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这一晚,华彩盛景也无心再看,美酒佳肴,人间风物,都抵不过一个人静静的身影,就连韩湘几次的出言逆耳也都可以忽略,龙七忽然就成了一个淑女,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反倒令韩湘错愕不已,有些摸不清头脑。
吕洞宾一手持着水晶杯,楼阁里乐舞阵阵,曹九为感谢龙七主动愿意赔偿打碎的红珊瑚,解了他跟张侍郎的燃眉之急,今晚设宴可是花了心思跟钱的,专门请了教坊司的人来助兴,都是大唐最顶级的乐手跟舞者,但龙七显然并不感兴趣。今夜的乐音,不是昨晚她所听到的,虽然乐曲动听,演奏者技艺纯熟,但少了那种令她惊艳的成分,只能算是凡品。
龙七特意亲点要在画舫,就是想要找到昨夜吹箫的人。一个能够吹奏出宛若神曲般乐音的人,让乐声产生具象,带人神游入境,牵引神魂,身心舒泰,这是一种极其超强的能力。同样的一件乐器,同样的一首曲子,不同的人演奏出来则大不相同。
乐音是演奏者的一面镜子,能够将他自己最真实的样子显现出来,内心如果有任何一点造作,虚伪,不真诚,都会在乐声中表露无遗,而昨夜那箫声,每一个音符都饱含情感与气氛,让聆听者在心中产生呼应,那乐声是另外一种语言,令龙七惺惺相惜。只是,昨天她畅快一舞过罢,潜入水中朝画舫游去时,并没有见到吹箫之人,后来满心的欢愉,又都被上门意图不轨的张侍郎,还有喝醉酒的韩湘给搅和了。
不过,今晚虽然没有如愿,但也不算失望。
龙七的注意力都在蓝采和身上,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侍酒的女子殷勤的招呼他,他却唯恐避之不及,硬是晾着人家姑娘递过去的杯盏不接。侍酒的女子讨了个没趣,含情带俏的瞪他一眼,见他始终无动于衷,满心不甘的退了下去。
蓝采和端正的坐在酒桌前,穿着身蓝色的家常衣裳,鬓若鸦翅,俊秀的眉眼,标致得简直有些看不出男女,他微垂着双眼,从袖笼里掏出一面手帕,细致的擦拭面前的桌案,象牙的筷子他也不动,整整齐齐摆放一旁,反而随身还带着一双木筷,用一块蓝布包裹的很仔细,外面打着一个好看的绳结。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优美的好似舞蹈,缓缓地,看了便觉赏心悦目,一点也不觉得多余。
龙七想,这可真是一个精致的男子。她还是头一回见有人出门赴宴,还自己带筷子的。而在蓝采和的旁边,韩湘裹着一块薄毯子,猴一样动来动去,坐没坐相,鞋子早脱没影了,赤着脚,踩在椅子上,胳膊架在膝盖上,歪歪斜斜朝蓝采和那边靠。
龙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个如阆苑里的仙葩,一个却是粗枝大叶,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吕洞宾正在饮酒,一双眼却关注着龙七那边,见状哧地一声轻笑。
韩湘端着酒杯,偏着脑袋问他:“吕洞宾,你看那丫头突然这是怎么了?良心发现还是突然转性了?”
吕洞宾斟一杯酒,遥对着天上明月,悠悠念道:“明月不常圆,醒复醉,醉复醒,愿为蝴蝶一生思量都是梦;好花难入眼,意中人,人中意,试把鸳鸯两字颠倒写来看。”
韩湘听不懂:“你做的什么酸文,对诗还对上瘾了是吧。”
“叫你平时多读书,没内涵。”
吕洞宾看似在欣赏乐舞,却一直都在观察着龙七,云伯没有入席,而是始终站在龙七身后,偶尔跟吕洞宾探视的目光撞在一起,一双老眼里都是思量和防范。
教坊司的伎人以胡琴奏起《凌波曲》,有人吹着玉笛,打着羯鼓,弹起琵琶,一名拖着长长披帛的舞姬翩然入场,穿一身薄透的纱衣,轻盈起舞。
“小国舅,这支乐曲从前没有见过,必定是教坊司新创的吧?”吕洞宾含笑问曹九。
曹九笑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洞宾先生。这支曲子叫做凌波曲,这舞叫做凌波舞。”
吕洞宾感兴趣道:“何为凌波舞?”
