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马车明显大了许多, 连装银子的木箱都能放下。稳稳坐在了自己的全部身家上, 甄琼还是有些心神不宁:“路上这么颠簸, 瓶子不会磕坏吧?”
那两个装着瓶瓶罐罐的箱子里不但塞满了木屑,玻璃器皿都用丝麻裹了,药瓶用盒子装了加固。如此小心还能碰坏,商队也别千里迢迢运东西了。见他紧张,韩邈忍不住打趣道:“若真坏了, 让窑厂赔你十套。”
甄琼却忧虑的叹了口气:“玻璃皿坏也就坏了, 就是那些药剂不太安全。万一瓶子碎了, 又起了火花,说不定要烧起来了。还有几瓶若混在一起,有一定几率会炸……”
韩邈:“……”
只是去个东京,用带这么危险的东西吗?看来之前只准他带一个箱子上车是对的,至少装银子的箱子不会说炸就炸。
扯了扯嘴角,韩邈叹道:“等到了旅舍, 再好生检查吧。”
甄琼认同的点了点头。这次出行,他都没带随便撞下就会爆|炸的危险|品, 但是一路走下来,还是让人觉得不妥。这交通状况可比他想象的要糟糕,路面太不平坦, 车轮也没有橡胶垫防护。唉,大宋物产实在匮乏, 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橡胶树来着……
不愿甄琼思虑过重, 韩邈转开了话题:“听安平说, 你最近勤练导引术,吃的也少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嗯?减肥的事情,绝不能让他知道!丢什么都不能丢人的甄道长,立刻理直气壮的说道:“钻研丹道,需要强健体魄,磨砺意志,不能耽溺外物!”
你之前可没这决心啊。看着甄琼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韩邈忍俊不止,却还是劝了句:“丹道重要,但也不能太拼命了。似你这般大才,该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
看着韩邈那特别真挚的神情,甄琼只觉肚里犯酸。他当然知道自己有些才华,却没想到韩大官人会折服在他的才华之下,无视他俊逸的外表。唉,也是受天赋所累啊。
没发现自己的思维有什么问题,甄琼有些哀怨的叹了口气。见他这神情,韩邈就知道自己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但是这小道的脑袋,实不知是怎么长的,连他也没法参透。笑了笑,韩邈也不再劝了。反正遇上了新奇美味,甄琼估计还是迈不动腿,多备些好吃的即可。比起当初那略显瘦弱的样子,还是现在白白嫩嫩的更讨人喜欢,绝不能让他饿瘦了。
旅行的路上,最是无趣,好在韩邈是个能说会道的,只提起东京才有的玩意和吃食,就能把甄琼的魂儿勾了去,到也不觉得寂寞。不过惦记那一箱子特别危险的药剂,车队走得不快,到第四日才来到了郭桥镇。此处已经属于京畿,过了黄河就是东京城,因而往来客商数不胜数。不过身为大商贾,韩家在镇上有相熟的旅舍,还定了上房,不愁没地方过夜。
“今晚住上一宿,明天就能进城了。”把甄琼扶下车,韩邈笑着道。
中午不小心吃的有点撑,又坐了一路马车,困得不行,甄琼胡乱点了点头,只想赶紧进屋休息。韩邈笑了笑,使人取了那箱银子,还有人提心吊胆的药剂,先送入客房。交代完毕,他正要带甄琼进门,谁料刚走两步,一个小厮匆匆赶来,奉上了个木匣。
“阿郎,小人在店前捡到了个木匣。”
旅舍人来人往,落了东西也不奇怪。韩邈接过那木匣,随便看了眼,就知是黄梨木的,雕工也称得上精巧,怕不是装的贵重物品。不过他并未冒然打开,而是对安平道:“去寻掌柜,让他问问是否有客人遗失了物品。”
越是大店,越在乎声名。把客人遗失的财物存上十数年,也不足为奇。这事当然还是让旅舍处理更为妥当。
谁料他刚吩咐完,就见有几人急匆匆从店里冲了出来。当中那个身着锦袍,头戴纱冠的少年人,一眼就看到了韩邈手中的匣子,高声叫道:“那是我的!”
失主寻来了吗?韩邈挑了挑眉:“郎君可知匣中装的是什么?”
“砚!是一方龙尾砚!色青有鱼子纹,兰亭制,里面垫着红绸……”那少年人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显得极为着急。
龙尾砚,不正是歙砚的雅称吗?韩邈开匣一看,果真是一方歙砚,而且纹路奇美,形制清雅,少说也值万钱。难怪这少年会如此紧张。
“郎君还请收好。”合上了匣盖,韩邈双手奉还。
那少年赶忙接过匣子,取了砚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才松了口气。然而还未道谢,他脸上又露出了痛苦神情,把那砚往怀里一揣,就像扔秽物一般,“啪”的扔掉了黄花梨木匣,焦急的伸出两手,冲身后仆从叫道:“阿燕!快,取水来!”
