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轩好整以暇望着她, 见她纤长的睫毛垂着, 微微颤动,倒品出些楚楚堪怜的意味。
如今毓坤已明白,从一开始便是他做的局,只不过他究竟是起了逗弄她的心思,还是真看出什么端倪要试探, 一时间尚猜不透。
她是不愿受制于人的, 深呼了口气, 毓坤也不瞧他,径自错开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蓝轩并未拦, 任她走向远处。
毓坤隐约记得来时, 马房是在大营的东南面, 按着记忆寻去,却见洛宁带着那列缇骑正守在那。望见她,洛宁肃然起身道:“殿下。”
毓坤镇定道:“备马。”
洛宁望着她道:“未得厂督旨意,属下不敢擅离。”
毓坤明白, 她是使唤不动他的, 也不与他多言。先前她已仔细看了, 马房东厢停着来时她乘的那辆宫车, 而西厢则有十数匹高头大马。她径自挑了一匹, 解开缰绳, 骑了上去。
洛宁沉声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跨在马上, 居高临下冷道:“我做什么, 要你来置喙”。
四下散开的锦衣卫慢慢合拢,组成一堵人墙,缓缓将她围在中央。毓坤知道,洛宁是想将她拦住。
她微微冷笑,猛然夹紧马腹,那马便冲破阻拦,全力向外奔驰。洛宁沉着面孔上马,然而没跑出几步,天空中忽然炸响一道惊雷,豆大的雨点倏然落了下来。
酝酿了一日的暑气终于化作秋夜的暴雨,猝不及防地席卷而来,片刻间雨珠便连成线,又缀成水幕,最后如瓢泼一般铺天盖地。
虽衣衫湿透,洛宁却放下心,在她身后朗声道:“天公不作美,殿下还是回来吧。
毓坤心中想,若他以为这样便能将她困住,也太小看她了些。抹了把脸,她用力加紧马腹,一路向营外疾驰。然而到了护城河前,湍急水流上架起的吊桥却缓缓升了起来。
毓坤猛然勒住缰绳,胯|下骏马惊转,飞扬的马蹄踏起三尺高的水花,在她赤金的下摆上甩出数道泥泞。
雨幕中,毓坤打马回身,隐见城楼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不消看她也知是谁。大雨倾盆而下,毓坤剧烈喘着气,远远望着蓝轩,没有一丝要下马的意思。僵持着半刻,雨却越下越大,很快将她身上淋得透透的。
雨点打得面颊生疼,湿透的衣衫贴在肌肤上,冰冷黏腻,肆虐的狂风卷走最后一点热意,毓坤冷得打颤,却紧紧咬住牙关。
见她脸色苍白,纤细的指却仍牢牢攥着缰绳,不肯妥协的样子,城楼上的人终是道:“殿下请下马罢,臣送殿下回宫。”
蓝轩的声音像九天落下的喟叹,挟着风声,听得不真切。
说罢,他在雨中走下石阶,低声唤洛宁备车。不多会,来时那辆宫车从马厩疾驰而来,正停在毓坤身前,而雨水也将蓝轩身上淋得尽湿。
打起车帘,蜿蜒的雨水缠绕在他修长的指间。望着毓坤,蓝轩沉沉道:“请殿下登车。
毓坤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许久,终于下了马。身子几乎冻得僵硬,她有些艰难地上了那辆宫车。
进了内厢,车帘重重放下了,将外界的一切隔绝,那倾盆的大雨也被阻在车厢之外,狂风肆虐的声息一下子微弱下来
蓝轩也上了车,两个人身上皆是湿淋淋的,见他取下腰间玉带上的火折子晃燃,毓坤方觉得冷得厉害。
下意识靠在车厢内,毓坤紧紧环着肩膀,蓝轩望着她,终未说话,只是将红泥炉点着,又向紫砂壶中添了些水,很快炉子上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腾起的氤氲热气阻隔了她的视线,过了会毓坤才发觉他正端着杯热茶,递在自己面前。
毓坤犹豫了下,方接过。双手捧着茶盏暖了会,她一气饮了下去,有热意从胃里缓缓散向四肢百骇。靠在车厢一角,她听着窗外的雨声,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只有马蹄急促践踏泥泞的声音,溅起水花甩在车辕上,又被远远落在身后。
感到他们正在向京城方向赶,毓坤安定下来。风雨交加,回去的路颇有些不好走,颠簸间她只觉头疼得厉害,寒意一阵一阵泛上来,昏沉间她闭上眼睛,靠在车厢的软壁上,渐渐失去了意识。