曹九道:“据说是表现龙宫中的仙子在波涛上飘来舞去。”
画舫二层四面通畅,所有的窗扇都敞开着,水面上雾气弥漫进来,船身随着水流微微晃动,舞姬身段妖娆,轻盈似空中浮云,十分曼妙,翘袖折腰,挥舞着披帛,一个回眸朝众人而去。
吕洞宾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浅声吟道:“满堂兮美人,忽独与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韩湘嗤之以鼻:“装。只要有美女,就喜欢来这一套。”
舞姬眉目含春,眼波朝吕洞宾递过去,吕洞宾微笑点头示意,何招娣在一旁看得直撇嘴。招蜂引蝶,吕洞宾真是一把好手。
“什么龙宫仙子凌波舞,真正的凌波舞才不是这样。”韩湘一连饮了数杯酒,有些薄醉,出言无状。
曹九道:“韩湘,我认识你小子这么久了,除了爬树上房,打架惹祸,你什么时候还懂歌舞了?那你说,真正的凌波舞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反正不是这样。”
曹九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凑过去压着声音道:“这跳舞的真如娘子,可是教坊司舞艺第一人,就连我那皇帝姐夫也赞誉有加,你仔细些讲话,别把人家得罪了,以后要是再想请,那可就请不动了。”
“我说的是实话,并不针对那位娘子,就事论事罢了。”韩湘光着的脚,随随便便踩在椅子上,“龙宫仙子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踏波而舞,绝对不是那个样子。”
曹九有些生气的问:“你见过?”
韩湘不说话了,而这时,画舫船身轻轻一震,跳舞的真如娘子匆匆一拜,挺着脊背,带着两份傲意退场,那帮教坊司的乐人也随之离去。
“你呀你呀,就是一张惹是生非的嘴!闲着没事喝你的酒,多什么话,就喜欢跟人抬杠,说两句好听的,能要你命吗?”曹九恨恨指着韩湘。
画舫老板这时走上前来,朗声对众人道:“各位尊客,咱们在小蓬莱停靠一下,这座小蓬莱,还是当年始皇修建离宫时所造,据说是用这挖曲江池的土仿造仙岛而建。各位尊客要是愿意,可以下船游览一番,上面有座天女台,台上有阅江楼,能够饱览曲江夜景。”
“如此甚好,不到蓬莱不是仙,不如大家同登蓬莱仙岛,当一回神仙,共览人间繁华。”
吕洞宾撺掇着大家一起下船,何招娣兴致勃勃,龙七偷眼只见蓝采和一动不动,没有半点要下船登岛的意愿,她也就有些不想去了,却耐不住吕洞宾的一再相劝,只得带着云伯一起出船。
韩湘赖皮的往椅子里一瘫,摆手道:“你们去成仙吧,我就是个俗人,就不奉陪了。”
龙七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蓝采和,他正用布巾细细擦拭木筷,又按照原样将筷子收起,修长的手指灵巧的打出那个好看的绳结。
“蓝采和,你也不去?”曹九劝道,“既然来了,不妨去看看,也不算白来一场,这小蓬莱上面的景致,可是在别处见不到的。”
蓝采和抬起头,幽静的眼眸里一片清冷之色。“没兴趣。”
龙七第一次听到蓝采和的名字,在心里默念几遍,牢牢记住。
曹九耸耸肩,也不勉强,经过韩湘身边时,韩湘冲他咧嘴痞笑,“有劳国舅爷,替兄弟我招待好客人。”又冲蓝采和无耻地道:“发小,你看我对你多好,留下来陪你。”
蓝采和见怪不怪,对韩湘这副德行已经很习惯了,故而并不搭理他。
曹九气得点着韩湘道:“明明是你惹的事,却要我又出钱又出力,我欠你的?”
