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挽回到生活区, 已过午夜, 宿舍楼的走廊空无一人,白炽灯散着幽幽冷光线, 将她的影子拉长。
她走得很慢,绕上楼梯走到五楼时,一眼就看到最里面那间寝室还亮着灯,细长缝隙里透出明亮,为门外一方小小天地驱散了黑暗。
梁挽停住,站在光线覆盖不到的暗处, 表情复杂。
她曾经成百上千次同另一个人在这里玩笑打闹,或拎着外卖盒, 或捧着书,甚至幼稚地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去开门。
这扇门太熟悉, 可她却从没有一刻如眼下这般,没有推开它的勇气。
太多情绪积压在心底。
无奈, 凄凉,悲哀,失落。
到最后, 化为愤怒,一点点从四肢百骸里奔涌至胸口。她深吸了口气,扯开随身挎包的拉链,翻出钥匙。
手腕转动锁芯的那刻, 门从里边被打开。
梁挽面无表情拔出钥匙, 看了来开门的人一眼。
孟芸穿着黑色毛衣裙, 染成浅亚麻的长卷发编成麻花辫子,垂在胸前。她有着一张同梁挽截然不同风格的脸,艳丽妩媚,尤其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有着凌驾于年龄的成熟。
可惜纵使容貌上佳,依旧遮盖不住内心的丑恶。
梁挽冷冷盯着她,一言不发。
“我刚才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你回来了。”孟芸笑笑,让开道:“我过去和你提过的吧,你走路总是带着不自觉的跳跃,特别好认。”
她说话的样子熟稔又亲昵,仿佛两人还是亲密无间的室友,没有去过纽约,没有在后台争吵,更没有为了一个名额大打出手。
梁挽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脸皮厚成这样。
一刀捅到了别人的心窝子里,没有半分愧疚,反而摆出一副旧事不提的无辜者嘴脸,这简直就是变相的二次伤害。
“说够了没?”她的心里刹那间充满了厌恶感。
孟芸笑容淡去,不过很快调整过来,相当自然地顺手帮忙来提包,准备挂到衣架边,就像过去要好时一样。
梁挽打开对方的手,戾气十足:“怎么,当初在甄选时不留余力地耍阴招推我,现在又做低伏小来讨好,何苦?”
说起来可笑,她练过千百次的Renverse中翻身,平衡和舒展度早就铭刻在肌肉记忆里,根本不可能会失败。
天时地利,偏偏人不和。
梁挽犹记得群舞那段,当主跳的她跌倒在舞台上,仓皇回过头,见到孟芸嘴角边来不及收回的恶毒笑意时,有多绝望。
那一刻,听不见带队老师的叹息,望不真切台下面试官们的惋惜眼神,她心神不宁,跳第二幕时大失水准,复试资格直接被毙了。
当然,取而代之的那位是谁,就不用多说了。
孟芸应该也记起了自己干的好事儿,垂着眼轻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我把行李都整好了,这几天住酒店。”
墙角果然立了个银白色行李箱。
梁挽目光一扫,对桌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几本书,其余物品几乎都带走了。她用脚尖把椅子勾过来,坐下后扬了扬下巴:“你把箱子打开。”
孟芸一愣:“什么?”
梁挽讥笑:“把我送你的那些东西都掏出来,我拿去烧了,不然想起来怪恶心的。”
孟芸的脸瞬间白了,她整个人僵直,语调颤抖:“你……”一个字堵在喉咙口半天,硬是说不出下文。
良久,她垮下肩膀,慢吞吞解了拉杆箱的密码锁,将它在地板上摊平,随后苦笑了下:“你就非得这样?”