昏黄的烛火下,蓝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那柔软的嘴唇发白,纤长的睫毛落下一道阴影,不由在心中想,还真是倔强,竟一点儿也不肯服软。
望了毓坤半晌,蓝轩方觉她面色嫣红得似乎有些不自然。犹豫了会,他还是伸出手去,探向她的额间。然而一触到那细腻的肌肤,掌心便如同被烫了一下,见她不舒服地蹙着眉,蓝轩发觉她竟在发烧,而且烧得那样厉害。
似乎感受到一丝清凉,毓坤在睡梦之中下意识循着他的手,在他掌心磨蹭了会,那点儿带着凉意的掌温漫上来,她极轻地叹了口气,含含糊糊呢喃道:“娘。”
蓝轩望着她烧得泛粉的面庞,微不堪闻地叹了口气。平日里刻意摆出的太子威仪倒叫他忘了,眼前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他原本不过要将心中的猜测落到实处,现在这情形,倒真像是他在欺负她了。
熄灭车灯,梦中人眉头舒展了些。蓝轩将红泥炉挪得近了,余烬的微光下见她身上衣湿得透透的,漉漉贴在身上,随着呼吸显出起伏的轮廓,身下茵席淌出一片暗色的水迹。他很是有些想将她身上的湿衣剥下来,然而方一动,梦中人便蹙起眉,不安地蜷起了身子。
竟在梦中也如此警惕,望着清冷月光下柔和的轮廓,他终未再动。
也不知睡了多久,毓坤朦朦胧胧醒来时,只觉车厢内一片漆黑,倒显得窗外的月光格外凄清。
她闭着眼睛听了会,外面依旧在下雨。雨声、风声、马蹄声还有车轮急速转动时的扎扎声混成奇妙的乐律,大约离京城越来越近了。察觉到她细微的动静,一盏灯亮了起来,顿时将黑暗驱散了,毓坤觉得舒服了些,身上的热度似乎退了些,她其实是有些怕黑的。
见她闭上眼睛又继续睡,蓝轩抬手欲将灯熄了,刚一动便见她不安地翻了个身,不由停住。毓坤不愿被他窥破心思,起身要灭那灯,蓝轩却将灯拿得远了些,淡淡道:“我要看书。”
说罢,他果真取了本书读了起来,望着他身边那簇微光。毓坤松下口气。重倒回软枕间,她哑着声道:“到什么地方了。”
蓝轩道:“已过了永定门,前面便是皇城了。”听到这话毓坤放下心,不由自主又阖上眼。
再次醒来时,车厢内的颠簸感已消失。毓坤撑开沉重的眼皮,正见蓝轩沉沉望着她,感到马车已经完全停了下来,雨也停了,只有沙沙的风声,原来他们已经回到紫禁城中。
她艰难地坐起身,见蓝轩也起身,不由在心中想,难道他竟是要扶她吗?
毓坤自认还没有虚弱到这个地步。掀起车帘,她扶着车壁,缓缓走了下去。
下了地毓坤方觉,此时宫车正停在慈庆门外。冯贞已得了信,急匆匆迎了出来,见她从车上走下来,一路小跑上前,喜极而泣道:“太子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接着又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打量她打量一番,见她全须全尾,除了神情有些憔悴,倒没有什么损伤,冯贞才放下心来扶着她向内走。
此前蓝轩先行命洛宁向东宫传信,这时慈庆宫中正候着一位太医,正是当年为薛贵妃接生的那位太医院丞陈木石。
从小到大但凡有什么病症,为她诊治的皆是这位陈院丞,是缜密可靠的自己人。见毓坤身上的衣衫已湿透了,绛雪早在寝宫的屏风后放好了热水,将她身上的湿衣皆除下,扶她跨入浴桶中。
浸没在热水中,毓坤方觉整个人活了过来。彤云和翠雨撩起她长长的乌发,水波荡漾,有细微的热意漫上来,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染一层粉色。黛雾细细为她打上胰皂,绛雪持木瓢舀了水,轻柔地从她肩背淋下,毓坤轻轻喟叹了声,方才的寒意仿佛都被雾蒙蒙的热气驱散了。
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毓坤裹着澡巾迈出浴桶时,方听绛雪低声道:“蓝掌印尚在外间。”
毓坤没想到蓝轩竟未走,只得命绛雪取了白绸来,仔仔细细将自己裹上,又将中衣穿得整整齐齐的,方走出屏风之外。
绛雪将手炉塞在她怀中,毓坤抱着暖了会,倚在榻上,她将中衣挽了,纤手伸出珠帘,陈太医跪在帘外替她诊脉。毓坤只听蓝轩道:“如何?”