“赶紧去去去,好歹你是国舅爷,我就是一普通百姓,人家远道来的客人,你多尽尽地主之谊。”韩湘无赖的催促,在曹九屁股上踢了踢。
除了蓝采和跟韩湘之外,一行人出了画舫,下船登岛。
龙七只见右手边是浩荡的池水,左边就是小蓬莱,虽然是人工建造,但这座小岛修建的十分讲究,小丘与树林,疏落有致,古松银杏遍植,掩映着远处一座只露出阁顶的楼宇。
吕洞宾殷勤在前引路,对龙七道:“姑娘是有眼界之人,上次紫云楼里听姑娘说起海外风物,在下十分向往,不知这小蓬莱与东海蓬莱仙岛相比如何?”
龙七还未开口,云伯立即警觉,忙道:“我家小主子所言,大多都是从家主那里听来的。小主子年纪小,论起眼界见识,比不得先生。”
吕洞宾连忙摇手:“老伯谬赞,我就是一长安闲散之人,一辈子连长安城都没出过,哪里有什么眼界见识。”
云伯含笑道:“先生只怕是太谦虚了吧。”
这两人话里有话,各自试探,绵里藏针的一番较量,却彼此一触即收,并不深入,但对方的斤两,通过这简单的一言半语也大概能掂量的出来。
吕洞宾也不着急,索性岔开话题,讲着一些长安的风物,一行人边说边行,不久便到了阅江楼。上得楼中,四面皆是观景台,众人驻足,清风徐来,胸怀畅意。
忽闻箫声起,夹在熏风里,是昨晚听到的。
箫声和缓,如虚若幻,行云流水一般荡漾而来,含蓄深沉。
龙七猛然奔到阑干处,扒着阑干在风里细细分辨,绕着观景台,跟着萧音而走。
今晚这箫声十分应景。夜深了,池面上的水雾扑面,如同蒙蒙细雨,一直润到心里。
菖蒲翻叶柳交枝,暗上莲舟鸟不知。更到无花最深处,玉楼金殿影参差。翠黛红妆画鹢里,共惊云色带微风。箫管曲长吹未尽,花南水北雨濛濛——
萧声让整个夜景都多彩起来,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一声声构成具象如画,在龙七眼前明灭闪现。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撩得心动,无法平复下来。
“是从画舫上传来的!”龙七绕着观景台走了一圈,欣喜若狂指着阅江楼下。
遥遥地,灯火通明如水晶宫般的画舫,静静地停靠在小蓬莱岸边,箫声正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是谁?”龙七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本以为今夜不会如愿了,好音易得,知音难觅,何况这样的乐声,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能够吹奏出如此乐音的人,到底是怎样,这般的惊才绝艳。
龙七不管不顾,发足就往阅江楼下奔,她一定要见到这个人,要邀请他去东海龙宫,要与他乐舞尽兴。
“小主子!小主子你慢点跑——”
云伯追赶在龙七的身后,他太了解龙七的性子了,自家这小主子,喜爱一切美妙之物,最擅歌舞,闻名四海,不知为自家主上挣得多少荣光,因而也甚得主上的宠爱,只是龙七一直有个遗憾,曾在天宫听过西方乐神乾达婆王的一曲之后,感叹身边没有能够匹配的乐师,于是四海之内到处寻觅,放过豪言,若有谁能用乐音打动她,她便以半个龙宫做陪嫁,招为龙驸,不论出身地位。
龙七是个敢说就敢干的主,如今可好,没想到竟在人间遇到了。云伯一阵阵头大,此次出来游历,主上交代的事情出了岔子,要是小主子再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他可怎么收场。云伯一边跑,一边在内心期盼着,那吹箫的人,可千万别让小主子找到,就算找到了,最好也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才好。
“发生什么事了?”曹九纳闷地看着龙七一阵风的跑了,探询的望着吕洞宾。
吕洞宾摸着下巴,忽然咧嘴笑起来。“有好玩的事。”
曹九更奇怪了。“这里能有什么好玩的事?”