身后拎着铜壶的仆从,立刻上前倒水。那少年就着清水,急急揉搓起了双手,一副不堪忍受的模样。
见此情形,韩邈不由眉头微皱。这少年的行事,实在失礼。
还没等他说什么,站在一边的甄琼已经气的蹦了起来。韩大官人好心寻了失物,怎能被这无礼小子欺辱!呵呵,洁癖是吧?这毛病他熟啊,放着他来!
上前一步,甄琼朗声道:“有先贤曾用显微之镜观测过清水,发现里面满是肉眼不可查的细蛊。有些多足,有些多目,还有浑身长毛的,个个丑不堪言。若是这些细蛊钻入口中,上抵脑髓,下入肚肠,能让人癫痫昏厥,上吐下泻。单单洗手,能洗干净吗?”
此话一出,别说正搓着手的少年了,就是那倒水的仆从都僵在了原地。水流并未停下,稀稀拉拉滴在手上,那少年惊得倒退一步,脸色都发青了。看了看僵在半空的双手,他无助的转头,半天才挤出一句:“此,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想要消除细蛊,须得用沸煮过的净水。”甄琼微微一笑,从袖里摸出了个块东西,“……还要用这种肥皂净手。”
那少年看向甄琼,只觉这小道模样俊秀,衣着华美,并不像坏人。而他手里捏着的,是一团乳白色的物事,圆圆润润,如玉一般,也挺顺眼。这所谓的“肥皂”,跟普通皂荚有何区别,当真有用?心中虽有疑虑,但是刚才的细蛊之说,实在是太恶心了。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可怜巴巴道:“请道长借肥皂给小子一用。”
甄琼笑容满面,把那块肥皂递了过去,小心叮嘱道:“此物贵重,别掉了。”
那少年愈发谨慎,然而他刚刚洗了手,水迹未干,只一碰那小小圆团,就觉湿滑的厉害,犹如碰到了一条活鱼,拿捏不住。他心里不由大急,握掌成拳,想要攥住此物。谁料不使力还好,一用力,那团肥皂竟然“咻”的一下,从掌心挤了出去,飞出老远,“吧唧”摔在了地上。
气氛立刻尴尬起来,看着那跌落泥地里的“贵重”肥皂,少年脸都涨红了,手还半攥成拳,不知该如何反应。
甄琼“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韩邈心知是他搞鬼,赶忙把人扯了回来。事到如今,韩邈也明白过来,这少年怕是有些爱洁的毛病,却被甄琼戏耍了一番。只是对方衣饰精美,所用的文具也颇为昂贵,应当是官宦人家,不好得罪。
正在此时,店里又走出了一群人,被侍婢围在正中的,是个头戴元宝冠,身披霞帔的中年贵妇。见此情形,她皱了皱眉,开口便问那少年:“你可是又在人前失礼了?”
那少年一个激灵:“娘,不是……”
那妇人却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缓步走到了韩邈面前,略带歉意的俯了俯身:“先夫早逝,让这犬儿失了管教。不知是否得罪了官人?”
韩邈也露出了同样温文尔雅的笑容:“夫人言重了。小子捡了令郎的砚台,原物奉还,略出了些岔子。”
他连那块落在地上的肥皂都没提。然而那贵妇人深知自家儿子的脾性,一下就猜出了事情原委,柳眉倒竖,对那少年斥道:“米芾,还不过来向这位官人赔礼!”
那个唤作米芾的少年听了,只觉委屈的要命,却也不敢擦那只滑腻腻的手了,过来深深施了个礼:“小子失态,冒犯了二位。还请官人、道长勿怪。”
韩邈微微一笑:“无心之过,何罪之有?郎君不必如此。”
他这宽宏态度,让米芾更加羞愧了,赶忙道:“那龙尾砚是我心爱之物,多谢官人归还。”
“路上拾遗,自当原璧归赵。”韩邈大度的笑了笑,并不居功。
见他如此文雅大度,那贵妇笑道:“妾身阎氏,乃会稽公之妻,此次携犬子入京,未曾想竟闹出这等让人羞恼之事。敢问官人可是要住店?不如由妾身代付店资,略表歉意。”
韩邈可是有茶园在越州的,听到“会稽公”三字,唇边的笑容突然深了几分:“小子韩邈,自安阳前往京城行商。此番不过举手之劳,哪当得夫人之谢?”
安阳人?阎氏眉梢微动:“韩郎可是出身相州韩氏?”
“疏宗罢了。”韩邈答得不卑不亢。
许是喜欢这答案,阎氏的笑容也亲切了些:“当真是君子之风,妾身谢过韩郎。”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这才道别。看着那群人前呼后拥又走回了店里,甄琼的面色古怪了起来:“这就完事了?”
他还等着为韩邈出气呢,怎么转眼人家就相谈甚欢了?
韩邈看着甄琼那副大惑不解,还有点不甘心的模样,忽的笑了出来:“贤弟果真是个福星。”
甄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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