“快点,我还等着睡觉。”梁挽盘腿坐上桌子,居高临下盯着对方。
箱子是超大32寸的,鼓鼓囊囊装了不少行李,然而当那些不属于孟芸的物品翻出来后,内袋憋下去了不少。
从手提电脑到耳机,从面霜到唇膏,五花八门,零零总总二十来样,每一件都是顶好的牌子,价值不菲。
若不是这样子盘点,梁挽甚至想不起来送过她那么多东西。
记忆碎片拼凑起来,恍恍惚惚中,她仿佛回到了来学校报道的第一日。
那时还是六人间,她有事耽搁,比规定时间迟了一个月。刚到的那个晚上,场景触目惊心。
头发凌乱的姑娘,满脸泪痕,瘦到贴身的练功服在其身上,肋骨清晰可辨。身边围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室友们,大声怒骂着其不要脸,偷东西云云。
后来,失物在浴室里找到,此事不了了之。
至于梁挽,则先入为主同情上了这位从大山里走出的少女,一个没有生活费日夜练功十六个小时,去食堂只吃免费汤饭的可怜小姑娘。
从此,只要孟芸有意无意提一句,她就会把自己的数码产品亦或是新买的衣服送给她,后者就挽着她的胳膊,甜甜地笑:“挽挽,你真好,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姐妹。”
那句话犹如昨日回荡在耳边,可原本瞧上去天真单纯的好友已经撕掉了伪装,露出贪婪丑恶的真面目。
梁挽怔怔盯着蹲在眼前的纤细身影,记起在ABT的后台,在所有甄选者们表演完等着公布复试名单的当口,她狠狠打了孟芸一耳光,惊得团员们纷纷侧目。
那时孟芸怎么回应的来着?
“我不后悔,你有的太多了,这次就再让一让我吧。”
心安理得又淡定从容,带着一点诡计得逞的阴毒笑容,如今想来,依旧能激起梁挽一身鸡皮疙瘩。
她太恨了,恨自己识人不清,恨自己真心错付。
孟芸也注意到梁挽难看的面色,无意纠缠,整理好箱子,站起身来:“好了,就这些,你要就全拿回去。”
“还有一双舞鞋。”
孟芸沉默两秒:“我穿了很多次,回头把钱折给你。”
梁挽抱胸,扯了扯唇:“行,这是我亲自去英国帮你买的,来回机票九千,鞋子穿旧了打个八折算四千,其余乱七八糟的误工费代购费就不算了,你转我一万三。”
孟芸没动,头低垂着,瞧不清表情。耽搁了好一阵,才突然抬眸笑:“其实你这种高高在上宛如施舍的态度,才最叫我讨厌。”
她推着行李箱到门边,穿好外套,继续道:“你生来是天之骄女,家境好外表佳,你应该是不缺朋友的吧?违心和我在一块那么久,不就是想要博取一个爱护弱者的贤名吗?”
梁挽一言不发地听着,屋子里没开暖气,冷意渗入骨头缝里,冻得她浑身僵硬。
孟芸把辫子散开,对着穿衣镜拨了拨长卷发,似是自言自语:“别人提到我,总说我是舞学院之光的跟班,抱你的大腿,好像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姓名。”
“幸好,这样的日子总算结束了。”
“我会成为在世界顶尖舞团里大放光芒的那一位,至于你……”她咯咯笑起来:“若是你明年侥幸能入选,我们再一较高下吧。”
语罢,孟芸系上大衣的腰带,拖着行李箱走了。
伴随着哒哒哒高筒靴踩在地砖上的声音,楼道的感应灯亮起来。
梁挽掐着手心,猛地追出去。
“舞鞋还没还我。”她一把拽住拉杆,固执道:“你不配带着我买的东西走。”
动静有点大,有几间寝室的学生已经探出了脑袋,在门边窥探。
孟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刚荣誉归国被校长系主任们好好褒奖了一番,后日就要重新返回纽约进修,根本不想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什么幺蛾子。
“松手。”她咬牙切齿。
梁挽仰着头,脖颈笔直,一字一顿:“还给我。”
孟芸眼瞅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没辙了,匆匆忙忙翻出鞋子,往地上一丢,再抬头时丹凤眼里已经含满了热泪。
梁挽愣住。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朋友一场,我入选了,你就这样不高兴?为何不能祝福我,挽挽。”
周遭窃窃私语的响动越来越大。
孟芸牙一咬,扬了扬脸:“你若是心里真不舒服,就打我出气吧。”
“好啊。”
下一刻,清脆的耳光声让全场气氛凝滞。
梁挽甩了甩手,笑笑:“只打右边不好看,得对称呢。”说完,她反手又是一下,力道极大,直接扇得孟芸偏过脑袋去。
抽气声接连不断,不少人已经拿出手机来录视频了。
梁挽无视外界干扰,嗓音清脆冷冽:“这两巴掌,算是抵扣了舞鞋的钱。你放心,我们明年一定会在ABT重聚,到时候你可以继续尝尝落在我身后无名之辈的滋味。”
孟芸捏了捏拳头,怨毒地瞪了她一眼,而后扭头离去。
梁挽通身的怒火发泄完毕,心情重回平均线以上,在围观群众的目送下回了寝室,洗完澡后躺到床上,一梦到天亮。
她好久没睡得那么舒服了,可惜睡眠时间有点短,上课时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上午训练课结束后,杨秀茹别有深意带她去了办公室,打开干柠檬片的罐子,丢到一次性杯子里,打算给她泡热茶喝。
梁挽赶紧阻止:“老师,您别忙了,我真有点困,一会儿和您说完就回去午休了。”
杨秀茹停下举动,转过头来:“挽挽,你昨晚上和孟芸的争执论坛上闹得动静挺大,再联合前两个月ABT后台那个事儿,学校压不下去了。”
梁挽低头啃指甲:“随便吧。”
杨秀茹恨铁不成钢:“你要是记过,明年去甄选的资格就要泡汤了,知不知道?”