吕洞宾道:“等着看好戏就可以了。”
龙七追风似的一口气跑下小蓬莱,刚刚来到画舫前,萧声戛然而止。她一咬牙,辨着余音袅袅的方向,也不怕显露身份,腾空而起直上画舫最高处,那里,船板上铺着一块方毯,一个清新俊逸的身影静静矗立,皎如玉树临风,对着浩荡的江面,手里拿着手帕,手帕上托着一管长箫。
很普通的一把箫,不名贵,已经很旧了,箫管被磨出一层光,没有任何的装饰,质朴端华,一如执箫的人。
龙七方才一颗心跳的厉害,可当见到吹箫的这个人,反而突然一静,连心跳都没有了。她看着一手执箫的蓝采和,只觉得一颗心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原来是你……”
那般惊才绝艳的萧声,天上地下,只怕也就这样的人才能配的上吧。
龙七声音很低,蓝采和闻声转头,幽静的眼眸里似有星星点点的光芒。
但蓝采和没有听清楚龙七说什么,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就又将头转了回去。
龙七深深吸气,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被视做空气,可她却一点也生不起气。
“酒来咯。”伴着一串噔噔噔地脚步声,韩湘裹着薄毯,光着脚的身影跑上来,他手里拎着一只银酒壶,夹着两只酒杯,怀里还抱着两碟子下酒菜,没注意龙七,只冲蓝采和道:“他们都上小蓬莱当神仙去了,哪里晓得咱们这才是赛神仙呢,说到逍遥快活,长安城里我敢认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
韩湘把酒菜往方毯上一搁,这才看到一旁的龙七。
龙七的眼睛里只有蓝采和,韩湘看一眼就全明白了。自己这位发小,容貌生得极其好,用肤白貌美来形容也不为过,整个人就像一颗会发亮的明珠。他的这张脸,走到哪里都不让人省心,也给他招祸。真是女人爱慕,男人嫉妒。如果蓝采和生在卫玠那个时代,估计出门被人看死的就是他了。
“喂、你怎么回来了?一个人傻不愣登站在那里发什么呆?”韩湘故意打趣龙七。
龙七的脸,忽然就不受控制的红了。
韩湘大笑道:“哎哟,脸红什么?先别发呆了,擦擦口水吧,都要流出来了。”
龙七当真慌忙去擦嘴,韩湘更是笑得大声,却把蓝采和惹得不悦了。
“我先下去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们就绝交。”蓝采和看也不看龙七一眼,冷冷瞥着韩湘,说罢转身就走了,他平生最恨就是别人拿自己的容貌说笑。
韩湘压根不当回事,还冲蓝采和挥手。“人家姑娘都没不好意思,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你现在孤家寡人,就我这么一个发小,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那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啊,我得对你负责任,不能看着你整日闷在家里发霉了。”
蓝采和的身影消失了,龙七的眼睛都舍不得收回,“他是一个人?”
韩湘道:“是啊,怎么了?”
龙七收回视线,转而看着韩湘,难得没有对他疾言厉色,“我看上他了。”
韩湘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直白,喜欢便喜欢,看上了便说出来,不禁觉得有意思。“长安城里看上我发小的姑娘,能挤满整条朱雀大街,这没什么新鲜。你要是看不上他,我才觉得新鲜呢,这只能说明你的眼睛是正常的。”
龙七接着道:“本公……本姑娘要娶他。”
韩湘正自斟自饮,闻言一口酒差点喷出去。“什么?”
龙七定定望着韩湘,发誓一般郑重道:“我、要、娶、他。”
她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韩湘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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