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告破,天下皆惊。
沂国边境亢父县距离汴梁不过几百里,第二天的夜里,就接到了汴梁城陷落的消息。
亢父县外,扎有两座连营。靠近豫国边境一侧的军营大旗上绣着一个巨大的「豫」字。
此时中军帐内坐满了豫***将,但个个如丧考妣,脸上充满了悲伤。
不是悲伤魏驷骐***殉国,而是因为这豫国大厦已倾,即便有通天之能,也难以挽回。
账中静谧无比,只闻油灯炸开珠花的「哔啵」声。
良久之后,豫军主帅梁渠一声长叹,打破了沉默:「我等世受皇恩,如今正是报国之时,唯有一死而已!」
众将齐齐一拜,大声喝道:「请都督示下,我等唯命是从!」
「好!」
梁渠抬起头,目光众人脸上划过,下令道:「简甫,以你为主将,封嘉为副将,即刻整军一万,护送太子妃殿下连夜往南……我已派八百里加急传令于傅宋,令他率军至沛县接应……」
「谨遵都督之令!」
这二人是勋戚子弟,且皆是秉性耿介,廉慎自修之人。谁都会叛降唐国,但简甫和封嘉绝不会。由他二人护送太子妃和太子的两个儿子南下,自然是最妥当不过……
「梁赟,你依旧谨守鲁县、薛县,不可使唐军多进半步……」
「杨哲,你依旧于廪丘发动猛攻,不要计较伤亡,只求将唐军阻于巨野泽之西……」
「得令!」
「梁昊,你谨守任城,替我等守好后路,但需切记:小心提防巨野县的冷淳!」
粱昊是梁渠的独子,用来固守后路,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听梁渠如此交代,帐中诸将大都松了一口气。至少说明梁渠并没有准备意气用事,与唐军玉石玉焚。
但军将们在听到后半句,众人又禁不住的心中一凌。潮水退了之后,才知道哪个穿着衣服,哪个光着屁股。
谁又能想到,打八百杆子才能和唐国宗室搭上一点可有可无的亲戚关系,且一向颇有气节的冷鸿羲,竟会主动投附?
更遑论冷淳与冷鸿羲还是父子关系,而且平日里就桀骜不驯,隐有不臣之心。
好在冷淳手中没有多少兵马,而且还在敌后,也就是巨野泽旁边的巨野县。前有十数万豫军和巨野泽阻隔,后有梁昊固守任城,他就是想叛也联络不到唐军……
多番计议,诸将逐个散去,直到帐中再无他人,只余几个亲信扈从,梁渠仿佛撑不住了一般,「嗵」的一声就倒在了矮榻上。
亲信大惊,忙奔了过来。梁渠摆着手,意思是无碍,但浑浊的泪水就如泉涌,从眼角滚滚落下。
豫国终究是败了。即便太子妃和太子的两个儿子能安然退至徐、扬等州,又能多撑几日?
对于他这种征伐一生,战功赫赫的忠臣名将而言,不仅仅是江山易主,王朝更替,而是眼睁睁地看着毕生孜孜不倦的追求和信念轰然崩塌,却无能为力的那种痛楚。
但事已至此,徒有奈何?
唯以死明志,以身殉国尔……
当听到汴梁城已经被攻破,魏驷骐、魏黎、魏华、张梁皆在宫中殉节,他就有了玉石俱焚之念,所以才安排与他差不多的心思的杨哲为右路前锋。
至于杨哲,其诸子早已死在了汴梁城的乱战之中,与魏驷骐、唐军已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断然是不会叛降的。
梁渠之所以交代长子守好后路,不过是为了安定人心,以防狗急跳墙……
汴梁城内的县府内。
一众将领跪站在县府院内,一个比一个激动。
「圣上,汴梁城落入
我们唐军手中,沂国、徐国、荆国定然会收到消息。而且汴梁城距离沂国边境不过数百里,想必此时消息已经传到了亢父,为免军心动摇,梁渠定会当机立断,派宗室、勋贵、勋戚或重将护送豫国太子一家南下。若是此时不乘胜追击,定会错失良机……」
进言的是翊卫军主帅秦长卿,唐国新封的阳城侯。王镡平定了豫国大部分之后,大先封赏了一批有功的将领,阳城是秦长卿登城攻下来的,在他攻城之前,唐军已经包围进攻了十数次,都以失败告终。最终,是秦长卿亲自带着近卫登上了阳城城头,亲手斩杀了阳城守将,夺取了阳城。王镡就以阳城为秦长卿的封侯食邑,以示褒奖。
有人开了头,剩下的也相继进言,央求王镡尽快出兵。或是与梁渠决一死战,或是派奇兵轻车简骑,追杀豫国太子的家眷。
因为人人都知道,汴梁一战而定,不但攻占了豫国都城,更是攻破了皇宫。如今比这还大的功劳,也就是生擒或斩杀豫国皇室了。
所以这些将领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其中就包括尹鹤和王湟,甚至是王栩……
但王镡却不为所动,他转头看了看张耘菽和戴箬秋,但这二人却似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