梁挽这才惊慌,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老师,我……”
杨秀茹摆了摆手,看到小姑娘灿若琉璃的眼里已然蒙上水雾,叹息:“我拿到了你们在纽约甄选的表演剪辑,反复看了好多遍。”
只有仔仔细细来回停顿倒带,才能注意到那些肮脏不入流的小动作,才能搞清楚为什么她最出色的得意门生会在一个没什么难度的动作中跌倒。
梁挽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吸着鼻子泣不成声:“本来站到最后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啊。”
杨秀茹摸着她的长发,难掩心中酸涩,沉痛道:“我把录影也给校领导们看了,他们的意思……还是低调处理。”
百年名校,不可能将名誉付之一炬。
梁挽嘲道:“我知道学校不会替我出头,所以您一开始问我发生了什么时,我才不想讲,讲多了也是让您为难。”
“明年机会还在。”杨秀茹拍拍她的肩:“你掌掴孟芸的事儿,我和祝教授已经帮你求过情了。”她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主任的意思是,你写封检讨,让家长签个字,留到系里做个存档。”
梁挽睁大眼:“这世上还有王法?她使下三滥手段夺去属于我的名额,现在还要我做检讨?”
杨秀茹不语,她尽力了,领导的意思本来是要记大过的,毕竟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人多口杂,压都压不住。
只能等小姑娘自己想通了。
两分钟后,梁挽长叹了一声:“我写吧,但是家长能不能不签字?”
戈婉茹要是知道了,非把她剥掉一层皮。
杨秀茹点了下她的脑门:“平时那么聪明,现在犯什么浑?让你家长签字,没说哪个家长。”
梁挽眨眨眼,秒懂。
她掐好时间,十二点整一溜烟跑去了隔壁的Z大,食堂万千人流里,一眼就能看到黑色卫衣的高个少年。
他举着不锈钢餐盘,正在找位置,旁边红着脸的小姑娘们正襟危坐,佯装不经意地偷偷瞧他。
梁挽蹿过去,跟着他落座,笑容甜美:“喂,姓池的,我有事找你帮忙。”
池瑜面无表情地嚼着土豆牛肉,仿佛眼前坐了团空气。
梁挽翻个白眼,忍气吞声:“哥哥,理我一下。”
少年这才慢条斯理喝了口汤,咽下后屈尊降贵扫了她一眼:“一分钟。”
梁挽有求于人,不敢拍桌子,长话短说描述了一番事情的经过,而后眨巴着大眼:“很简单对吧?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你会帮我的吧?”
池瑜面色冷淡,沉吟两秒,颔首:“可以。”
梁挽震惊了,其实她已经做好了打长期抗战的准备,谁知道池相思竟然一口答应了,条件是陪他出席一个宴会作女伴,理由特别敷衍,因为他懒得找别人怕被纠缠。
梁挽当然没理由拒绝,她在拿到那个龙飞凤舞签名的时候,顺带收到了一条烟灰色的高定礼服。
礼服非常美,有中国风的味道,一字肩款式,A字裙摆的最外层是薄纱,缀了银丝线和手工绣出的浅色芍药。
她都有些不敢相信,觉得实在太顺利了点,有漂亮衣服收,有美食佳肴陪伴,还能轻轻松松解决学校的刁难。
要不是礼服腰线太紧,她真想笑出声来。
不过这种好心情没能维持太久,等她看到加长劳斯莱斯下来的男人后,脸色一变,飞速抽回了挽着继兄的手,火急火燎逃到洗手间避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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