今天来者不拒，不知喝了多少酒，脑子里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一幕幕，都是关于穆青的。
    从第一次见面的冷嘲热讽，到今天的牵肠挂肚，一幕幕都在胤?的眼中重现。
    回想从前，胤?才更深刻的意识到自己有多浑，最后亲手把最珍贵的明珠推给了别人。
    他在皇阿玛面前撒泼打滚，好不容易才将皇阿玛稳了下来，暂时不赐婚。可那个傅明在一天，他心里就不安稳。
    胤?正沉溺在怀念中，却听见外面传来清晰的一句话，“哟！完颜泰，你怎么来了？”
    胤?眉梢一动，起身走到门边，隙开了一条缝，附耳过去，只听有人答了一句，“天下之下，爷我爱去哪去哪，你管得着吗？”
    “哈哈，是管不着，只是听说你前段时间又被人揍成猪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呢。”
    “啪！”只听外面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完颜泰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鄂宁安你有种就和我真刀真枪干一场，背后阴人这种事也能做得出来，让我阿玛知道，扒了你的皮！”
    胤?挑了挑眉，他只让人动了两次手，这第三次……完颜泰还真是流年不利，报应不爽。
    “你阿玛算个什么东西，区区三品官，能及得上我阿玛？”
    “舅舅知道，一定不会轻饶你的。”
    “不过是卑贱庶女所生的庶子，扶了正就真以为自己要一飞冲天了，你也有脸叫我阿玛舅舅。”
    听到此处，胤?开门出去，八阿哥觉得奇怪，也跟着一块儿出去，只有喝得烂醉的十阿哥，趴在酒桌上不省人事。
    鄂宁安猖狂无比，“完颜泰，你想打我？来啊！你看看谁敢动我？”
    “我敢！”
    堂中声音一滞，众人顺着声音抬头，只见二楼的栏杆边站着一个长相俊秀的公子。
    九阿哥这次出门，并没有穿皇子冠幅，一身朴素的装束，难免让人看轻了去。
    鄂宁安嘲笑道：“哟，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啊，身边怎么没跟着奶嬷嬷。”
    众人哄笑，可完颜泰却吓软了腿，“九、九……”
    他的话没说完，鄂宁安又说，“就你还想出替他头，你算哪颗葱！”
    话音刚落，只见堂中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飞身往鄂宁安的方向去，众人只听见一声惨叫，望过去只见刚刚还嚣张无比的鄂宁安正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鼻子，他气得跳脚，指着胤?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敢对我下黑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完颜泰呆愣住，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无端感觉脸上一阵疼痛，只觉得这个黑衣人的出手手法无比眼熟。
    站在胤?身后的八阿哥拉了拉他，这种纠纷，他们身为皇子不方便介入。
    胤?脸上毫不见惧色，悠悠道：“朝廷一品大员西林觉罗大人鄂复第三子鄂宁安。”说罢，他脸上划过一丝厉色，“给我打！”
    刹那间，从门口冲出了十数个黑衣人，把鄂宁安堵起来一通乱揍。
    在场人立刻作鸟兽散，这种热闹还是别看了，保命要紧。
    到最后，这场暴乱是被衙门的人制止的，鄂宁安被打得鼻青脸肿，连带着完颜泰也受了好几拳。只是行凶者胤?是天潢贵胄，受害者还是一品大员的儿子，县令不敢处置，直接报给康熙。
    “胤?，你可知错？”
    胤?梗着脖子道：“胤?不知何错之有？”
    “大庭广众之下，聚众闹事，你还不知道自己有错？”康熙脸色冷色一闪而过，“你的那些黑衣打手是从哪里来的？私自豢养杀手，胤?，你想造反吗？”
    这话可是太严重了，担上造反的名头，哪个皇子能善终？
    胤?磕了一个头，“皇阿玛，儿子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内务府分来的，就连这些黑衣侍卫，也是皇阿玛亲自分给儿子的。”
    “朕把他们分给你，是保护你的安全，不是让你去欺压百姓的。胤?，你近日越发荒唐了。”康熙手边是鄂复的陈情折子，口口声声喊着要他给鄂宁安主持公道。
    他想越恼火，也不听胤?解释，直接下令打九阿哥三十大板。
    那一下下板子，旁人听着都疼，可他愣是不喊不叫，三十杖打完，胤?冷汗淋漓。
    小全子并两个侍卫抬了担架上来，道：“快快，把九阿哥抬回船舱里，赶紧找太医来。”
    胤?有气无力的说：“别，别找太医，去董鄂家。”
    董鄂家？
    董鄂家名声在外，他们刚来江南一旬也听说了，是杏林之家，厉害极了。可厉害是厉害，船上明明有随行的太医，九阿哥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还是小全子机灵，他即刻就摸清了九阿哥的心思，直接拍了拍侍卫的帽子，斥责道：“糊涂东西，那董鄂氏一家都是名医，还不赶紧把爷抬了去，耽误了爷的伤势，你当得起吗？”
    两个侍卫虽不如小全子懂主子心意，但九阿哥伤势重，要是贻误了最佳救治时间，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两人忙不迭把九阿哥往董鄂家抬。
    康熙得到消息时，九阿哥已经到董鄂大门口了，老九心里在想什么，康熙这个亲爹怎么会想不到，他骂了一句：“这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