自从进入豫国境内,这数月来戴箬秋带领着缉事司为王镡提供了大量的有价值的情报,并且策反工作做得很不错,让很多豫国城池不战而降。
张耘菽带领的参军司,则一直在为唐军出谋划策,真正做到了运筹帷幄。随着唐军捷报频传,参军司在唐军中的地位越来越稳固。
汴梁城破之后,王镡就在汴梁城内召集唐军诸将总结这次东征的经验,同时讨论接下来唐军的计划。
郎泽卿这次是最先发言的,他说:豫国之所以败得这么快,固然有王镡天纵其才,能征善战的因素在内,也绝离不开魏斯年的昏聩无能,倒行逆施,继而使得豫国民心大失。
但归根结底,祸乱的根源还在于豫国国内的矛盾太多太大,后继的魏驷骐又过于急功近利,对豫国内部的贵族和百姓过于苛刻的缘故。
不然不会有豫国故太子一党的动乱,更不会有冷鸿羲振臂一呼,汴梁城内响应者无数的局面。
反而言之,豫国太子一党跟从已故于国太子,被其一家屡次施恩,他们心怀感恩,誓死报国者绝不在少数。
其中定然有梁渠,杨哲。更何况,杨哲的儿子们还在京城乱战时死了个干净。困兽犹斗,所以不论是参军司司马张耘菽、还是远在长安的皇甫坚、褚堃都劝王镡,既然胜利在望,实无必要急功近利。稳打稳扎,步步为营才是上策。
王镡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贪多嚼不烂。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将吃到嘴里的咽下去才是正理……
冬雨连连,淋淋漓漓下个不停。山中浓雾时而翻滚,时而徜徉,像变幻莫测的仙境。
简甫和封嘉披着蓑衣,骑马走进后营。营中停着数十驾大车,数百兵卒正在冒雨搬运粮食,不论是人与马,还是车与粮,皆已淋了个通透。
雨不大,但雾很重,只能看到营门外进来几个人影,却不知是谁。所以军将与兵卒并没有在意,更没有停下。
简甫和封嘉也再没有往前,而是下了马,在辕门内的草亭下避雨。
值守的都伯连忙上来问候,说是要知会上官前来迎接,却被简甫拦住。
他们本就是来催促后营尽快卸粮的,既然此事干的有条不紊,又何必再无故耽搁?
叮嘱了一番,都伯连声应是,又唤手下搬来了几个木墩,供简甫和封嘉稍事休息。
看到木墩上长着几株白色的菌盖,简甫和封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月
以来,见到太阳的时日竟然还不满十天,而且大都是刚冒个头就钻进了云里。之后即便不是即刻下雨,也是漫天大雾。
这般天气,又如何能行的道路?所以从启程到现在已有一月,太子妃一家才将将到达距离沛县三百里以北的湖陵县……
简甫叹气道:「近有十日没有联络,也不知廪丘、巨野和任城的战况如何了?」
封嘉保持着一丝乐观,说道:「弓软路滑,唐军的火器更是哑了火,两军定然在僵持!」
简甫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是两年前老天能如此开眼,该有多好?」
封嘉怔了怔,神色更是黯然。
两年前豫国援救冀国,拜魏华为主帅,率领十万大军于清河北上,最终却败于王镡的偷袭之下。
若那时也像如今这般细雨连绵近月不停,使唐军用不了火器,之后魏华再以十万兵力猛攻,想来胜负早已易主。
包括半年前伊阙之战时,但凡老天稍稍睁睁眼,来上这么一场雨,局面也不至于糟到如此程度。
而太子家眷也罢,他与简甫也罢,又如何能落到今日之田地?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心中暗忖,封嘉接过都伯递来的热汤。浅尝了一口,有些烫,还有些辛辣,慢慢一咂摸,才知是姜汤。
仓促上路,军中自然是没有配备这类药物的。而沿途经过各郡县,也未曾听闻地方官员敬献过此物,只可能是从哪一家豪强家中搜刮而来。
些许药材,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封嘉的心情依旧渐渐沉重。
或许,并非老天不开眼,而是天道循环……
民心这个东西虽看不见摸不着,但如果丢了,就再也拢不回来了。
就如三年前,如果不是故太子献粟晋爵,强迫世家豪族捐粮捐丁,也不至于豫国人心思动。
又如一年前,若非魏华一把火烧了弘农郡的夏粮,弘农郡的百姓们也不会闻风而附唐国。
更如眼下,若非自己逼不得已,强征各郡的丁壮、粮草,又焉能防百姓如防贼寇?
也更难保各郡百姓不会如一年前的弘农郡百姓一般,王镡的大军都还没到,各县城头上突然就换成了唐字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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