陈太医道:“风寒入体,因而高烧,吃了药,若是烧退了便好,若是不退,恐转为肺症。”
两人似乎又交谈了几句。透过珠帘,蓝轩秀逸的身影落下,离得那样近,毓坤总觉压迫得厉害,又担心自己捂得不够严实,被他看出些什么,心中不由烦躁。然而她也知道,因他是内臣,即便深夜来她的寝宫里,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只能按捺下性子。
陈院丞写了方子,便有宫人取走煎药。待他退后,蓝轩隔着珠帘望着毓坤,只见她细细的手腕儿从珠帘内伸出来,肌肤极白,仿佛一按便是道红印,纤长的指无力地蜷着,很有些惹人怜爱的意味。
他自然知道那手有多柔软。
隔着珠帘,蓝轩道:“今日是我思虑不周,令殿下受苦了。”
毓坤忽然发觉,如今她是能分得清,他话语中的不同情绪的。譬如现在,她知道,他是真心感到抱歉,而并不是说这些话来哄她,这倒令她有些新奇。
想了想,毓坤轻声道:“也没什么,是我太心急莽撞了。”
两个人各退一步,寝宫中的气氛缓和下来。此时毓坤依旧烧得厉害,却忽然有了主意,难得也竟有他心软的一刻,若是不用上一用,倒显得她太客气了。
见她睫毛上雾气未散,却不甘示弱,他心中忽然柔软下了,竟不忍再欺负她了。
松开她,蓝轩飒然向外走。
在他身后,毓坤抿着唇道:“你当真……是萧恒?”
蓝轩身形一顿,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便真的是了,毓坤心下一片黯然。
望着他的背影,她轻声道:“倘若真有什么冤屈,我愿为你昭雪。”
蓝轩倒真觉得好笑了。
在这紫禁城中,她尚有许多事有求于他,如今竟说要为他做主。
且语气那样认真,认真到他真有一瞬间觉得,她并不只是说说。
然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憎恶他的人,惧怕他的人皆臣服在他脚下,他早就站在权力的巅峰,又何需假别人之手。
蓝轩知道自己合该是不屑的,然而内心深处却莫名有道细微的裂痕,鲜明地刺痛起来。
见他不回头也不说话,毓坤沉声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但有朝一日,我为帝王,定要将当年的事查清,不冤死一人,也不错杀一人。”
“以暴制暴,不过一时手段,我总相信,这世上即便污浊,也存着公平正义。 ”
“到那时……”
她举起右手,郑重道:“我朱毓坤对天起誓,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待她说完,蓝轩沉默良久,久到毓坤开始忐忑,方听他嗤道:“傻里傻气。”
她不服气道:“我说的是真话。”
他回过身,叹了口气道:“倒傻得可爱。”
毓坤气结,却拿他无法。
沉沉望着她,蓝轩淡淡道:“即便殿下真这样想,也不该这样说。”
“若让陛下听了,又作何感想。”
毓坤眸色一暗,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如今她终究跨不过她爹去。
待他们出了顾府,毓坤见冯贞已等得发慌,听到动静,连眼睛都亮起来,然转脸望见蓝轩,一时间很有些吃惊。
不过他自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低着眉目扶毓坤上轿。
毓坤坐在轿子里,蓝轩打府街牵了马,缓缓走在她身边。
她仍旧有些意难平,忍不住掀起轿帘,趴在窗沿子上望他。
是蓝轩还是萧恒,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唤他,犹豫了会方开口唤道:“嗳。”
好在蓝轩也没在意,只瞧她一眼,仍静静骑在马上。
这会她倒不怕他了,寻了个放松的姿势,她从轿中探出身子,压低声音道:“说起来,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现在她既不能将他当作蓝轩,也不能将他当作萧恒。他要为当年的事复仇,不惜流血漂橹,她可以理解,却不赞同,也自知劝不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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